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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13
    阿叔的云彩布染好了,像复制了整片天空。
    朝光色适合做窗帘,什么也不动,边也不锁,窗也不关。阿叔说窗户是第一眼看到的重要的东西,所以朝光适合第一眼。
    第二是蓝,湛蓝的,可能混进去云的没规则的白色,染完干透了要过水洗,阿叔会打上一桶明月照我渠的水,将蓝泡在里面,让颜色变旧。蓝要放在人的生活中,各处的桌布,茶垫,针线包。
    然后是夜。浓重诡隆的夜色,像很亲密的伙伴,是专门为了床而染的,套上柔软的被,套在枕头上,再做一截装饰布,轻轻放在床尾。
    夜色和颜阿婆的金粉料最配。
    金粉料加水、加胶,然后染在云丝线上,云丝线染金,在夜色上绣金昙。还有一种——温故知会让金粉料像珍珠散在各处,这次他在其中一条上画上了一条线描的金色尾巴,那些珍珠是尾巴抖动掉下来的,而这条尾巴的主人虽然看不见,但肯定的是一定是背对的。
    夜色出了两套,一套未来会出现城的某一户人家处,另一套作为温故知的酬金,属于温故知。
    他选了尾巴那套带走了。还带走了最后无处用的织料,他点了点,带走朝光和夜色。
    这两种颜色将被温故知染在纸上,用排刷浸透,他蹲在院子里,沾着染料慢悠悠地,刷在渲薄的纸上,这些纸像浸染的布,一样被撑在竿上,一挂一挂的,左边是日升,右边是沉暮。
    城飘起了垂桑柳,白色的绒极其向往自由,所以也没长一颗为人想的心,正源源不断脱离母树袭向每一处,有的还往人的头发丝钻,预备做一顶白色羽绒冠,最后不得不出动吸尘器。
    玉兔台的报道中,就有这样一件白色羽绒冠的事,当吸尘器吸走了羽绒冠时,当事者可惜地痛苦,尽管垂桑柳破坏力大,还很容易叫人的一种喷嚏,既二十四小时不断地打。清扫师们耸肩,也很无奈。
    “我们也没办法咯。”
    玉兔台对此不做评价,只说是否能开发出相似的产品?也许我们的蓝猫家族会窥探其中的商秘吧。
    大功率的吸尘器搅得城的风不愿意停,晾了一夜的纸变得更薄,更透明,像一条条丝,正变得柔软清凉。
    保姆请奉先生给温故知送自己做的吃的,奉先生好说话,态度又好,起先保姆是很拘谨,后来温故知来了,就不怎么拘谨了,现在也能开几句玩笑。
    奉先生撑着伞从浓客走到淡客,从寄巷穿行到团圆。
    温故知家敞着门,欢迎谁都来,奉先生敲敲门才跨过槛,槛内有人、有浓光,还有浓光不断穿透、反射、描沿、攀爬的两色纸,光反反复复,造成地上许多影子横竖交错,有个光着脚的影子,影子的主人一半在纸上,一半露出黑色的衣角。
    奉先生的影子也在纸上,温故知屏住呼吸,他等奉先生走近,走到一片朝光下,像临窗下。
    他突然出声,让奉先生不要动,侧过来一些,只要奉先生侧面模糊的影子。
    奉先生停下脚步,温故知始终没有露面,像温故知看得到影子奉先生,他也能看到影子温故知,如果只能看到影子,而看不到清晰具体的,就能轻而易举也毫无负担地当做缱绻的情人,所以奉先生什么也不说,侧过了身。
    温故知用笔沾了墨,描奉先生的侧影,他描奉先生,心里指着说这是奉先生的眼睛、这是奉先生的鼻梁、然后是双唇、下巴、起伏的是喉结。
    它们是普通的线,但温故知已经见到了奉先生的样子。
    他扔掉了笔,光脚踩踩奉先生,让奉先生注意自己。
    奉先生看他又快速收回去的脚,勉为其难开口,声音不大,不高,随意问:“你想做什么?”
    温故知本来想说的,但他又变了,觉得不说也挺好,他们之间还隔了一层纸,这边一道影子,另一边一道影子,温故知隔着纸撞上了奉先生的下巴,他出手的速度很快,抓不住,一点也不慌找错了,奉先生被撞得有些疼,温故知又贴着纸贴上了奉先生唇。
    这次没找错,找对了。
    算得上第二次,就算奉先生曾暗示一般,默许了温故知似乎可以努力些,但好像长了尾巴,一步算一步,看心情如何的劣性更不需要遮了。
    好像端正,又好像不端正,摸不懂温故知什么时候才愿意努力一把。
    温故知亲上后又离开了,站在纸的后面。
    奉先生看着他,看着温故知映在纸上模糊的灰色的身影,要比自己矮些、瘦些、线条更细一点,奉先生是愿意隔着某种像纱像纸去看背后的是谁,某种意义上影子除了像是一种日常现象,也承担着旖旎的责任。
    人的想象力是巨大的,从空想到白日梦。
    可这会的奉先生心情不好,无暇意淫,也不准备意淫,他撕掉隔的纸,咬在了温故知的脸上,然后再是刚才的嘴唇,这次换他将嘴唇咬破,温故知不吭声,只有尾巴懒洋洋地在背后扫来扫去,像是惩戒似的打在奉先生的腿,没那晚打得人疼,他还是卸了点力。
    结束后,温故知舔着嘴,问奉先生:“您高兴吗?”
    奉先生说不。
    温故知耸肩说您好像不太容易满足,是老了吗?
    听上去跟讽刺没什么区别,但是温故知总能厚着脸皮,面不改色地说那我来安慰一下您吧。
    为他后一步做铺垫,他敏感地觉得奉先生是真的不怎么高兴,至于理由温故知没太想知道,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他也没继续做孟浪轻浮的举动,只是轻轻拿破皮的嘴唇贴上去,蹭了一下,又离开了,奉先生觉得像被猫胡子电了一回。
    温故知已经拿过奉先生送来的东西,他说奉先生下次也来找我。
    他蹿上楼,丢下奉先生,后来又出现在二楼的阳台,放下篮子,说您拿走吧。
    篮子里是温故知带回的那一套夜染的,金粉料画了尾巴的。
    奉先生连同篮子也一起拿走。
    离开了阿叔的染坊,温故知去了颜阿婆的料坊。其实只是阿婆门槛前,一把椅子,一把小桌子。
    颜是颜料的颜,是一个称号,说明阿婆是制颜料的行手,将来这个颜会传给下一个人,但什么时候的事还不准。
    颜阿婆还很健朗,也很健谈,到季就开门制颜来的。
    有磨碎了玉石的,有碾碎的花草的。
    温故知帮颜阿婆,坐在门槛上,阿婆突然说没有红色的了。
    颜阿婆说今年是花开了,正好能做红色,可是颜阿婆要做许许多多的红色,但是花却不够了。
    温故知就说那我去。
    颜阿婆说麻烦你啦。要记得回来。
    温故知带上他的伞,找花之前他问奉先生去不去,奉先生问要去哪里找。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去找。”
    “那位婆婆没告诉你在哪里?”
    婆婆没有告诉温故知,温故知也不是很在意,奉先生并不是很想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也许会很麻烦。
    但他还是点头,假设按照原来的思维行事,那么一开始温故知并不会被允许靠这么近,能换一种别的,做一件没什么底气的,没什么目标的事,也算可以接受。
    出门前,奉先生和保姆说可能晚上不回来了,他们还记得狐狸的灯,带在了身边。
    晚上八点的夜却桥,两个人登上夜车,玻璃的外边是无数的灯火,车厢里一如既往是雀在唱歌,人在喝酒。
    有人问奉先生喝不喝酒,奉先生说喝,喝了三杯,其中一杯被温故知讨走了,酒的温度高,温故知吃了一杯后就靠在奉先生肩上,他说有时候不是很想遵守三律,去找花,如果能喝到醉醺醺的程度最好了,第二天一定会很惊喜吧?
    你带酒了?
    温故知悄悄给奉先生看篮子里是什么,“我还留了一些,今晚我们就喝掉它吧。”
    等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温故知塞了两根吸管,两个人头碰头,像说悄悄话,奉先生从来没有这样偷偷地喝酒,很奇怪又觉得没什么。
    酒有点上来了,不会让人醉得不省人事,但是在看影子,骨头变酥、变轻、变成柔软易变形的云朵。
    两个人拿了灯笼下车,从浅水走到山里,雨来了,狐狸也来了,灯笼火摇曳,他们碰到了草花和梅花。
    草花围着奉先生转,大尾巴扫来扫去,与此同时它也好奇许久不见的温故知怎么长了猫的尾巴。
    温故知威胁它你敢咬上来就剁了你。一点也没有人家姐姐还在场的窘迫感。
    草花狐狸吱吱插腰骂他,温故知敷衍地点头,说:“知道啦,知道啦,你们会骂人,城里的人学会锤死你个崽崽这句都是你们的功劳。”
    温故知有些累,喝酒喝多了会乏力,他渐渐靠在奉先生身上,什么话也不愿意说。
    花还有得时间去找。并不急于一时。
    奉先生托着温故知混在两只花狐狸中,梅花欣然愿意让山接纳他们,允许他们在这过夜。
    这时温故知伸手带倒了奉先生,压在上面,温故知说狐狸们走吧。
    两只狐狸站在原地互相看着,温故知挥手让它们快走。
    奉先生将人拨到一边,温故知仰躺在地,说:“就在这,反正衣服也脏了。”
    他翻个身勾住奉先生的小指。
    “你听这个蝉。”
    温故知手发凉,还有甜的酒味,说一句有股甜的,“它们叫夜蝉。是不是觉得名字很薄?像什么短命鬼?”
    他渐渐压低声音,起身凑到奉先生耳边,“到了第八天他们会重新回到土里,变作幼虫,然后再过七天,爬到树上。等于说它们就是不死的生物。”
    奉先生却提醒温故知没有不死的存在。
    “你大约被人骗了。”
    温故知说这是真的。
    奉先生还是秉持着这是假的的态度。
    温故知转过身,过了一会好像承认了没有不死的生命。
    奉先生惊讶温故知竟然相信夜蝉不死会重新复生的说法,他可以相信城的特别,惊奇这些事,并坦然享受这些新鲜感带来的愉快,但物质上共同的命运是所有人该遵守默认的规则,奉先生相信生死有尽头。
    “奉先生。”温故知又转过来,他们身上有漉湿气,灯笼也有,雨有油的效果,将灯笼火淋得越透也越浓。
    “喜欢我一点吧,多喜欢我一点。”
    奉先生仍旧说你多努力一点。
    温故知靠在他的肩旁,挨得近了一点,看着其中某个东西,也许是他脑子里想的真正的原因:“你多一点,到那时我也舍不得你了。”
    奉先生摸摸他的头,做了安抚。
    “嘘——”温故知竖起中指,“你看。”
    奉先生看过去,在山里有夜晚迁徙的夜虫,它们有透明的翅膀,小巧的身躯,背着白色的花,不扰人,只安安静静地搬家,它们形成一个女性的轮廓,像裹着飘带的神女。
    如果这是一场冒险,这样迁徙的夜虫或许会将他们带到另一个领域的山,那里兴许狐狸会变做人、晚上升起了太阳、花变得异常高大,这样一朵扛回去颜婆婆会用许久。
    但这并非冒险,夜虫已过,他们就睡着了。
    实际上,狐狸拜托夜虫,请给这两名人类一个好梦吧。
    一个好梦最好是美梦成真,劣等便是口舌之欲。
    所以在温故知的梦里他在那亲寺的梦成真了,在奉先生的梦里也许是他曾将温故知放到日后未来过的畅想。
    醒了后,奉先生没看到温故知,除了人什么东西都在。
    他起身找人,没走几步就看到温故知了,在温故知身边的有一大片红花。
    没有长途跋涉地找,也没有绞尽脑汁的旅途。这个寻花,兴许现在就会结束了。
    奉先生在想寻花到底是什么意义。可转念一想,通过曲折有趣的冒险寻花,本来就是一个假设。
    山里正是什么都有,所以婆婆才不会特意提醒他。
    温故知看到他了,笑着说早,将一捧花送给奉先生:“这次我可不知道这些是什么名字。”
    奉先生接过花,“这些够吗?”
    温故知说下次再来,它们贡献给婆婆做颜料,我们不能这么贪心。
    “而且,我在想要不要送给瓢先生,虽然之前的事我没答应,但如果碰到好像是的花,给它看看也没关系。”
    温故知眯着眼,说应该能找到的吧?虽然更简单的就是找黄粱去,那样的精怪什么都能实现。
    “您觉得呢?”温故知侧头问。
    奉先生说也许吧。并不在意,相反他说温故知操心,这也只是那位瓢先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