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死的人,宁芷在战场上见多了,但这般从容面对死的人,宁芷还是第一次见,心下也不禁是有些佩服的。像是她就不行,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曲卿臣,一想到还有很多事很多话没对他说,心口就隐隐痛着。她不甘心,是的,她不甘心……
“今晚这月色如此之美,没人观赏岂不浪费,若是再来一壶酒,更是妙哉妙哉。”花离笙此时的注意力完全被洞外苍穹上那一弯残月吸引住了,说着就站了起来,那身湿衣半挂在身上,一半垂搭着,露出半面肌肤,一半缩在白衫下。好一幅放荡不羁的模样。
“你还是坐着别动的好,若是再把伤口扯开,我看你今晚就得去见阎王了。我可不想同一具尸体在这洞里待着。”
“这点小伤又能奈我何?”
宁芷干脆不再理他。
“怎么。你不信?”花离笙忽地跳了起来,砰地一声,一掌劈过去,一声惊天脆响传来。
宁芷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张脸比哭还难看。
“我信,我确实信了,你实是厉害的。这里唯一剩的那点干草也在你这一掌之心灰飞烟灭了。”
花离笙摇了摇头,好似没听出宁芷这是再讽他一般,慢条斯理道:“天下第一花某不敢一人独享,假如天下才情有一斗,我与贵国九皇子共分其中九斛。余者庸碌之辈只能分剩下一斛。”
“难得你这样的人也有赞赏之人,倒真是稀罕。九皇子我倒也曾远观过,确实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听你这般说起,莫不是你们也曾何时何地何情何竟这般赏过月?”宁芷见他一直盯着月亮,似在怀念慨叹一般,该是熟稔的友人吧……她心中这般想着。
花离笙冲她洒然一笑,那牙齿在月色下越发白净。只听男子好听的声音悠然传来,“我不认识他。”
宁芷被他这一句话噎在了那里,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白了他一眼干脆不再搭理这疯子。
地上那仅剩的火苗就剩下星星点点,眼看就要熄灭了,宁芷着急地在洞里打转,希望能再寻些干的东西过来。不然这深冬寒夜悬崖峭壁的洞里,就是不被饿死困死,也是要被冻死的。
“你在干什么?”没有找到东西回过身来的宁芷见花离笙正在脱着另一半的衣服,以为他动了什么不好的心思急叫道。
花离笙也学她刚刚的动作一般,白了她一眼,干脆道:“脱衣服。”
说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不消半刻便全身赤裸着。手中拿着那已经烘干的衣服忽地扔到了火苗之中。
刺地,火又旺盛了起来。
就在刚刚脱衣服之际,似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地上,发出嗒的清脆声响。
“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呢——”男子一边说着一边晃着头。说完拿起来擦了半晌,放在嘴边,悠然吹了起来。
“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别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命丧得更快。”
“我这笛声是世上第一无二的,我那帮属下们平日里没事就听我给他们吹新曲子,这声音一响啊,没多久,便会有人赶过来救我。”
“那你不早吹——”宁芷想着这一天一夜跟一个男子围困在这里,不禁怒火奔腾。
“太上忘情。我不过是忘了一把笛子,不足道也。”花离笙仿佛认为这是极为寻常的事般道。
背过身的宁芷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半晌,笛子声渐渐停了。
洞中寂静无声。
“喂——你在干嘛呢?”
“……”
“喂——”
“……”
宁芷有些惊疑地转过身,便见花离笙正在认真地擦拭着他手上的那只碧玉扳指。整个人衣不蔽体,全身裸露大刺刺地坐在那里。
她忙又转了过去。
火苗维持了大约两个时辰不到,就全部熄灭了。
咳嗽声渐渐响起,回荡在整个洞里,越发响亮。
“你没事吧。”宁芷听着那异乎寻常地咳嗽声道。
“没事。”
“你确信?”
“当然。”话落,咣当一声传来。
宁芷回过头,便见到一头栽倒在地的花离笙。
那刚刚还在说着没事的花离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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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京的小道上,吱嘎吱嘎的声响传来,女子的脚印或深或浅地印在雪地上。宁芷的眉头紧皱着,她没有先回将军府,而是折路去了山上的一间偏僻的茅屋中,重新在脸上抹上修容粉,梳理了一番,又坐下来思索一阵,把这两天两夜所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
最后一幕,是花离笙被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救走。临走时突然醒来抛给她一个玉扳指的情景。那时他面色已是难看极了,但那笑仍是充满魅惑的。他的身上披着黑衣男子脱下来的衣服,导致其中一名黑衣人只能衣不蔽体,尴尬至极。
想到那玉扳指,宁芷不禁看了看胸口,它给它藏在了内衫的衣兜里。等着下次见到他时还给他。那玉扳指她虽不知是什么来历,但想来应不是凡物,不然那两个黑衣人在见到时也不会似要瞪爆了一双眼一般。
想到花离笙那个人,她有股说不出的感觉,这样的人,她倒真是头一次遇见。想来世上也唯有这么一个花离笙。
此时将军府——
灯火通明,大厅之内满室的低沉肃穆。
蓝允仍是手持纸扇站在一侧,静默不语。这是常事,他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大冬天里,不嫌冷的摇着扇子,弄得跟个文人雅士一般,但偏偏一开口,就破了工,什么斯文,什么文雅,什么气度通通不见了。
但奇异的却是苏毅,苏毅十三岁的时候就习惯性地跟在曲卿臣屁股后面,两个人都是小兵出身,苏毅是个榆木脑袋,但十分忠诚,认准了曲卿臣这个老大,就一直跟着。平时除了喜欢跟蓝允唱反调之外,就是喜欢喝点小酒,一喝就醉,醉了就爱扯开那破锣嗓子开唱,唱也就罢了,还偏偏不在调上,这对于他的手下的将领们来说可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今日夜里,屋外那寒风呼呼地刮着,如狼嚎一般。
蓝允那扇子不摇了,苏毅也一改往常的聒噪,静立在一旁,扯着个脖子一直向外看着。
两个人挤眉弄眼半晌,在对上中间那背着手静默不语的男子时却都连句话都不敢大声说了。他们都知道,将军是那种越是不知声,越是有事的人。跟在身边久了,大家什么习性也都揣摩的差不多了。这时候,谁敢去扫那台风尾。
吱嘎——
大门被打了开,仁语欢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夫人,你这是去哪里了?都失踪两天两夜。可把大家急坏了。皇城司都报案了。”
宁芷在回来的路上就思索好了答案,只道:“前些日子去林子中转转,不想竟迷了路。”
“都怪夫人平时不愿意出门,总是喜欢宅在这府邸深院中,我就说啊,该多出去走走——”说着围着圈子看了一眼仁语,见没什么异样才终是安了心。
“将军回来了吗?没说什么吗?”其实这一路上,宁芷心里都在打着鼓。生怕曲卿臣会担忧自己的不归,但一边又在安慰自己,没什么的,他经常军务繁忙,几日不归更是常事,更何况近两年来,他,对她越发冷漠了……
想到这,她不禁又希望他是着急的。真是矛盾呵……
想着想着就走到了大厅。
只见曲卿臣沉着一张脸,阴森地看着她。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上面还有着雪沫子,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他的脸阴测测的,就连那双平时没什么情绪的脸此时也露出了些许怒意,该是怒意吧。宁芷心里想着,但却不敢开口,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如一只孤狼,已经好久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了,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他们还在汴城,汴城的小路上,他们被一群强盗围着,身上就那么点钱财,是打算作为去尚京的盘缠的,却没想到竟被一群贼子给拦了路,那时曲卿臣的眼睛就是这般,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贼人。
而此时,这贼人倒是没有,只有曲卿臣一双眼阴霾地好似三月的春雾。
那视线一直在冷冷地扫着她,从她的脚底一直到肩颈,再到她的脸,最终跟她的视线相碰。
第十四章军中哗变
被他这样盯着,宁芷本来已经做足了的心里准备瞬间崩塌开来。如同城墙被人抽了底下的基石。
“我……”
可就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让她如何说呢?说她跟一个男子在一个黑漆抹黑的小山洞里足足待了两天两夜,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这话,他信吗?他若是不信,她又该怎么办。
于是一句话哽在喉里,却是生生吐不出半句来。
她这样的举动令得曲卿臣那阴沉的脸愈发难看起来。大雪的尚京是不是也真的到了深冬,风一刮,好似小刀在割着人的皮肤,一下一下的,钝疼着。
两人就这么直勾勾对视而立,良久谁也没说一个字。
府里所有人也都知趣静默着,就连廊架上素日聒噪的鹦鹉也好像成了哑巴,只是偶尔扑扇下身上的翅膀。唯有雪花沙沙的掉落声清晰可闻。
“报——”
就在两个人不知对峙了多久,一名将士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这人盔歪甲斜,显然事情非常紧急。
“说——”曲卿臣面色铁青,眉眼紧皱。
“魁字营军惊还未压服住,骚乱的军士现在把军械库抢了,长明仓的粮草也被人一把火点着了。齐偏将再次请求将军亲临坐镇,我们快顶不住了。”
“废物!”曲卿臣脸色暗沉,实是难看极了,就在那前来禀报的军士一颗心就要紧张得提到嗓子眼时,才听到一道略带粗噶的低沉声响起,“叫张亢率领着骠骑营拐子马过去,带上五十辆万刃车,但有不服者,杀无赦!”
“将军,张亢将军恐怕不是乱军的对手,还是请将军亲自……”报信的军士小声提醒道。
“滚——”曲卿臣喝道。说着衣袖一挥,侧面的脸冷削成冰。
军士一惊,连滚带爬地跑了。
宁芷心里也是一震,军中哗变,主将难辞其咎,如果再不能掌控局面的话,若是圣上怪罪下来,那他岂不是……
“报——”
又有一个穿便服的探报进来。他看了一下左右紧绷的情形,不由一愣,而后走上前想要在曲卿臣耳边小声禀报。
“站住,就在这里说。”曲卿臣不耐烦地道。
探报又是一愣,迟疑地说道;“启禀将军,苏幕那个老顽固仍是不招,甚至还……”
“说下去——”
“还口吐狂言,辱骂将军……”
“斩。”
听完这话知情的人皆是一惊,苏幕是一年前抓到的奸细,有可能身负重要情报,一直严刑拷打从来不曾招供。而将军又从不是什么没耐心之人,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又有人来报,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宫里郭公公来了,小的让他在门房稍后,我进来禀报您。谁知道他等不及,自己就闯进来了。”
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尖细阴沉的声音紧跟而来。
“曲将军,咱家失礼了,不过事情实在紧急。咱家可耽误不起啊。”
“郭公公,请恕曲某未曾远迎之罪。不过深夜来访,不知有什么指教?”曲卿臣上前躬身一礼道。
“是杂家来的唐突了,不过万岁有要紧事宣将军进宫,十万火急,一刻不得耽误。”郭公公阴阳怪气地说道。
曲卿臣眉头一皱。
这么急,难道是军中哗变皇帝已经怪罪了下来?
“末将这就随公公进宫面圣。还请公公稍候片刻,容我换身朝服就来。来啊,给公公看茶。”曲卿臣恭敬地说。
郭公公身居内侍总管,宫闱里只手遮天,外臣都不敢得罪。
“不必叨扰了,万岁宣召得十分紧急,将军这就随我进宫吧。上谕森然,将军原谅则个,余下俗礼就免了。”郭公公佝偻的身躯挺了挺道,一副不容曲卿臣回绝的模样。
皇帝有什么事情会急成这个样子,连衣服都不容自己换?魁字营哗变刚刚发生不久,九城兵马司全都惊动了,禁军也已出动。这个时候断没有让当事的主将离开现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