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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节
    “也不算太远,十万八千里吧。”
    孙尚香“啊”了一声,很沮丧的眨着眼睛。她挠挠头,不太服气。“可是圣人就是这么说的。圣人说,名正而言顺,为政之先,必乎正名。我想着先把名分定下来,接下来不就言顺了吗,为什么不对?”
    孙策皱起了眉头。“你读《论语》了?谁教的?”
    “我教的。”楼下传来一个黄钟大吕的声音,坚定的脚步声响起,张昭出现在楼梯口。他打量了孙尚香一眼,笑了一声:“隔了这么久,你还记得必也正名,也不枉我一番心血。”
    孙尚香很窘迫。她随张昭读书一年多,也就记得这么一两句,最后还把这个老师辞了,改拜郭嘉为师。听说张昭很不高兴,生了好些天闷气。
    见是张昭,孙策只好先把孙尚香的事丢在一边,拱手施礼。对他麾下二张,他一向是很尊敬的。
    张昭还礼。“将军,你觉得我教得不对?”
    孙策没急着反驳,让孙尚香把强迫郭奕叫她姑的事说了一遍。张昭点点头,弯下身子,含笑看着孙尚香。“你说得没错,名正才能言顺,可是名与言之前,还有什么?”
    孙尚香转着眼珠,小刷子一般的眼睫毛忽闪着,半晌才道:“实?”
    “对了,名与实之间,有什么关系?”
    “名依实立,循实定名。”
    “那你和郭奕之间的实是什么?”
    “他阿翁和我大兄是兄弟,也就是我的兄长,我是他的姑姑啊。”
    “循实以近,你和他都以他的阿翁为师,你们的关系是同学,而且他比你年长,你当以兄事之。至于你大兄和他阿翁的关系,首先是君臣,不是兄弟,不可本末倒置。”张昭直起腰,脸上的笑容渐淡,露出严师的风范。“且你父亲健在,你大兄都不能算是一家之主,你怎么能以君自居?”
    孙尚香吓了一跳,怯怯地看了孙策一眼,缩着脖子,耷拉下了脑袋。
    张昭转向孙策。“将军以为我说得对吗?”
    孙策笑了,挥挥手,示意孙尚香先走。“张公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今天来见将军,有三件事:一是仲谋今日休沐,我让他回来见见将军,检验一下学业,兄弟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张昭转身招招手,孙权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一身青衣,打扮得像个小吏,刚才低着头站在张昭身后,孙策还真没注意到他。
    “仲谋有张公教导,我放心得很。”孙策将孙权拉了过来,摸摸他的脸。“阿翊他们在里面,你先进去,待会儿一起吃饭。”
    “喏。”孙权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向孙策行了礼,又向张昭行礼,转身进去了。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的一般,低着,躬身,拱手,身如折磬,姿势标准,神情恭敬。孙策看在眼里,暗自咋舌。孙权和张昭在历史上貌合神离,初期根基不足,对张昭言听计从,翅膀硬了之后就变了脸,屡次把性格刚直的张昭气得暴跳如雷,后来还让诸葛恪这样的小辈当面寒碜张昭,非常不厚道。现在随张昭学习政务,短时间内就被整治成这样子,以后得了势,会不会报复张昭?
    “第二件事呢?”
    “听说于吉来了,我久闻其名,却无缘一见,想借着将军的机会见一面。将军,你看行吗?”
    孙策笑了。“当然行。我听说入秋以来,张公忙于政务,一直没有休沐。不如就此补上假期,在这里多住几天。”
    “多谢将军。”张昭拱着手,深施一礼。“我还有第三件事。”
    第1199章 于礼不合
    孙策静静地看着张昭,沉吟了半晌。
    张昭不请自来,又借着和孙尚香探讨名实的机会绵里藏针,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三件事,最重要的放在后面,这是惯例。看仰慕已久的活神仙是第二件事,那第三件事自然比活神仙更重要。
    什么事能比神仙还重要?对于张昭这样的儒生来说,唯有纲常。
    君臣是纲常,父子也是纲常。
    “张公,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如何?”
    张昭微微欠身。“喏。”
    孙策心中暗笑。张昭这么端着,看来是没跑了。他向郭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主持会议。收到蒋干的消息后,军谋们这两天一直忙着分析幽州的战事,只是消息来得比较慢,他们的任务没那么紧罢了。再加上于吉将至,这些人有机会亲眼看到活神仙,也没什么心情一心扑在数千里以外的战事上。
    孙策领着张昭走过复道,来到一旁的小楼,登上三楼。这是他休息的地方,平时如果公务太多,忙得太晚,他就会在这里休息。小楼不大,但比较安静,由一条上下两层的复道与军谋处的水榭相连。隔水相望,大声喊就能听到,但正常说话却足以保密。二楼是房间,三楼是观景台。现在天气还不算凉,观景台的门窗墙壁还没有装,四面通风,视野开阔,葛陂的湖光秋色尽收眼底。
    孙策来到阁上,朱然和张玄提前看到,已经准备好了案席茶水,等孙策和张昭上楼后,他们就退了下去,在楼下候着。孙策请张昭入座,张昭却是不肯,坚持要孙策先入座,以合君臣之礼。
    见张昭坚持,孙策不与他争执,欣然入座。张昭将自己的案几搬到孙策面。汉代去古未远,座位排次与后世有些不同。主人坐最尊贵的位置,通常是坐西向东或者坐北向南,其次是主人左侧的位置,再其次是主人右侧的位置,主人对面的位置是下位。见张昭自从下位,孙策也没有阻止。张昭今天有备而来,演戏要演全套,拦是拦不住的,不如看他表演。
    双方坐定,张昭端起案上的茶杯,向孙策行礼。
    “请为将军贺。”
    孙策一动不动,面带笑容,语气淡淡。“何贺之有?”
    “神仙东来,嘉音西至,出世入世,两全齐美。”
    “嘉音?从何说起?”
    “昭旧友赵元达(赵昱)有书信来,说天子有意与孙氏联姻,使者马翁叔(马日磾)已经在路上,计算时日,当至函谷矣。”
    孙策端着茶杯,浅浅的呷了一口茶。赵昱给张昭写信,使者是马超的长辈马日磾,走的又是函谷道,朝廷这一计很严谨,能想到的基本都想到了,能用的力量都用上了,还真是一心想迫他就范啊。
    “赵元达什么时候去了长安?”
    “大约是孟春之际。”
    “为刘公衡上表?”
    “昭不知。”
    孙策瞅了张昭一眼,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用手指拨到正中央,正对着张昭。张昭不是不知,只是不想岔开话题。他今天来的目的很明确,应该就是劝他接受朝廷的和亲。和亲如果成功,对朝廷来说,威胁变成了支援,中兴有望。对他们父子来说,与皇亲联姻,富贵可期。对张昭等人来说,上对得起朝廷,不负君臣之义,下对得起良心,不辜负他的知遇之恩。
    这岂止是两全齐美,简直是完美。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张昭不苛言笑,像个牌位。他眯着眼睛,看着孙策面前的那个茶杯,心中隐隐不安。茶杯虽小,却横亘在他与孙策之间,就像一个小小的堡垒。不管孙策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昭以为,这是孙氏提升门户的好机会,也是将军实现志向的好机会。”张昭缓缓说道:“孙氏本是江东普通门户,令尊以军功起家,封侯拜将。将军以弱冠之年,行新政,定叛乱,重实业,尚武风,敢为天下先。常言道,谤随誉生,将军名望不够,却又志向远大,难免会有非议。若与朝廷联姻,借朝廷之重,则名实相匹,将军必能如鱼得水,成就一番伟业。上为名臣,下为强宗,岂不美哉。”
    孙策一时心动,觉得张昭所说未尝没有道理。对他来说,做不做皇帝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实现自己的理想,为华夏文明注入新鲜的活力,同时实现自己手握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小目标。与天子联姻有什么不好?娶一个公主,又有了朝廷背书的权力,做起事来更方便。孙家也能满门富贵,老爹由瓜农晋升为皇亲国戚,孙家从此一步迈入豪门阶层。
    我今年二十岁,如果能坚持锻炼身体,养生有道,活到六七十岁肯定没问题。四五十年的大权在握,足以让我门生故吏满天下。到时候张昭这一辈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想进就进,想退就退,谁还能拦得住?
    看着张昭殷切的眼神,孙策几乎就答应了。可是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回去。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子聪明过人,身边还有荀彧、刘晔这样的智士,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一点?他这么做,肯定不会是认命,为和平禅让铺平道路,他只可能是争取时间,缓缓图之。换句套话,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区别只在于斗争方式不同。
    “张公,你说得非常对,我也觉得这是莫大的荣幸。”孙策眉心紧蹙,神情凝重。“只不过……我怕这事没这么简单。”
    张昭愣住了。他想过孙策会拒绝,而且想到了孙策可能会有哪些借口,却没想到孙策求之不得,反倒担心不能成。
    “将军,此话怎讲?”
    “张公,你学问渊博,于礼制更是当世大家,就没觉得这事太不合礼吗?”
    “于何礼不合?”
    “我还不知道天子所说的联姻是什么方式,是想娶我妹妹呢,还是想让我尚公主。娶我妹妹吧,我孙家据说是舜帝之后,为土德,会不会应了谶言,对大汉火德不利,招人非议?如果说让我尚公主吧,我有婚约在身,让公主为妾好像也说不过去。有此二者,我觉得朝廷这事办得不合礼啊,张公,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我们君臣,别有所图?”
    张昭也皱起了眉头,沉吟良久。“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
    第1200章 欺之以方
    对张昭等人相处,孙策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了解他们,他们却不了解他。在某些具体的事务上,也许他未必比张昭等人处理得好,可是他们会怎么考虑问题,又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孙策大致能猜得到。
    张昭希望各得其所,朝廷得良臣,孙家得富贵,他们也能跟着留名青史,所以他力主孙策接受这桩婚姻。但张昭绝不希望这是一个圈套,一个针对孙策的阴谋。孙策也许有不少毛病,却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明主。胸怀大志,礼贤下士,关爱百姓,具备任何一点都不容易,更何况孙策还兼而有之。
    会不会是阴谋?不好说,但这件事设计的味道很浓。张昭虽然不是擅长阴谋诡计的人,也有所察觉,只不过一开始他觉得孙策不会答应,所以朝廷用一点手段也可以理解。现在孙策并不反对,反而有求之不得的感觉,只是担心此事于礼不合,那朝廷的手段就显得太刻意了。
    刻意,就存在别有用心的可能。朝廷内部的势力有多复杂,张昭心里很清楚,诏书虽然是天子所出,但意思究竟是哪一方的意思,张昭也说不准。
    人就怕想,没事都能想出事来,更何况本来就有事。
    张昭越想越复杂,脸色也有点难看起来。他甚至怀疑赵昱在其中起到了不好的作用,有利用他的嫌疑。赵昱依附刘和,而刘和被孙策、陶谦挤压在下邳、广陵一带,又与袁绍有着牵扯不清的瓜葛,他和朝廷里的某些人联手对付孙策的动机太强烈了。
    孙策看着张昭的脸色变幻,有滋有味的品着茶,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君子可欺之以方。张昭兴师动众的来,准备却严重不足,他才说了几句,还没拿出杀手锏呢,张昭就溃不成军了。此人可以经国,不可以用权,明矣。换作张纮,绝不会如此轻率,自然也不会如此被动。张昭后来被孙权羞辱,固然是孙权绝情,他自己也有责任。性格决定命运,他这个性格其实不太适合生于乱世。
    “使者还没到,一切都是猜测,等使者来了再说也不迟。”孙策主动错开了话题。他已经派顾徽赶去浚仪,应该能抢在马日磾之前赶到。孙坚会怎么决定,他还没什么把握,如果孙坚坚持与皇室联姻,他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长安那么远,一来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几个回合拖下来,这事也许就黄了。
    张昭嗯嗯了两声,抖擞精神,准备再战。“那令尊去长安任卫尉之事,将军有什么看法?”
    “诏书里还有这事?”
    “听说有。”
    孙策托着腮,做沉思状,故意不看张昭,免得他尴尬。刚才问你赵昱去长安干什么,你回不知道,现在却连诏书里说什么都一清二楚,赵昱显然不是听来的这么简单,他很可能涉及较深。看来还得尽快把丁冲弄回长安去,朝中无人不做官,总是被动应付可不行。
    “张公,照这么说,天子想与我家联姻,可不像是要娶我妹妹的意思啊。”
    “为何?”
    “你想啊,按我朝惯例,皇后之父就是大将军,既然联姻的诏书来了,只要家父允诺,他就是大将军了,又何必再绕个圈子,在卫尉上转一下?”孙策一边咂嘴一边分析,故意把张昭往阴谋论里引。“据我所知,身为皇后之父,却不是大将军的情况倒也不是没有,比如孝灵帝的宋皇后,他父亲就不是大将军。可是……”
    孙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脸不安地看着张昭。张昭脸色大变。宋皇后可不是什么好例子,不仅宋皇后本人横死,扶风宋家也因此倒了大霉。造成宋家悲剧的幕后推手是阉竖,那些人也是大汉衰败的罪魁祸首。现在朝廷里没有阉党,如果这的确是针对孙策父子的一计,始作俑者肯定就是党人。
    没错,他们支持袁绍,袁绍现在行车骑将军,他最不希望孙坚成为大将军了。搞死孙家父子,最大的获利者不是天子,就是袁绍。如果不是孙策占据荆豫扬三州,袁绍说不定已经席卷天下了。
    张昭觉得逻辑渐渐清晰起来,不禁勃然大怒。让他生气的不仅是这可能是一个阴谋,还有赵昱可能骗了他。这让他更无法接受。他和赵昱是多年的朋友,赵昱如果真这么做,那就太没底线了。
    “岂有此理!”张昭拍案大怒,震得案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水洒了一案。
    孙策连忙安抚张昭,让他不要生气。挑起他的怒火,激起他的战斗意志,这一点就足够了。真把张昭气出什么好歹来,他的损失可就大了。
    “张公,你对于吉有什么了解?”
    孙策起身,用抹布将张昭案上的水渍擦去,顺势坐在张昭对面,改变了君臣对峙的局面,变成了两人对案而坐,闲话家常的形势。张昭正在气头上,心里多少有些歉意,很自然地接受了孙策的调整,说起了有关于吉的传闻。
    于吉是琅琊人,张昭是彭城人,离得并不远。于吉成名已久,张昭在儿时就经常听说于吉的神仙之名,但这么多年,只知道于吉在海外仙山修炼,偶尔会出现在沿海一带,为百姓烧符治病,但张昭却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于吉。
    于吉越是神秘,人们就越是想见。青徐是古之齐鲁,本来就是神仙方术的重要发源地,海上仙山更是神仙们的乐园。有汉四百年,有一半方士、神仙家出自青徐,这里的仙人崇拜气氛极浓,为了和西王母相对应,齐鲁方士还编造出一个东王公。现在有这么一个活神仙,当然是人人渴求一见。
    “于吉与普通神仙不同,他和不久前的黄巾之乱有莫大的关系。”张昭说得很兴奋,掩饰不住眉眼之间的向往之意。“据说张角得到的《太平经》就是于吉得于曲阳泉水之上,后来由宫崇献入宫中,但朝廷没有重视,后来这部书不知怎么的落入张角手中,张角持之以行,十余年间便聚众数百万。”
    张昭长叹一声:“张角何许人也?一愚夫耳。纵得神书,不仅无益于苍生社稷,反而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不知道多少人因他而死。他自己也被剖棺枭首,夷灭宗族。于吉则不然,他依道而行,遨游天地间,与天地同寿,令人羡慕。留侯功成身退,曾随赤松子游。我之德业不足与前贤比肩,也不敢奢望如此福报,若能与神仙一晤,此生足矣。”
    孙策忍着笑。“成圣与成仙,张公选哪一个?”
    张昭哈哈大笑,抚着胡须想了又想。“我啊,哪一个也成不了,能做个大臣,便不愧此生。”
    第1201章 大臣
    张昭端自正坐,笑容自信,甚至有些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