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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感激
    桌上点了油灯,四角又亮了烛火, 拿灯罩罩起, 昏暗的书房顿时变得明亮。
    贺惜朝陪着魏国公坐在桌子前,看着贺祥从食盒里取出一壶酒, 几碟小菜, 放下小酒杯和碗筷,正要给他们斟上, 贺惜朝便说:“我来吧,祥爷爷, 你让厨房做碗面或者其他好克化的东西, 赶紧送过来。”
    “哎。”贺祥应了一声,给这对祖孙带上门就出去了。
    贺惜朝端过酒壶, 给魏国公先斟了一杯, 笑道:“来,酒满上,祖父,您有什么不痛快随便说, 想骂也随便骂, 今日孙儿保证不顶嘴,否则憋在心里久了容易得病。您可是咱们贺府的掌舵人, 这全府上下还得指望着您呢, 身体要紧。”
    魏国公看了他一眼, 哼了一声, “什么掌舵人, 就嘴上说的好听,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一个个都不听话,诚心气老夫,你是这样,连明睿也这样。”
    “我有吗?”贺惜朝眨了眨眼睛,表情很无辜。
    魏国公一看他这模样就来气,“论阳奉阴违的本事,这天底下还有比你这个臭小子更拿手的吗?凡事老夫同意也罢,不同意,转头自个儿拐个弯就办了,还理直气壮恶人先告状,伶牙俐齿非得掰扯出个歪理来!”
    “祖父这话孙儿就不认同了,那怎么叫歪理呢?我说的都是有理有据,站得住脚的,您自个儿心态没放平,有偏见,不能怪我据理力争。”
    魏国公瞪了他一眼,“谁说的今日保证不顶嘴?”
    贺惜朝惊讶:“这也算呀?”
    “哼。”
    贺惜朝张了张嘴,竟有些无言以对。
    “怎么,说话不算话?”魏国公凉凉地问。
    “怎么会呢?”贺惜朝歪了歪头,展开最明媚的笑容说,“您最大,听您的,来,喝口酒,润润嗓子。”
    魏国公胡子微微抖了抖,脸上才没露出暗爽的表情来,在贺惜朝手里吃了太多次亏,偶尔占点嘴上便宜,他居然有些得意。
    他端起酒杯,嘬了一口,却皱起眉来问:“什么酒,这么寡淡。”
    “果酒,特意让厨房找出来的。”贺惜朝剥着花生米的红衣,“听祥爷爷说,您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今日家宴更是只动了几筷子,若想不伤肠胃,吃清淡点吧。”
    “这小孩子喝得玩意儿。”魏国公咋咋嘴巴,有些不得劲,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贺惜朝将花生米丢进嘴巴里,说:“继续呗。”
    “你们这些臭小子,就是不知好歹,老夫是你们的祖父,难不成还会害你们,好心当成驴肝肺。”
    贺惜朝问:“这怎么说,梁国公的婚事,孙儿争取了呀,可人家看不上我有什么办法?”
    “哼,老夫提婚事了吗?好心给你推荐几个有用之人,说拒绝就拒绝,你说让老夫的面子往哪儿搁?”
    “这个呀……”贺惜朝抽了抽嘴角,想了想还是放弃争辩,肯定道,“您说得对,等回头孙儿说说您外孙,魏国公的面子怎么能不给?”
    “少糊弄老夫,英王还不是听你的。”
    “啊哟,祖父,您这话说得可就危险了,我可以听英王的,英王可不能听我的,咱们说话得严谨,那叫采纳我的建议。”
    魏国公一叹,“惜朝啊,你爹是个直肠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满肚子弯弯道道的儿子呢?”
    贺惜朝双手一摊,“这话您得问我爹去,不过孙儿不建议现在去问。”
    魏国公闻言训斥道:“你这说的是人话嘛?”
    “实话而已,您别生气,来来来,喝酒喝酒。”贺惜朝举起面前的酒杯向魏国公靠过去,后者没好脸色却也举起杯子,两人一碰。
    贺惜朝说:“今日这事吧,您也不是真气恼堂兄尚公主,无非是因为她们背着您私下跟贵妃串通,挑战了您说一不二的权威而已,可撇开这不谈,娶公主也挺好的,不是吗?”
    “本朝驸马皆是闲职,哪个驸马受重任?”
    “可哪个驸马的能力都不出众,就是西安伯在孙儿看来也一般。”
    “哦?”这话魏国公还是第一次听到,“怎么说?”
    “西安伯在江南也有好些年了,替皇上监察着织造,茶盐,除了让自己富得流油,国库的银子却不见增长几分,这不是无能是什么?”贺惜朝不客气地说,“大齐很久没打仗,百姓修生养息,商业一年比一年繁荣昌盛,按理来说,收缴国库的银两得逐年快速增加,可观这三年来,增长的趋势慢得跟龟爬一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进则退,是为失职。如今还好好地蹲在那个位置上,说来还得感谢乐平长公主,不然皇上怎么会这么待见他?”
    贺惜朝在某些方面总是比常人敏锐,魏国公无话可说。
    “所以娶公主不妨碍出仕,还能带来实惠,将来不论我娶谁,从身份上直接压过了我的夫人,甚至这魏国公将来由谁继承公主也能干涉一二,他打算的挺好。他没跟您商议,私下行动,是因为觉得您会反对,而且为了我而反对。梁国公府是一门好亲事,可您居然愿意说给我,而不考虑他,堂兄心里已经认定您已经放弃他了。”
    “胡说八道,梁国公当初想定的就是你,否则……”
    魏国公顿时住了嘴,看了贺惜朝一眼,后者脸上笑容不变,还好心地给他补全了,“否则您定愿意为堂兄好好努力去争取,而不是放任我的亲事一样就这么黄了。”
    这话完全说中了,魏国公忽然有些心虚。
    可贺惜朝并不在意,他继续道:“亲疏有别,其实很明显,若是堂兄好好想一想,看清在您心里,他的位置一直在我前面,说不定就没有这么深的怨怼了。不过很可惜的是,一个不爱深入思考,只看表面,一个不愿多解释,只知为你好,所以你们祖孙俩的心就越走越远了。造成今日的局面,祖父,您也有责任。毕竟不是哪个孩子都像我一样,高兴不高兴都要让您知道,想要的东西不是靠施舍,而是自己去争取。”
    贺惜朝说着话的时候,无比的冷静淡然,仿佛置身事外讨论着与他不甚相干的人。
    那一双眼睛微微弯着,清澈透亮,浮着淡淡笑意,魏国公从中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他故作大度的情绪,他是真的很平静。
    这个孩子的内心强大的让魏国公惊讶。
    “惜朝,你老实告诉祖父,老夫对你跟明睿不同,你真的没有不满,没有怨恨吗?”
    “这个嘛……”贺惜朝思索了一下。
    “你说实话,祖父不想听你哄人的话。”
    贺惜朝眉间微动,思忖片刻之后说:“不满嘛,受了委屈肯定有,谁让您这么偏心呢,不过怨恨……怎么可能!”
    “你不怨老夫?”
    “不怨,也没资格怨。”贺惜朝望着魏国公,眼睛一丝闪躲都没有,他微微一笑,“真深入剖析一下,祖父,我挺感激您的,真的很感谢。”
    魏国公怔了怔,这个答应让他非常意外。
    这个孙子三天两头提醒他偏心,动不动顶撞他,气得他心肝脾肺疼,稍微不如意就伶牙俐齿地反击,一点委屈就要张牙舞爪地讨回公道,感激?
    魏国公觉得一定是贺惜朝吃错药了。
    贺惜朝看魏国公一副见了鬼的模样,顿时皱了皱鼻子说:“这很难理解吗?我们母子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您收留了我们,这么多年来没缺衣少食地供养还不够让我感激的呀?”
    这这么能算?魏国公摇了摇头,“你可是贺家子孙。”
    在这个宗亲观念无比浓重的时代,自己的孙子当然得养,没有赶出去流落在外的道理,哪怕是旁系,只要姓贺,若来投奔,也要庇护。
    “不是的。”贺惜朝说,“您只是祖父,不是爹娘,没有这个应尽的责任。再者,爹当初自己走的决绝,与贺家断了关系,您更无需照顾我们。说来愧疚,娘没那本事,我自己的私心,不想生活困顿才厚着脸皮求您收留,哪儿还有这个脸再怨恨您。”
    贺惜朝秉持的依旧是后世小家庭的观念,所以他不会觉得贺家家产他理所应当地有一份。
    而处处忍让着贺明睿,不过是因为爹娘对不起二夫人,同时也是给魏国公的面子。
    “你从来都没说过。”魏国公道。
    贺惜朝低低地笑起来,眼里带着狡黠,“说出来您更偏心了怎么办,虽然道理是这么讲,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干嘛自己套个枷锁上去。宠爱嘛,谁不想争取?”
    这才是贺惜朝,魏国公忽然跟着一笑,感慨着,“你啊!”
    “祖父,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做出的原则好坏也该自己承受,这才是长大。堂兄能自己拿主意,这是一件好事,您实在无需太过介怀,是不是?”
    贺惜朝说到这里,魏国公忽然释然了。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接着贺祥提着食盒推门而进,“国公爷,面来了。”
    “这味儿一闻就知道特别好吃,祖父,有胃口了没?”贺惜朝看着贺祥端出一碗什锦面,大厨所出必然色香味俱全。
    魏国公瞧着他垂涎的模样,忍不住吩咐道:“让厨房再做一碗。”
    “孙儿不饿,就是看着您吃面,觉得真不容易。”贺惜朝一手支着下巴,侧着脸瞧着魏国公说,“祖父,以后再怎么不高兴,也别不吃饭,饿着的感觉,很不好受。”
    “怎么,你饿过?”
    “是啊。”
    魏国公皱眉,“什么时候的事,阿钰还让你饿肚子?”
    “我不记得了,反正很久以前的事,可那种感觉我却记得很清楚。”贺惜朝神情有些恍惚,上辈子幼儿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有那份孤独似乎印在骨子里,难以抹去。
    贺惜朝回过神,看着魏国公碗里的面,忽然道:“祖父,分我一口呗。”
    魏国公挑着面看这小子一点也不讲究地凑过来吸溜了一口,忍不住道:“要不,拿个碗过来,老夫一个人也吃不完。”
    贺惜朝抹了嘴,摇头,“不用,我就解个馋而已,您快吃吧,早点吃完,早点休息,年纪大了,可不能任性。”他拿了一颗红皮花生,在手心里碾碎,去了红衣,扔进嘴里,弯着眼睛嚼着吃。
    魏国公便不再多言,吃面喝汤,他是真的饿了。
    贺祥来收拾碗筷的时候,看到魏国公面前空着的碗,忍不住感慨道:“还是惜朝少爷有办法。”
    贺惜朝淡笑不语。
    “走吧,老夫要歇息了,你也回安云轩去,今日,你受累了。”魏国公说着吩咐贺祥,“你送他回去。”
    “是,国公爷。”
    三松堂虽是书房,可旁边也有卧房,有时候魏国公懒得回后院,便歇在这里。
    贺惜朝起身,理了理衣裳,向魏国公告辞。
    魏国公看着他,忽然道:“你也别老是住英王府,国公府又不是没地方给你住,这里才是你的家,有时候找你说说话,祖父也找不到人。”
    贺惜朝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听到了没有?”
    这话跟平日里命令的口吻多为不同,贺惜朝从里面听出一份无奈和请求来。
    时日至今,高高在上的魏国公发现这偌大的府邸,居然没有一个可亲近之人,其实也挺可悲。
    贺惜朝拢了拢袖子,他回过头说:“祖父,不管贺明睿怎么样,也不管魏国公府何去何从,将来您若愿意让我贺惜朝养老,我定然奉养到最后。”那带着贺钰的轮廓,长相却更出色的面容上,目光坚定而柔软,“没有任何条件,惜朝心甘情愿。”
    第二日,二老爷带着贺明睿天不亮便跪在三松堂外。
    “国公爷没怎么为难,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国公爷就让贺祥将他们叫进书房去了,说了会儿话之后,他才上朝去。”
    贺惜朝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听夏荷禀告。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娘呢,她还没起吗?”
    夏荷道:“姨娘身体不舒服,正躺着。”
    贺惜朝惊讶地问:“怎么不请大夫?”
    夏荷看着他,无奈地说:“昨日圣旨一下,大少爷尚了公主,姨娘就不舒服了。”
    贺惜朝于是没有再说话,他将包子吃完,喝了口豆浆,擦了手才说:“我就不去看她了,你们照看一点。”
    “是。”
    贺惜朝午后便回到了英王府,正好萧弘下朝回来,两人一起用了午饭。
    萧弘问他:“贺明睿怎么忽然尚公主了,父皇之前也没透露过这个意思呀?”
    贺惜朝说:“是他自己求得。”
    “啊?”
    “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非卿不娶,你相信吗?”
    “不信,可我想不明白,外祖怎么着也会给他娶一门能帮衬的媳妇儿,我的大妹妹除了身份能有什么?”
    贺惜朝嗤笑了一声,“保命呗。”
    毕竟是驸马爷,哪怕将来事发,皇上看在大公主的份上也很有可能留下贺明睿一命。
    若是萧弘上位,好歹是妹夫,也不能毫无顾忌地下手吧?
    担惊受怕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贺惜朝赞赏道:“可以呀!”
    不过天家公主守寡的还少吗?
    只是当着萧弘的面,他便不说了。
    贺惜朝侧了侧头,忽然道:“你说,对于这门亲,李家是什么反应?”
    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贺明睿倒是寻到了出路,那余下的李祖辉呢?
    他的脸上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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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国公虽然偏心,虽然有些刚愎自负,可对贺惜朝来说,他已经算是个好祖父了。
    那时候没将他赶出门外,便是恩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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