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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节
    刘晔想了想。“臣与鲁肃相识,可与他一争高下。”
    天子摇摇头。“鲁肃方面之任耳,不足与子扬为敌。”他转身看看刘晔,咧嘴一笑。“唯郭嘉可。”
    刘晔笑道:“那臣必胜无疑。”
    “为何?”
    “孙策不过是江东一匹夫,世以卖瓜为业,略知小智,对治道一窍不通,充其量不过是一匹猛虎。陛下乃皇室贵胄,天生聪明,却是一头真龙。臣得附龙尾,岂是郭嘉可比?”
    天子笑了两声,又有些无嘲地说道:“只可惜,我只是一头潜龙,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一飞冲天的机会。且孙策亦非猛虎可比,他是真正的凤鸟,若非如此,袁绍又怎么会一败涂地。子扬,戏言可尔,轻敌则是用兵大忌。”
    “陛下说的是。”刘晔也收起笑容。“不过,臣以为陛下谨慎则可,沮丧则大不可必。老子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且犹此,而况于人乎?”
    天子点点头,示意刘晔接着说。
    “孙家出身寒微,麾下将领亦以寒门为多,这些人大多没有家族支持,甚至是孤身一人,既没有争权夺利的实力,也无权利可以争夺,大敌当前,只有众志成城才能活下去。所以闻战则喜,人人争先,这就是孙策战必胜、攻必克的原因所在。反则袁绍则不然。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支持他的不是颍川名士就是冀州豪强,几乎每一个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或几个家族。外无强敌,内有派系,争斗在所难免,内忧甚于外患,这就是袁绍失败的原因。陛下想想,孙策与袁绍交战,袁绍何曾有一次兵力占优?”
    天子若有所思。“是啊,袁绍总兵力十余万,但他每次与孙策对敌,多是两三万人。就连这十余万人渡河都是分成两次。”
    刘晔伸出手,张开五指,又慢慢攥紧。“兵法有云:兵宜合不宜分,合则胜,分则败,袁绍每次都以一部应敌,而孙策则每次都全力以赴,是以龙渊斩麹义,黄水擒审配,官渡败袁绍。若袁绍没有分兵颍川,一心一意取浚仪,何至于此?袁绍非不知兵,其麾下郭图、沮授也是才智之士,为何出此必败之计?无他,汝颍系与冀州系内斗也。”
    天子慢慢地向前走着,微微侧着脸。刘晔跟在后面,轻声细语地解说。
    刘晔稍微等了等,又接着说道:“如今袁绍败,孙策独占五州,山东无人能制,强弱易位,内外形势皆有变化。据臣所知,孙策以南阳起家,得颍川之助,占据豫州,又取扬州,得吴会世家之力,如今又取青徐,其麾下文武派系壮大,争斗在所难免。仅以统兵之将观之,则荆州有周瑜,南阳有黄忠,洛阳有鲁肃,任城有太史慈,青州有沈友。陛下观此数人,可有察觉?”
    第1519章 舍己从人
    两人走到西廊下,天子仰头看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眼神熠熠。
    “子扬,我明白了。今日之孙策,便是昨日之袁绍。今日之袁绍,便是明日之孙策也。”
    “陛下所言甚是。此即一阳来复,否极泰来之义。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强弱胜负转换之机也。陛下固不能一纸诏书而爵禄废置,生杀予夺,亦不必妄自菲薄,束手俯首。当项羽以霸王自诩,分封天下之时,谁会想到仅仅五年之后便是汉家天下?”
    他转身看向刘晔。“如今强臣擅兵,大汉垂危,新莽之祸在即,刘氏子孙可用乎?”
    刘晔道:“凡事皆有利有弊,譬如丹砂,有人服之登仙,有人服之暴毙,岂能一概而论?臣不敢说所有人都如陈王一般忠心无二,但臣相信也不会是每个人都像刘焉一样图谋不轨。忠奸善恶,唯陛下辨之。”他顿了顿,又道:“臣以为,果真有如刘焉之辈也当囚于京师,而不是散于四方。”
    天子眼珠一转,盯着刘晔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子扬,慎言之。虽说因时而变,但不必授人以柄,该做的去做就是了。”他挠了挠眉心,又道:“计是好计,只是用起来有些麻烦,须得仔细斟酌才行。若是天下骚动,宗室疑忌,反而不美。”
    “臣有一计。”
    “说。”
    “中平以来,无年不战,百姓流离失所,户口相讹。孙策平定袁绍,山东粗安,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喜事。陛下可趁此改元,以示向治之心,召宗室入朝,辨忠奸强弱,分别处置。再命天下上计,宗正亦检讨宗籍,从中选举可用之才,荐于朝廷。”
    “改元?”天子沉吟片刻。“说得也是,中平六年,初平也已经六年,的确该改元了。不过,要想改元,先得安抚住孙氏父子。要不然,唉……”
    见天子情绪又变得低落起来,刘晔笑了。“陛下,刚才陈王提到的拳法,臣也有所耳闻。”
    “是吗?”
    “臣听人说,孙策名其拳法为太极,心法倒也不复杂,其中有八个字,舍己从人,借力打力。”
    “舍己从人,借力打力?”天子沉吟了片刻,点点头。“果然大道至简。不过,知易行难,要做到舍己从人,何其难也。”
    “所以圣人才言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舍己从人,近乎毋我。”
    天子笑了笑,思索片刻,叹息了一阵,又道:“你和鲁肃有书信联络么?”
    “最近比较忙,他又一直在作战,行踪不定,无从联络。”
    “现在他镇守洛阳,可以联络了。”天子挠挠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子扬,我听说郭嘉不仅负责军谋处,还有斥候营,负责四方细作。你既与他为敌,亦不可孤身作战,尽早物色人选,组建类似的机构。嗯,就叫秘书台吧,你为秘书令,如何?”
    “陛下,荀令君有类似的属下,尽忠任职,似乎不必……”
    “他负责大政,当博,你负责军事,当秘,各司其职,互通有无。你不用担心,我会和令君商议。”
    刘晔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点头答应。“唯。”
    ……
    昆明池畔,杨彪和士孙瑞拱着袖子,并肩而立。不远处就是牛郎的石像,翘首东望。池边有不少人正在钓鱼,还有一些孩子在水里游泳,盛夏七月,戏水是最好消暑方式,他们玩得很开心,一次次从旁边的假山上跃下,溅起水花无数。
    “往年雨水多的时候,水面比现在还高,可以漫过那片乱石。”士孙瑞说道。杨彪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原本以为荀彧也会来的,可他们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荀彧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士孙瑞接着说道:“那时候没人知道水其实很浅,从上面跳下来只有一个结果,摔得头破血流,甚至有直接摔死的。”
    杨彪一惊,回头看了士孙瑞一眼,重新看了过去。“那现在怎么没事呢?”
    “京兆尹府收到报告后,派人看管此处,禁止游戏,但还是拦不住,谁拦得住孩子呢,他们天生就喜欢冒险的,所以总有人偷着跳,也就总有人受伤。有人提议将水面下的假山挖去,但很快就有人反对,那座假山是孝武帝时所建,传承至今。上林苑本是皇家禁苑,朝廷体恤百姓,开放上林苑让百姓耕种本是皇恩,如果因为百姓少年无知,毁了假山,未免本末倒置。”
    杨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静听下文。
    “后来文若不知怎么的听到这消息了,他让人测试了水深,然后选了一个适合的地点,又在上面建了一道围栏,围栏有个缺口,从缺口处跳下来就没事,翻过围栏跳的就有危险。”士孙瑞看着那些鱼贯跃下的身影。“所以你看,文若只是选了一个更安全的方向,就保全了孩子们的乐趣,又没有动假山的根基。”
    杨彪笑道:“所以君荣也准备做一道围栏了?”
    “只有我是不够的。”士孙瑞转身看着杨彪,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如果四世三公的弘农杨家袖手旁观,仅凭我们几个,又能做多少呢?”
    杨彪笑着摇摇头,慢慢向前走去。士孙瑞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脚下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长安废弃太久,朝廷多事,几十年也许都来不了一次,这里虽然有官员负责,也大多懈怠,青石之间长出了草,将青石顶起,原本平整坚实的道路现在变得坑坑洼洼,有些青石断了,有的干脆不见了。
    “君荣,并非是我推脱,而是我内有袁氏之妻,外有附逆之子,无以自明……”
    “文先兄,到目前为止,孙氏父子并无不臣之迹,即使是袁氏,有不臣之心的也只是袁绍,其他人并未受到牵连。”
    “孙氏父子占居五州,谁还信他是忠臣?是朝廷承认他们占据五州,还是他们拱手让出四州?”
    “他们能主动让出四州当然更好,实在不行,只要他们能够维持名义上的忠诚,朝廷也可以承认现实。”
    杨彪惊讶地看着士孙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他问道:“为什么?”
    “欲取先予而已。朝廷暂时无力征讨,只能以退为进,稳住孙氏父子,缓缓图之。”士孙瑞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朝廷要平定凉州,天子可能会御驾亲征,以战养战。若火德不灭,天佑大汉,数年后凉州平定,天子也在战场上磨练了自己,或许有与孙策一战之力。”
    杨彪勃然大怒。“是谁这么轻狂,数年间能平定凉州?凉州三明打了几十年……”
    “那就再打几十年,总比坐以待毙好,你说对吧?”
    杨彪无语,过了半晌才慢慢恢复平静。“那我能做什么?”
    “出使关东,尽可能稳住孙策父子。如果能取回一州数郡当然更好。如果不能,那就争取一些钱粮物资,助陛下西征。朝廷做出这么大让步,就算不指望孙策投桃报李,总得换回点好处。”
    第1520章 风雨欲来
    安邑,盐池。
    夏天是产盐的最佳季节,盐的产量如何,甚至比秋收还要重要。历任太守都对盐池的生产非常关注,贾诩也不例外。站在盐田之间,看着雪白的盐堆,他晒得微黑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欣慰。
    郡丞王敞快步走了过来,满脸笑容。“明府,大喜啊,大喜啊,到今天为止,今夏的盐产量已经达到往年的份额,接下来都是增产,粗略估计一下,今年也要增产三成左右。”
    贾诩一声叹息。“这有什么高兴的,盐增产,是因为雨水少。雨水少,庄稼就要欠收,这盐再多,也不能当米吃啊。若是能换到粮食还好,换不到粮食,今年冬天就难熬了。”
    王敞很尴尬,附和了几句。一抬头,脸色微变。“明府,坏了,乌云来了。”
    贾诩转身一看,见一辆马车在远处停住,风尘仆仆,连拉车的骏马都低着头,看起来非常疲惫。马车很眼熟,也很豪华,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能认出主人是谁。贾诩微微一笑,将手里的公文交给王敞,示意他去忙,自己向马车走去。
    贾诩刚刚在马车前站定,车门就拉开了,露出蒋干笑嘻嘻的脸。贾诩还没说话,一个娇俏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向贾诩施了一礼,笑眯眯地向远处去了。贾诩上了车,在蒋干对面坐定,端起案上的酒杯先呷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露出惬意的笑容。
    “这次来得有点慢啊,是不是美人恩难消受?”
    “老不正经。”蒋干哈哈一笑,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今年盐田产量如何?日子好过了吧?”
    贾诩将杯中果浆一饮而尽,自己取过案上的浆瓶,晃了晃,眉头微皱。“就这么点了?”说着,弯腰打开夹柜,又里面又取出一瓶,拉开车门,对不远处的从吏叫道:“拿去给王郡丞,就说蒋君请客。”
    “嘿,谢过蒋君。”从吏满脸堆笑,抱着被冰沁得透凉的浆瓶,飞也似的去了。
    蒋干一动不动,看着贾诩将剩下的小半瓶浆倒在杯里,心满意足的啜着,无奈地笑了笑。“河东本是首善之地,你这西凉强盗做了几年太守,如今也是盗贼公行,大白天的就抢东西。”
    “是啊,除非你把这随时制冰的法子告诉我,否则我会一直抢下去,什么时候兴致来了,连你蒋子翼都给抢了,看孙将军会不会来兴兵讨伐。”
    “你这是吃定了孙将军来不了,是吧?”
    “不敢。”贾诩微笑着,“他有比这大得多的麻烦要应付,他需要我这个朋友,应该不会在这时候与我反目成仇。”
    蒋干嗤了一声。“你是朋友吗?”
    贾诩笑而不语,慢慢将杯中的果浆品完,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散去。他看了一眼窗外,董青的身影在远处的人群中若隐若现。她穿的是一身越布制成的单衣,洁白如盐,柔软顺服,将她矫健秀美的身体衬托得玲珑毕现。凉州女子性格开朗,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在盐田里散着欢,笑声如铃。
    贾诩收回目光。“他们以为董公正名为条件,我无法拒绝。”
    蒋干不置可否。他从黾池而来,已经见过董越,知道朝廷的计划。贾诩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并不意外。牛辅是董卓的女婿,董越、胡轸是董卓的旧部,他们不可能拒绝朝廷的提议,安于这尴尬的现状。贾诩是凉州人,是董卓的故吏,但他毕竟不是董卓的旧部,也不掌握兵权,没有了牛辅、董越的支持,他什么也干不了。
    “他们还说,愿意为段公正名。”贾诩露出无奈的苦笑。“这一点,我更无法拒绝。”
    蒋干眼神微缩,连心跳都有些加快。为董卓正名,只能吸引牛辅、董越等人,对贾诩有约束,但无法让他俯首听命。可是听到这个消息,他知道最后一线希望也落空了。身为段颎的同乡和后辈,贾诩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何况他本来也没多少选择。
    “我理解。”蒋干举起杯子,向贾诩示意了一下。“为段公贺。”
    “多谢。”贾诩坐直身子,向蒋干还了一礼,神情庄重。
    “能猜出这是谁的计策吗?”
    “不好说。朝廷大义尚在,定都关中后,主动前往关中效力的人很多,河东太守府每年都有上计吏被朝廷留下,只是孙将军击败袁绍之前,以王允为首的老党人占据朝廷,这些后进难以出头。现在袁绍死了,王允也死了,黄琬投降了,朝中的老党人受到重创,少壮出头,有很多人我们可能都没听过。子翼,孙将军击败袁绍,山东形势逆转,朝廷形势也跟着会有重大变化,你要小心些。”
    蒋干笑了一声:“怎么,有人要对我不利?”
    “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蒋干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身为孙策的代言人,他长年来往于敌境,如果说有人想斩断孙策的触角,对他不利,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贾诩既然这么提醒他,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又或者感觉到了某种异常。以贾诩的性格,他就算知道有人想杀他,也不会说得太明白。
    蒋干主动转换了话题。“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进攻匈奴人。于扶罗战死在颍川,美稷的匈奴王庭已经乱了,听说各部正在召集人马,准备秋后大战。等他们打得差不多,我们再出击,如果可能,会将匈奴人赶出塞。”贾诩不紧不慢地说道:“匈奴人入塞太久了,如果不趁现在制服他们,以后必是心腹大患。”
    蒋干点点头。“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贾诩迎着蒋干的目光看了片刻,无声地笑了。“子翼,你得到孙将军的授权了吗?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到孙将军手中,就算是,他也来不及回复你。”
    蒋干笑了。“不瞒你说,我的确还没有收到孙将军对新形势的应变措施,不过,很久之前,我指的是负责与你接洽时,他就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蒋干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贾文和提出的要求,紧急时毋需请示,可与不可,我自行决断。”
    贾诩眉梢轻颤,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轻笑道:“子翼,请代我谢过孙将军。”
    第1521章 经济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