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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节
    “我们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工作人员,直接对总部负责,不接受任何部队长官的差遣!”彭学文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仰起头,满脸祈求,“松龄,小张兄弟,张小胖子!你别再闹了,刚才算我错了还不行么?眼下通缉你的文告贴得到处都是,你既不会易容,又不知道潜入关内的小路在哪儿?万一路上有什么闪失,你让我将來在九泉之下,怎么还有脸去见薇薇?”
    张松龄心里头最柔软处,依旧藏着彭薇薇的影子。被彭雪文无意间戳到了,登时疼得浑身发颤。坐在马背上僵了好一阵子,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要搭伴走也可以!但是请你别再拿加入军统的事情來烦我。象只苍蝇般沒完沒了,我都快被你烦死了!”
    “不烦,不烦!再啰嗦一句,你就直接拿枪崩了我!”只要能把张松龄暂时留在自己身边,彭学文什么承诺都愿意做。松开一直紧勒在手掌心的马缰绳,信誓旦旦地保证。
    “崩了你,我还怕浪费子弹呢!”张松龄悻然数落,却终究拗不过对方,缓缓跳下坐骑。“我先去睡觉了,下半夜起來替你。咱们俩错开,别老往一块挤!”
    “行,你尽管放心去睡!”这回彭学文沒有硬拉着张松龄与自己同组,点点头,非常爽快的答应。
    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从刚才的情形上看,彭学文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拿个人前程來诱惑张松龄,使其最终成为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但是无论于公于私,他都绝对不会就此罢手!于公,张松龄本领出众,经验丰富,加入军统之后必然会令铁血锄奸团如虎添翼。于私…….,他好像看到了自家妹妹的影子,站在夜空中,满脸祈求。
    第七章 归去 (五 上)
    彭学文出身于颍州彭氏,家族里头曾经出过两位知府,一位翰林,进士、举人若干,着实称得上百年老世家。到了民国时期,彭家虽然不像先前那般辉煌了,但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忽视。凭着几代人积累下來的生存经验,家族长辈们又在北京、广州两个政府和几家地方实力派身上多方下注,人脉宽广得令人惊叹。无论是在地方,还是在南京中央里头,都能随便找到一些关系户,让他们对家族的年青子侄们多加照顾,保证孩子们都能在仕途的起步阶段顺风顺水。
    可家族大了,里头的龌龊事情也在所难免。各房之间的勾心斗角,同辈才俊之间的互相倾轧,比小说里写得还为激烈。即便是亲兄弟姐妹,为了能在长辈那里获取更多的关注和资源支持,彼此互相拆台也是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稀罕。
    在这样的家族中长大的孩子,平素耳濡目染,性情难免就会变得非常凉薄。对于其他同辈的兄弟姐妹,彭学文向來都是该下绊子时就下绊子,该在长辈面前落井下石时就落井下石,从來不会因为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就手下留情。唯独对于彭薇薇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永远无法狠下心來倾轧。而是象普通人家的哥哥对妹妹一样,从小到大,照顾得无微不至。
    作为不受宠的姨太太所生的女儿,彭薇薇过早地就品尝到了人生冷暖。因此对真心待自己好的哥哥彭学文,也与其他兄弟姐妹区别甚大。非但喜欢跟在前者身后做小尾巴,对前者的一切要求,无论是否符合自己心意,也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可以说,在彭薇薇心里,长兄彭学文已经取代了父亲,成为亲情中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在彭学文的潜意识当中,小妹薇薇,也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金贵,绝不允许别人给她半点儿伤害,自己也不轻易要求她去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情。
    唯一的一次,便是在葫芦峪!为了阻止好朋友周珏继续去北平给宋哲元做炮灰,也为了满足自己心中的虚荣,彭学文隐约地暗示自己的妹妹:施展女性魅力去征服张小胖子,让其改弦易辙,追随兄妹两个去南京。彭薇薇当时只是稍稍愣了愣,便顺从地答应了下來。结局就是,张小胖子在投票表决时临时改变主意,让方国强输了必胜之局。两支学生队伍进而决定分道扬镳,然后在小火车站,双双成为鬼子和汉奸们的枪下猎物!
    彭学文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是真的喜欢上了憨头憨脑的张小胖子,还是迫于自己的长兄之威才不得不与张小胖子虚与委蛇。但在答应自己要求的刹那,妹妹眼中那一抹委屈,他却永远无法忘掉。从鬼门关口逃出來之后,他曾经一次对着空荡荡的旷野忏悔,请求诸天神佛将自己的生命收走,将妹妹还回來。可诸天神佛却从沒给出任何回应,反倒是在冥冥中为他指引了另外一条道路,让他拿起枪,成为一个冷静而又疯狂的复仇者。
    一年多來,彭学文带着军统的外围组织,铁血锄奸团,四处杀鬼子,杀汉奸,把平津一带搅了个风声鹤唳。但他内心深处最想杀死的人,却是他自己。在他眼里,导致妹妹身死的罪魁祸首不是岳竞雄,不是秦德刚,而是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这个为了满足一时虚荣强逼着自家妹妹去“**”同龄人的哥哥!如果老天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倾尽自己的所有,去换回妹妹的平安离开。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保护妹妹,让她不受到任何伤害。包括肢体和感情等诸多方面!一丝一毫也不受。
    所以,当发现张松龄执意要回老二十六路烧冷灶时,彭学文才用尽了心思去阻止。他比张松龄大了五、六岁,心智更为成熟,人生阅历更为丰富,对国民政府内部的各种隐秘,也知道得更多,更为清楚。在他看來,张松龄这种一根筋的性格,如果头上沒有一把大伞罩着,早晚会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特别是在如今老二十六已经支离破碎,头号干将冯安邦被炸身亡,池峰城、黄谯松等肱骨重臣纷纷自寻出路的情况下,小张胖子冒冒失失跑回去替孙连仲摇旗呐喊,肯定会成为一些人的头号打击目标。届时,某只大手从半空中拍将下來,无论你曾经杀过多少鬼子,立下过多少战功,都难逃身败名裂的下场。
    已经对不起自家妹妹一次,彭学文不想再对不起第二次。虽然他到现在也沒有确定,自家妹妹内心深处是否真的喜欢过张松龄。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枪林弹雨中,是张小胖子抱着彭薇薇逃出了险地,而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当时却吓得魂飞魄散钻了树丛,根本沒想起帮助任何人!
    亡妻彭薇薇之墓!墓碑是用一片从当中劈开的树枝做的,上面的字迹虽然已经模糊不清,却呈暗淡的红褐色。那是人血被风吹日晒之后特有的颜色,经历过一场生死徘徊之后,彭学文对这种颜色最为敏感。于那隆起的坟茔旁,还有一个浅坑,窄窄的,长长的,恰恰能摆下一名成年男子的身体。
    在发现墓碑和浅坑的瞬间,彭学文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从头到脚一阵酥麻。他知道是谁把妹妹葬在了此地,也知道旁边的那个浅坑意味着什么。纵使沒有肌肤之亲,纵使无法辨别这段感情的真伪,那个看上去笨笨憨憨的小胖子,居然在危急时刻,做到了不离不弃。居然试图殉情,试图与自家妹妹生同衾,死同穴!
    就凭着张小胖子对自家妹妹这份真情,彭学文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朝绝路上走。一回拦阻不成,还能來第二回。软磨不成,还能硬泡。返回口里的路还长着呢,他不信自己找不到机会!不信凭着自己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历练出來的一身本领,会连一个稀里糊涂的小胖子都拿之不下!
    第七章 归去 (五 中)
    想了整整一晚上如何将张松龄收入囊中,第二天早晨起來继续赶路,彭学文的精神就有些萎靡。他手下的四名精锐特工军衔都不太高,在听闻同路的小黑胖子居然已经是中校之后,碍于彼此之间地位的巨大差距,也不敢再象昨天一样围着张松龄信口胡柴。一行人默默地埋头前行,从天明走到日落,居然走出了一百三十余里,远远超过了原來的行军计划。抬头看看天色已晚,就又找了处避风的所在,宿营休息。
    既然已经承诺过不再拿加入军统的事情來惹张松龄心烦,彭学文当然不能才一天时间就出尔反尔。但是他却又不甘心白白浪费一晚上的时间,便寻了个机会,大肆宣扬起军统河北站在最近一年时间里的光辉事迹來。四名精锐特工揣摩上意,也纷纷开口捧哏儿,将几起针对铁杆汉奸的刺杀渲染的惊心动魄。
    这一招他们以前曾经在不同场合使用过很多次,每次都能令闻听者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加入他们,与他们一道为国锄奸。只可惜,这回他们遇到的是张松龄。对于经历过娘子关战役,已经在鬼门关前打过三、四回滚的后者而言,军统河北站的那些锄奸行动,未免显得太小儿科。听起來简直象喝温吞水,越多,心中越生不起半点儿激情。
    说得口干舌燥,见听众却依旧无动于衷,彭学文心里头不觉有些失落。先抓起水袋润了润喉咙,然后指着张松龄衣领下的伤疤问道:“这是被鬼子的刺刀挑伤的吧?哪一场战斗?你一共干掉了几个小鬼子?!”
    “应该是吧!”张松龄看了看自己的脖颈根部的伤口,然后顺嘴敷衍,“具体哪一场战斗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在娘子关,也可能更早一些!反正隔得不算太久!”
    “好像你受过很多伤似的!”被张松龄说话时平淡的态度所激怒,一名长方脸军统特工冷笑着撇嘴。“你们老二十六路沒其他人了么,每场战斗你都必须参加?!”
    “志强!”彭学文大声呵斥,脸上却沒显现出多少怒色,“怎么跟长官说话呢你?!赶紧向长官道歉!张兄弟是老二十六路特务团的人,精锐中的精锐,当然要被用在最关键的位置!”
    转过头,又客气地跟张松龄解释,“你别跟小齐生气,他这人嘴巴大,心里头想什么,随口就会说出來!”
    “呵呵!”张松龄笑着点头,从始至终,都沒仔细看挑衅自己的人一眼。这种淡然处之的态度,令齐志强愈发恼怒,冷笑几声,梗着脖子强辩道,“特务团又怎么了?特务团也不是浑身都是铁打的。有本事把特务团的战绩拿出來摆一摆,只要张中校不是在吹牛,甭说让齐某给他道歉,就是跪下磕头,齐某也绝不耍赖!”
    “老齐,够了!”听自家同伴越说越不象话,其他三名精锐特工连忙出言阻止。作为工作于隐秘战线上的骨干,他们对眼下各路杂牌军的内部情况了如指掌。谁都清楚所谓特务团,培养的不是特工,而是整支部队的军官种子。类似组织的还有教导团、士官教导大队等,里边受过训的人出來,随便都是中尉连长以上的职位。
    所以张松龄这个中校绝非自封。改天一旦如彭学文所愿进入军统河北站,级别会远在大伙之上。这个时候莽撞得罪了他,今后少不得要被穿小鞋。还不如保持应有的尊敬和距离,即便不能做朋友,彼此之间也不会落下什么坏印象!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不知道是马奶酒喝多了,还是急于在彭学文面前有所表现,齐志强一边挣扎,一边扯开嗓子嚷嚷,“咱们弟兄,每天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鬼子和汉奸周旋,辛辛苦苦一年下來,顶多也就升半级,记一次大功。而某些人混在部队里,打一仗输一仗,从北平一路输到武汉,军衔和官职却升得象飞机般,一眨眼间就到了云彩顶上了!”
    “齐志强,你给我闭嘴!”又想刺激刺激张松龄,又怕后者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彭学文跳起來,指着得力手下的鼻子咆哮,“别以为你立过几次大功就了不起了。赶紧给我向张兄弟鞠躬,否则,回去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边骂,他一边朝齐志强使眼色,示意对方点到为止。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低下头,有气无力地回应,“是!长官。我刚才喝酒上了头,嘴巴沒有把门的。请张长官……”
    一番应付差事的谎话还沒有说完,他的嘴巴却僵在了半空中,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彭学文的背后,再也无法合拢。
    彭学文背对着张松龄,不知道后者又使出了何等手段。赶紧变换了表情回头,却看见张松龄**了上身,拎着一袋子马奶酒,懒懒的走向了大伙刚刚搭好沒多久的帐篷。
    那古铜色的脊梁上,布满了长长短短的伤疤。被火光依照,宛若一张张裂开的嘴巴。骄傲、不屑、淡然、嘲弄,每一双嘴唇上,都带着不同的含义。堆叠在一起,就像十几名老兵同时发出一个声音----“滚!”
    不需要任何解释,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不需要任何回应,任何回应都不如满身的刀疤更为有力!彭学文和他的四名心腹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目送张松龄的身影消失于帐篷门口,想说一句表示歉疚的话,却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言辞。直到帐篷内响起了鼾声,才揉了揉已经僵硬了面孔,站直身体,冲着帐篷口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军礼!
    当晚,众人分配守夜任务时,都默契地沒有再提张松龄。抛开中校军衔不论,后者光是凭着身上那数十道伤疤,就值得大伙为他站一回岗。那是男人的勋章,那是勇气和资历的证明,作为军中晚辈,他们理应对战功赫赫的前辈毕恭毕敬。
    第三天再上路,大伙就又有了共同话題。不再是聊军统成立这一年多里的卓越表现,而是谈论七七事变以來,老二十六路在北平、琉璃河、娘子关、台儿庄所创造的辉煌。特别是台儿庄血战,一直被国民政府的报纸当作重点中的重点宣传,彭学文和他的手下们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一段精彩故事。倒是张松龄这个二十六路军军官,因为在山中养伤而错过了台儿庄大战,只能于旁边做一个听众,所以显得有些沒精打采。
    转眼就走到了另外一座小镇附近,路上渐渐有了行人的踪迹。骑着马的,赶着牛羊的,驾着勒勒车的,一个个紧绷着被生活和风雨泡皱了的脸,与彭学文、张松龄等人擦肩而过。大伙走得又累又饿,互相商量了一下,便决定从下一个岔道口进入镇子休息。还沒等拨转马头,却有三十几匹战马,风驰电掣般从对面跑了过來!
    “大伙小心!可能是马贼!”几乎在同一时间,彭学文和张松龄两个发出警告,随即带着其余四人让开道路,将手按在腰间严加戒备。
    三十几匹战马,上面驮得个个都是精壮汉子。每张面孔都十分丑陋狰狞,一看就知道绝非善类。这些家伙同时也发现了彭学文和张松龄等人的存在,却沒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冷冷地扫了几眼,便马不停蹄地向北方跑远了。
    “过路的神仙!”彭学文暗擦一把冷汗,从腰间抽回右手,笑着说道。
    “人家估计忙着发大财呢,看不上咱们手中这点东西!”齐志强等人也纷纷笑着附和。
    此处距离镇子太近,如果和马贼们发生了冲突,大伙的处境将非常尴尬。奋力反击吧,容易把镇子里的地头蛇们招出來,进而暴露自家身份。不奋力反击吧,草原上的马贼可不个个都是什么侠盗,义匪,稍不如意就会杀人越货,让大伙连个完整的尸体都剩不下。
    “还有!”张松龄脸上的表情,远不如其他人那般轻松。竖着耳朵多听了几十秒,小声提醒,“不止是一波,咱们最好躲得离大路更远一些!”
    彭学文和其他几名军统特工都清楚自家作战经验远不如张松龄,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拉着坐骑便朝草原深处走。才走了不过百十米,耳畔便就又传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扭头看去,只见三十余名马贼从大伙背后的道路上疾驰而过,一阵风般卷往了大伙來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