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不知晓?说起刘家来,这事就要追溯到当年了。刘家祖籍陇西赵郡,祖上曾是天朝赫赫有名的开国名将刘万,刘家世代拥君,家族贤良辈出,曾经出过五位将军,立下了赫赫战功。近年来多有弃武从文的趋势,为文官者亦不少见。虽无从前显赫,行事愈发低调,却也依然活跃于前朝。到了这一代,皇帝亲自指婚,将礼郡王的女儿阳城郡主指给老侯爷刘容为妻,刘家满门的荣耀得以延续,足以证明这个家族荣宠依旧。无论走到哪里,一提刘家,谁人不给个薄面?
船头搓了搓手,陪笑道:“您看,这我们实在是得罪不起……”
二老爷转了转眼珠,忽然怒道:“即便如此,你们也欺我高家太甚!此帐又该如何算?”
那船头忙道:“那是那是,这租船的钱,给您免去一成,您看如何?
二老爷犹不满意,一拍桌子,指着那领头的鼻子道:“你当老爷我是要饭的吗?一成就想打发了我?告诉你,我们高家虽比不得皇亲贵重,却也有个做国公的妹夫,又岂是任人欺凌之辈?”
船头心知这位也惹不起,一咬牙,道:“那就一成半!再多了小人也实在做不得主了。”
“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们高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船行要是不想做了,趁早说一声,老爷我去跟”
船头的忙道:“您息怒,息怒呀。依您的意思是?”
二老爷缓缓伸出了四根手指,露出了大拇指上戴着的那枚硕大的金镶玉扳指,在船头的面前晃了晃,道:“最起码也得四成。”
船头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这是为难小人呢。要不这样,两成!”
“三成半。”
最后,在经过了三翻四次的讨价还价之后,二老爷终于松了口,答应了减去三成的费用,连带着今后租船都要享受实惠价,免去如雇用水手的费用等各种杂费,都由船行出。
看着船头的灰溜溜的离开,二老爷略显得意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管事的一头是汗的跑进来回报,“老爷,您看小姐们都在下面等着,是不是令雇些马车之类的……”
“雇什么雇!你当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一出门这银子就像淌水似的花,今天这个头疼,明日那个脑热的,不知道家里的钱都是老爷我一分一分赚出来的吗?”二老爷没好气的出声喝道,吓得管事一缩脖子,心中纳闷,本来老爷就心疼钱,不想定原本老太太的看中的那艘船。如今都称了心,刚才他在门口,一见船头一脸便秘模样的出去,就知道自家老爷又占了大便宜,怎的反而不高兴了呢?
“你还戳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准备拜帖?不知道广平候刘家也在吗?离得这样近,要是不去拜会一下,委实太过失礼。”
管事的连忙应了,当即小跑着下去准备拜帖。一边走一边还琢磨着,突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合着二老爷是嫌丢了面子?想去找补回来?
再说高太君等人,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早早的乘着等在岸边的简便马车,去了最近的客栈休息。剩下的大、二、三、四小姐连同丫鬟婆子等众人,也都因为小厮们来来回回的搬东西怕不方便,不得不早早就下了船。
今日天晴,虽然越往北走,天气越凉爽,可此时已将近午时,日光充足,照得人难受。这等的时间一长,难免就有了怨言。同行的丫鬟们多是生在宅门内院,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养得还娇,哪里受得了这样烈的日头?剩下的就更别说众位娇养在深闺的小姐了。这个也说,那个也怨,虽只是低声,却也架不住人多口杂,压下去了这个,压不下那个,真是怨声载道。
负责管事的下人见势不妙,早就一叠声的派人去催搬东西的手脚都快点。无奈人手有限,一个人也长不出八只手来。遂又派人去回禀高家二老爷,看看是不是先雇些马车,送小主子们离开。哪知一问,二老爷竟不在,也不知去哪了,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急得他团团转。
码头上的人也不少,坐船的,上岸的,卖各种杂货吃食的,卸货的,搬东西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边仆役都穿着不凡,丫鬟们也无不生得齐整标志,穿戴打扮也都鲜亮好看,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头戴白纱纬帽,看不清容貌的大户小姐们。这一大堆人聚集在一处,站在这人来人往的码头,着实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像这样不可多得的机会,谁不想多看一眼?虽有为数不少的护院仆从们在四处巡视,却也当不住众人窥视的视线,更甚者还伸出了指头指指点点,笑容猥琐。
“父亲在哪呢?怎么也不管我了?”明佳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掀开了遮在面前碍事的白纱,推开丫鬟递给自己的茶水,呵斥道。
众丫鬟们见状,唬得一跳,连忙上前将明佳团团围住,挡住了旁人的视线。
贾嬷嬷生得微胖,此时更是热得够呛,见状忙上前道:“四小姐,您千万忍忍,等老爷回来就好了。”
明佳除了上次挨了十板子之外,哪里还受过这样是罪?当时就委屈得直掉泪。
明秀看不过,也上前劝慰道:“四妹妹,再等等吧。我见那凉棚就快搭好了,到时候咱们进去躲一躲就是了。”
管事的实在没辙了,只好抽调了几个人,帮着打了个简易的凉棚,想着遮遮荫也是好的。
明佳一向对这个庶姐视若无物,也不理她。明秀无奈,便也不再多费唇舌。
明霜怕热,本就心中烦躁,再一听见明佳的哭声,更是心烦,冷冷的道:“哭什么哭?你以为这还是二房,人人都要围着你转吗?也不怕被外人看见丢了高家的脸面。”
明佳哭得更欢了,一边哭还一边道:“好哇,你们一个个的都欺负我!看我不告诉老太太去!”
“你去告呀,有能耐你就去,让祖母看看,究竟是谁给我们高家丢人现眼!”
“你……”
二人你来我往的吵嘴,众人规劝着,乱哄哄成了一团。
明珠远远的站着,冷眼望着二人争吵,知道自己去也是劝不了的,反而会火上浇油。明霜自不用说了,单说明佳自从无辜被当做陷害自己的人,被高太君打了十板子之后,连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变了,每次都似乎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明珠也懒得解释,反正自己也不喜欢她,只是每次见到也都能避则避。
她将双手笼入袖中,手里握着事先装在随身荷包内的骊珠,顿觉一阵清凉之感浸入心脾。
幸好还有这颗珠子,每次心烦气躁之时摸一摸,立刻就能冷静下来,确实是一件好宝贝。
又等了半晌,忽见不远处来了五辆黑漆平顶的大马车,再看那拉车马匹的毛色,一溜的油光水滑的黑,精神十足。驾车的仆人衣帽周全,也不知这是哪家大户人家出行。马车就在众人面前停了下来,从上面走下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人,一见面前的情形,轻咳了一声,道:“请问,前面的是高家的小姐们吗?”
管事的连忙走上前去,上下打量着来人,疑惑道:“我们确实是高家的,您是哪位?”
那人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信笺,道:“这是你们老爷让我给您的。”
管事的接过一看,态度立马变得恭敬起来,道:“原来是刘管家,失敬失敬。”
刘管家一摆手,道:“还请小姐们上车,随在下去下榻之处。”
管事的同明秀等人一说,说是二老爷去刘家拜会,刘家遣了马车来,邀小姐们一同过去坐坐。
于是,高家的四位小姐带了贴身丫鬟,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不一会,就来到了一处门前停了下来。明珠透过车帘的缝隙,四处一看,此处周围虽不甚繁华,路面却十分宽阔平整,想是建在官道附近的缘故。举目望去,头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驿馆”二字。
明珠对驿馆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非是官身才能在此处歇宿。似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即便再富贵也是入不得其门的。
马车停稳后,有丫鬟上前将小姐们搀扶了下来。在门口守门的卫兵见来了一堆女眷,刚想阻拦,却见刘管家一伸手,露出了手上一块木牌,守门的看了一眼,便再无异议。
随着刘管家穿过前院,直奔后宅而去。里面的环境也十分清幽,和大户人家后院有些相似,建筑却更带一些威严之气。即便是后宅也到处都有士兵把守,气势十足,不容侵犯。
明佳早已停止了哭泣,愣愣的四处张望着,似乎有些吓到了。忽然,一处亭阁之中传来了一阵男女的说笑之声。两名女子,一着浅红,一着鹅黄,手举团扇,笑声清脆悦耳。一名男子正背对着众人而立,他的年纪似乎很轻,骨架还有些少年的纤细,身上的浅蓝色的袍子显得很宽大,纵然他个子并不矮,却有种弱不胜衣的感觉。听见后面有声音,他忽然回头一望,众人皆是一愣。
明珠一惊,心道:“竟然是他?”
74巧遇(下)
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了,但这张脸却曾在当年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酒楼上初次见面时的惊艳;扫墓归来,在郊外的偶遇,马车上不算愉快的谈话;再加上这一次,便是第三次了。
如今他五官虽已长开了些,却依旧是那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美目,本是极为勾魂摄魄,可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轻佻。白皙至几近透明的肌肤,琼柱般的鼻子更加挺直了些,再来便是如花瓣般红艳的嘴唇,还带着润泽的水光。这位风华卓绝的美丽少年,只是随随便便的在那一立,便已经夺尽了所有人的呼吸。
这样的人,只见过一次,怕是就再难忘掉了吧。
一时间,落针可闻。
只听“咣当“一声,也不知是谁将手里的水盆掉在了地上,这才将众人惊醒。再看那位年轻公子,神色十分平静,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
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女子打量了一番面前来人,面上难掩鄙夷。因为刚才在大日头下站了许久,出了不少汗,丫头们多数花也松了,脂粉也退了,小厮们更是如此,他们都是在地下跟着车来的,此时气还没喘匀呢,头上小帽都歪了,衣衫也被汗打透了,更显狼狈。倒是四位小姐,因为头戴纬帽遮面,倒是看不出什么。但看身上穿着,却也并无出众之处。
那女子举起手中团扇,指了指呆愣的众人,嗤笑道:“楚公子,您看他们这幅的样子,真真好笑,呵呵。”
另一浅红衣衫的女子则矜持的以扇掩面,羽睫轻垂,声音有些冷淡的道:“楚哥哥,我们回去吧。这里闲杂人等太多,我不习惯闻这些难闻的味道。”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忙出声附合道:“就是就是,这驿馆真是越来越差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敢放进来。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岂不糟糕?”
领头的刘管家早已回过神来,毕恭毕敬的施礼道:“小人见过楚公子,凤吟县主,黄小姐,这些都是我们小侯爷请来的客人。”
众人闻言,都禁不住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这名女子的口气会这样嚣张,竟然是位有封号的县主。
“刘忻这厮花样最多。”浅红衣衫的女子轻哼了一声,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正要转过身离去时,却瞬间被什么东西攫住了视线。
只见人群当中有一名青衣垂髻的丫鬟,手中挽着一个小巧的竹篮,篮子上面盖着一层碧色轻纱。就在这碧纱当中,一只小猫探出了它毛茸茸的脑袋,白毛棕耳,毛色油亮,一双大眼睛蓝汪汪的,神情高傲,长得十分漂亮。
凤吟县主看了一眼那丫鬟身边戴纬帽的娇小女子,见她身上的衣裳料子也只是平常,式样也不像是京城流行的,想必也就是个从南边来的寻常闺秀罢了。
再说了,怎么可能呢?她心中暗暗自嘲,不再犹豫的转身离去。
一定只是相似而已。
见凤吟县主离开,黄小姐也娇滴滴的道:“楚公子,我们也走吧。”
楚悠悠然一笑,道:“我好有事,黄小姐过去陪凤吟说话吧。”说着,也不等她回答,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黄小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急急的轻声唤道:“哎,楚公子,您去哪……”说着,想要追上去,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凤吟县主离去的方向,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寻凤吟县主去了。
明珠没有错过黄小姐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舍,再转头看明霜、明佳、明秀,都在呆望着楚悠远去的背影,心中禁不住暗叹,此人真真是蓝颜祸水,只怕是一出门就会害人。
直到楚悠的背影完全消失,众人还久久回不过神来。刘管家轻咳了一声,带着众人随他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一路穿过了一个月洞门,内里只见一个花园,再往前走不远,就在鲜花掩映中,坐落着一座气派的宅院。
刘管家将众人让进了厅中,里面很大,窗户大开,光线很好。明珠略略打量了一番,桌椅是酸枝木做的,博古架上的摆件多是暗色金石所雕的松、菊、君子之类,造型丝毫没有后宅的闺阁之气。其他陈设也是中规中矩,仅在角落摆了两盆树状的盆栽。正当中挂着一幅对联,上书:“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乃是当年宋太宗留于后世之警语。
虽然内里的陈设很大气,却嫌精致不足,略带古板。不过,出门在外能住在这样的地方,自然比住客栈要好太多了。
刘管家道:“请小姐们稍坐,小人去请小侯爷。”
明秀、明霜、明珠、明佳各自落座,明珠取下纬帽,呼了口气,仔细打量着前来上茶的丫鬟们,见均是衣着整齐,容貌标致,神态恭敬的女子,心中暗暗点头。
不多时,小侯爷刘忻与高家二老爷一同笑着走了进来,由明秀领头,高家的几位小姐纷纷起身施礼。
“见过父亲。”“见过二叔。”
二老爷摆了摆手,笑呵呵道:“还不快见过小侯爷?”
“见过小侯爷。”
刘忻和颜悦色的道:“小姐们旅途劳顿,快请坐。”
众人谢坐,有下人撤下了残茶,重新摆上茶水点心。
刘忻道:“听闻高太君同小姐们也往京城方向去,都是怪我疏忽了,竟没有听说。说起来,我堂兄新娶的堂嫂正是府上三小姐的表姐,论起来,我们刘家和府上还是亲戚。”
他的眼神无意间落在了明珠身上。
明珠只顾低头喝茶。
二老爷喜道:“小侯爷客气了,我们高家何德何能,能有小侯爷这样的亲戚。说起来,我们去京城,也是为了恭贺我妹夫,他如今已经升格为国公,没想到竟能在路上遇到小侯爷,实在是三生有幸呀。”
刘忻笑道:“那就要恭喜二老爷了。管家,吩咐下人摆宴,我今日要好好恭喜一下二老爷和小姐们。”
刘管家应声退下,自去吩咐去了。
明霜放下茶杯,羞涩一笑,道:“多谢小侯爷款待,小侯爷如此盛情,倒叫小女子惭愧。”
明秀和明佳同时皱了皱眉,心道:她这是又走羞涩路线了?
刘忻笑了笑,道:“这位是……”
二老爷道:“这是我那位二侄女。”
刘忻恍然大悟,道:“二小姐客气了。亲戚之间嘛,本就就应该互相照应。再说,我还不小心占了你们家的船,本就该好好赔不是的。”
二老爷忙道:“哪里哪里,贤侄实在是客气了。”口中已经改了称呼,俨然是一家人了,“这论起来呀,还是那船行的错。他们要是早说,咱们不就能同行了吗……”接下来便是一篇长篇大论。
明珠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疲惫不堪,满脑子都想着沐浴,换衣,然后躺床上好好睡一觉。还有猫咪也要洗澡喂食了……
“……那就请小姐们先去休息吧,等到宴席上再见。”
明珠如蒙大赦,赶忙施过礼,领着人率先走来开了。紧跟着她出去的是明秀和明佳。明霜稍微犹豫了一下,深深向刘忻施了个礼,露出了一段象牙白的纤细颈项,小声道:“多谢小侯爷。”这才扶着茜草的手,款款步出了大厅,朝后院去了。
刘忻眯了眯一双狐狸眼,唇角微翘,心道:有意思。
来到后院,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明珠终于换上了一身素色的家常袍子,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休息。美貌猫则无精打采的趴在干她枕边,身下铺着干净的棉布,免得将床弄湿。它刚洗完澡,一身漂亮的毛皮湿乎乎的黏身上,像只落汤鸡一般,早已没了平日漂亮的模样。
明珠轻点它粉红色的小鼻子,笑道:“别伤心嘛,其实这样看,你还是挺可爱的呢。”
美貌猫伸出温润的小舌头,趁机舔了舔明珠白嫩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