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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嗯!”众人低声答应,心里头终于觉得小张连长这个读书人,性子着实有那么一点点与其他读书人不同的地方。
    周围凑热闹的弟兄们,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头对年青的张连长,也另外生出几分佩服。他们原先尊敬张松龄,很大程度上是尊敬张松龄肚子里的墨水。毕竟这个时代,能读完高小的便是大伙眼里的秀才,高中毕业生实属凤毛麟角。而现在,他们却开始尊敬起张连长的勇敢与果决,开始真真正正地把他与传说中那个追随老苟团长奇袭鬼子炮兵阵地,亲手打死好几个鬼子军官的大英雄联系在了一起。
    当鬼子的第一轮炸弹从天而降时,大伙更加坚定的相信,那些有关于小张连长传说上头并非为了给他制造升官发财的机会而刻意杜撰出来的。整个核桃园都在飞机的引擎轰鸣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颤抖,而小张连长,却安安静静地蹲在掩体内,既没有吓得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也没有拼命地去捂耳朵。他就像已经被炸过很多次一般,对近在咫尺的死亡,稳如泰山。
    第七章 满江红 (三 上)
    光是这份定力,就已经能够让很多弟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欺负中**队没有防空力量,小鬼子的轰炸机故意飞得很低。每当听见那刺耳的引擎声从自己头顶上方飞过,即便是已经跟鬼子交过手的老兵,也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哪颗炸弹不长眼睛,恰恰砸在自己的头顶上。至于队伍中的新兵,能不立刻跳出战壕逃走,已经是尽力在忍耐。有很多人裤裆处都湿了一大片,手和脚软得像面条般,根本提不起任何力道来。
    只有平素文绉绉的小张连长,此刻真的透出了几分大将风范。非但脸上看不到丝毫惧色,居然还有闲心拿刺刀在掩体墙壁上画“正”字。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每个字都是同等大小,绝不走样。
    ‘这张副连长,可真不是个一般人!’韩进步偷偷望了张松龄一眼,心中暗挑大拇指。此时此刻,他越发后悔刚才自己脑袋发热,居然跟张长官顶起了牛。如果张长官拿这幅记录鬼子炸弹落地数量的心思来对付人,恐怕有多少个他加起来也是在劫难逃。
    “咱们平时的确狗眼看人低了!”非但韩进步,其余几个底层军官也在心中暗自忏悔。大伙平时都觉得张长官年青资历浅,偶尔招惹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还以敢跟张长官开玩笑为荣。现在看来,才明白人家原来是不愿意跟你认真计较,否则,就凭人家数炸弹的这份狠劲,收拾几个班长和排长,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如果张松龄知道几个“正”字儿能收到如此奇效的话,他肯定会乐得睡觉时都笑出声音来。他哪里是不知道害怕?分明是在咬紧了牙关苦撑!毕竟刚才把大话都说到前头了,此刻如果露了怯,今后非但在二连里再无立足之地,恐怕回到团部那边,也会让苟团长觉得大失所望!
    张松龄丢不起那个人,也不愿意轻易认输。从刚才跟韩进步等人的冲突里,他清醒的认识到,光会给弟兄们写家信,跟他们打成一片,还做不了一名合格的连长。关于如何带兵,老苟曾经指点过他四个字,恩威并施。施恩,对他来说很容易。而立威,他既然不愿凭着头顶的官帽找茬发落人,就只有一个笨办法,让大伙亲眼看到自己的狠辣,自己的硬气。从此不再把自己这个顶头上司,当成一位只会笑不会发火的老好人。从此在招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之前,好好掂量掂量,他够不够斤两。
    当正字画到第五个的时候,二排长韩进步终于看不下去了。顺着坑道爬过来,将两条破布,硬塞到张松龄手中,“连长,您……..”
    周围的爆炸声铺天盖地,他的话根本无法清楚的传进张松龄的耳朵内。但是后者却从他的表情上,看到了一丝讨好之意。皱了皱眉头,目光迅速从布条上扫过,然后笑着把他的手推到了旁边,“我不需要,你…….”
    韩进步同样也听不清张松龄的话,但是他却唯恐被连长大人误解了自己的好意。迅速撩开上衣,指了指里边衬衫上的破口子,“是这儿,刚才从……,不是那……,真的不是!”
    在爆炸声的间歇里,声音时断时续。张松龄客气地冲韩进步点点头,取过后者刚刚从衬衫上撕下来的碎布条,团成两个团,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爆炸声瞬间就小了一大半儿,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随即松弛了些许,摇摇头,继续拿着刺刀在土墙上画“正”字,每一笔,便代表着一次炸弹的轰鸣。
    韩进步不敢打扰他,老老实实地蹲在旁边,于心中帮忙默数,“一,二,三,四,五……”
    “嗖——”一枚航空炸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声,恰巧落在二人头顶不远处,砸得地面都晃了晃。旋即,便是一声剧烈的爆炸,战壕外的阳光突然消失不见,摆在掩体内部地面上的子弹箱子、手榴弹和水壶、步枪,都跟着跳了起来,摔了个横七竖八。
    韩进步一个踉跄栽倒,双手捂住头盔,唯恐有弹片能刺透近一米半深的地表,炸到自己的身上。被炸弹震落的土坷垃接二连三落下来,砸得他的头盔叮叮当当做响。当响声终于消失,他艰难地用胳膊支撑起上身,抬头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却发现张长官浑身上下都洒满了泥土,脏得就像泥捏的一般,右手却依旧抓着刺刀柄,一笔接一笔记录不辍!
    “连长!”他低低的叫了一声,尽管知道对方不可能听见自己的叫喊。张松龄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笑呵呵地扭过头来,伸手向外边指了指,“快结束了…….,你仔细听,…….要走了!”
    带着发自内心的钦佩,韩进步掏出耳朵里的布团和泥土,凝神细听。爆炸声依旧是此起彼伏,震得他耳朵生疼。但在爆炸声的间歇里传来的飞机引擎声,却明显比刚才要少了许多。“小鬼子…..,………配合,他们先前在良乡那边……..”
    他尽一个下属的义务,提醒张连长,鬼子的飞机离开时,步兵就会紧跟着冲上来。但是只有几个字勉强能被听见,其余都被淹没在剧烈的爆炸声当中。
    张松龄没有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却从对方脸上焦急的表情中,勉强猜到了一二。“你识字不?”停止记录爆炸声,他拿刺刀迅速在地上写道。
    韩进步惭愧地摇摇头,从泥土中捡出一小截断树杈,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韩进步。然后画了个圈圈将名字套住,意思是除了圈圈内的这三个字之外,不会认识其他任何一个。
    这可有些难办了!张松龄急得直咗牙龈,“嘶,嘶,嘶…….”突然,他把嘴巴伸到韩进步耳朵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爆炸声一停,就赶紧跟我出去清点人数。把所有活着的弟兄都从土里扒出来。随时准备跟小鬼子拼命!”
    “是!”韩进步被喊得头晕脑涨,脸上却露出了讨好的笑容。把嘴巴也转到张松龄耳边,他努力用适中的音量回应,“长官放心,战壕够深,应该伤不到几个。爆炸声停下来之后,我立刻就去!”
    “小心些!”张松龄很自然地拍了下对方的肩膀,笑着叮嘱。
    韩进步又没听见他的话,却习惯性地挺了挺胸脯,摆出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的架势。做完之后,才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习惯了被年龄小自己一倍的张副连长指使,心里头居然丝毫没有先前那种不适应。
    张松龄也敏感地察觉到这种变化,心里头又小小得意了好几分钟。从这一刻起,他终于开始进入自己的军官角色了,虽然有点儿慢,但总体还算顺利。做一名低级军官,除了能让麾下士兵服从命令之外,还需要懂得如何审时度势,处理战场上的突发情况。所以当头顶上的飞机引擎声刚一去远,他立刻带头冲出掩体,伸手去拉附近掩体中还在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弟兄,“赶紧起来,跟我一道去挖人。小鬼子的步兵马上就到!“
    每一名被他拉到的弟兄,都是本能地打了个哆嗦。然后茫然回转头,憔悴的脸上沾满了泥土。当看到二排长韩进步如同警卫一般,亦步亦趋地跟在连副大人身边时,无论新兵和老兵,都不敢再违抗连长大人的命令了,赶紧哆嗦着从藏身处爬出来,哆哆嗦嗦去抓铁锹。
    “一班长,二班长,三班长!”在弟兄们面前,韩进步则迅速换了另外一副模样,扯开嗓子,大声咆哮,“都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报数。小鬼子步兵马上就杀过来了,躲你能躲到哪去?!”
    这句话可比张松龄刚才那几句管用得多。很快,在被炸得已经不成样子的战壕里,就钻出了数个顶着钢盔的脑袋。托连长廖文化擅长保命的福,整个一营二连的坑道,都比团长老苟要求的标准深了三十公分左右。就是这短短的三十公分厚度,却救了很多人的命。张松龄所在二排,只有三名士兵在刚才的轰炸中丧生。一个是被吓破了胆子,跳出战壕逃走时,死于鬼子飞机贴地扫射。另外两个,则是不幸藏身的坑道被炸弹砸了个正着,活活震死在泥土下面。
    其他连队的情况就没有二连这么幸运了。张松龄放眼一望,几乎附近的每一段战壕里,都在不停地往外抬尸体。有的弟兄是直接死于轰炸,有的弟兄是被爆炸声震破了心脏或者体内什么关键地方。还有的弟兄,则是因为坑道挖得太浅,被附近的炸弹震塌,活活地憋死在泥土下。
    而整个核桃园营地,此刻已经面目全非。从距离第一道战壕五十余米外开始算起,数以百计的弹坑,一个接一个排到了核桃园正中央。正中央空地上原本小鬼子堆放物资和摆放野战帐篷的地方,则彻底地被炸弹犁过了一遍。如果不是老苟见机得早,命令弟兄们将分不完的手榴弹和子弹都丢进山谷中销毁的话,恐怕此刻连核桃园所在的小山丘,都要彻底从人世间消失了。
    “各连进入阵地,准备战斗!”还没等大伙来得及为在轰炸中殉国的弟兄们悲伤,老苟的声音已经在头顶响了起来。紧跟着,就是两记炮弹尖啸声,“嗖——,嗖——”,落在第一道战壕左右两侧,轰然炸开,掀起漫天的泥土。
    “鬼子的炮兵也上来了,正在调整射击角度!”有个老兵大声叫嚷,提醒所有人注意隐蔽。
    这一声提醒,救了包括张松龄在内的很多人的命。虽然他已经不是个新兵蛋子,然而以前跟小鬼子的几次交手,包括昨天夜里这次,都是主动偷袭别人,打的不是阵地战。而现在,他却要学会如何蹲在阵地上挨打。
    仿佛腿上拧了发条一般,所有弟兄都跳回战壕,寻找距离自己最近的掩体,钻了进去。重新用双手捂住耳朵。整个营地立刻变得一片死寂,连被炸弹点燃的帐篷上火苗跳动的声音,都能被听得清清楚楚。
    小鬼子不会让这份宁静保持太久,很快,他们手中的山炮就开始发飙。以六发为一轮,将炮弹一轮接一轮砸过来。从左到右,从外到内,从战壕正前方逐步向里推,一直推到第二道壕沟之后。稍作停顿,随即又将炮弹不要钱朝战壕附近猛砸。
    大部分炮弹都落到了战壕之外,溅起的碎石头和泥土遮天蔽日。也有几枚炮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战壕当中。炮弹落点附近的弟兄们立刻被炸药和弹片送上半空。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连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立刻死去。
    侥幸没被炸弹波及的弟兄们,则将头埋得更低,整个人团成一团,死死地缩进坑道中斜挖的掩体内。虽然心里头明知道这样做,未必就能绝对安全。可在死神面前,除了这样做之外,他们找不出任何更好的办法。
    透过望远镜的玻璃片,第二十师团的炮兵联队长田中义则,将中国守军阵地上的烟尘和火光,看得一清二楚。眼前这群中**人,居然懂得挖避弹战壕了!这让他心里约略有些震惊。但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有效的解决办法。
    “小野君!”放下手中望远镜,他将头扭向负责夺回核桃园营地的侦查联队最高指挥官,小野真二,“这群中**人,非常之狡猾。刚才的飞机轰炸,恐怕没收到太好的效果。道路崎岖,此番我部携带的炮弹也非常有限。如果你能让…….”
    诡秘地笑了笑,他拿手指向被抓来运送炮弹的中国农民,“小野君明白我的意思?!”
    “嗯!”侦查联队长官小野真二有些犹豫,驱使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打头阵,不是一个正直军人的作为。可“正直”这两个字,肯定不如他的名声和其麾下的帝国士兵值钱。侦查联队一向是师团中规模最小的联队,总计才七百多号人。伤亡如果太大的话,会严重有损于他的名声。
    “朴队长!”他大喊一声,心中迅速做出决定。
    “哈伊!”被喊道名字的朝鲜籍运输队长朴连员大声回应着,如同哈巴狗一般跑上前,摇头摆尾,“小野君,在下能有什么为您效劳的事情?请明示!”
    “让你的人,押着那些中国人……”小野真二狞笑着指了指硝烟弥漫的核桃园营地,“去那边检视一下,看看还有活着的中**人没有!”
    虽然他没有明说要让朴连员去趟路,可后者却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任务。额头上立刻就见了汗,低下头,不断用手去擦,“小野君,小野君,在下,在下……”
    “八嘎!你想跟我讨价还价么?”小野真二一个耳光打过去,将朴连员打得鼻孔喷血。后者却不敢用手去捂,弯下腰,大声道歉:“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