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的时候,浮山的天气已经转凉了。
大约是后世将近十月了,崂山一带到浮山各堡所在的海边都是一片清凉,海风和山风交汇,令得人心怀十分舒畅。
只是浮山控制下的各营将士们,日子仍然是一如既往的辛苦。
新军练的十分辛苦,到八月已经是练了四个月的兵,每一天感觉都是比第二天更苦。当年浮山老兵们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罪,都是加倍还给了这些新军。
四个月下来,每个新军将士看到军棍的时候,已经远比火铳和大炮更加觉得可怕。
几乎没有人不被打过,几乎人人都到医官那里治过伤……没有幸免者。
“用今日训练场上之汗水,换取明日战场上敌人的鲜血。”
这一句话,被印成超级大字,悬挂在任何一处浮山系统之内的军营之处,每天起床睡觉到吃饭训练,都是随处可见。
最近这些时日,除了训练辛苦外,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一件事……征虏是否决意要出征?
朝廷的诏旨,是在几天前就送到了浮山,张守仁接旨之后,登莱青济东昌诸府都是轰动,这几个府是大半个山东,也是张守仁势力以及的地方。
济南和东昌的控制稍弱,但济南的商团势力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倪宠这个巡抚有什么大事小事都是要仰赖商团来解决,而众所周知,商团就是张守仁放在济南的代表,触角伸的越远,则代表张守仁的势力越来越稳固。
东昌府从第一庄到第三十七,几十个庄子遍布在要害地方,一个队的骑兵加一个队的步卒驻屯在东昌南端,与庄兵配合,防备曹州兵的进犯。
上一次的剿匪之役时,曹州兵曾经有渡河北上的迹象,好在李勇新反应迅速,打跨了李青山的骑兵,顺利化解了一场危机。
现在这个时候,浮山在东昌的势力更强了,战略形势也是越发的有利起来。
青州上一次曾经差点参与异动,登莱的消息传来,青州原本就薄弱的士绅力量受到惊吓立刻就转为合作,稍有抗拒者,特务处的行动组就是令得其余人家闻风丧胆。
登莱两府,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根基所在。
短短两年多时间,从一个百户经营出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强的实力,年入五百万以上的白银收入在手,张守仁奉不奉诏,实在是一个叫诸府士绅百姓和官员们十分关切的问题。
虽说公然拒绝诏书等于造反,但此时武将们跋扈不法情事实在很多,朝廷虚弱越来越明显,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崇祯以术驭下,并不是以法度。
崇祯初年,袁崇焕斩东江镇主帅毛文龙,他有尚方剑,是督师,但毛文龙是一品节将,亦有尚方剑。
不诏而斩,是谓非刑乱杀,不论毛文龙在皮岛上是不是养歌妓和干儿子干孙子,不干正事,或是东江镇的战功毫无用处,但最少从法理上来说,毛文龙这样的一品帅臣是不能被擅杀的。此人一死,崇祯心中对袁十分忌惮,但为了五年平辽之事,却是只能替袁背书。
这一件事之后,皇帝大失武臣之心。
此后这十数年,崇祯自己带头蔑视法度之事是一件跟着一件,武将实力强,大错也隐忍,武将无实力,小过也可能斩首。
韩非子所谓的法、术、势,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崇祯自己败坏的差不多了。
现在皇帝仍然随意诏杀文臣,但局势已经明显,武将跋扈已久,所谓皇帝之令只行于督抚,督抚之令却不行于将帅,将帅之令,则亦不行于行伍。
张守仁若不愿行,纵接诏,亦可阳奉阴违,借口很多,无饷这一条,足矣。
……
……
“告诉林文远,吴昌时小人耳,但越是这般小人,越不可得罪。此次将我荐于杨嗣昌,其心难测,最好打听详情,报于我知。”
“写信给薛相,再劝他激流勇退。并再书云,请他替我恩师谋凤阳总督或是南京本兵,若不然,调任京师任一侍郎亦可。所需费用,皆由浮山会馆开支,这一条不必写在书信上,告诉林文远就行了。”
“军情处河南局需要派人向湖广一带渗透了,我要知道沿登莱一路抵达湖广的沿途州县的情形,包括存粮,壮丁,道路,桥梁河流等,如可能,派人至勋阳、房、竹一带,查探张献忠等诸贼动向并其战法。”
张守仁说一条,底下的书记官们便是记录一条,运笔如飞,写的飞快。
他是刚从登州回来,连家也不及回,在半途便是接到调兵的诏令。
杨嗣昌这一次奉命督师,朝廷给的支持十分巨大,五十万两现银,几千面银牌,加上丝绸布匹等军需,还有无数甲仗,历来大臣出外,从来没有如杨嗣昌得到的这些支持要来的多。
除了这些,尚有督师辅臣的银印一颗,以及崇祯皇帝御赐的御制诗一首。
上一次崇祯写诗,还是在崇祯二年秦良玉这个四川土司女将入援京师之时,相隔已经整整十年了。
这些东西,加起来就是巨大的荣耀和风光,并且是常人难以抗拒的赫赫权威。
杨嗣昌要带着南下的,还有一颗平贼将军的银印,这一颗印,是他用来拉拢和收买左良玉所用。
对张守仁,他也是极尽拉拢之事。
除了皇帝诏书,尚有私信一封,言词十分客气,对过往的误会表示其过在已,请张守仁不要再芥怀于胸,张守仁和薛国观的关系,杨嗣昌表示不会干涉其中,也不是叫张守仁委身投靠,此次行军做战,军事上张守仁可以尽可能的保持自主,他只指示方略,具体营务绝不会伸手干涉。
这些已经十分优厚了,而杨嗣昌还表示,此次若立功,张守仁的勋阶寄禄是无可再加,但可以由副总镇变成总镇,这一仗总得打一年到两年,到时候张守仁资格是绝对够了,尤世威调任,总镇一职,妥定到手。
钱财方面,杨嗣昌表示供给他的粮饷十分优厚,张守仁的部下一定能得到十成粮饷,不会有折扣,若有斩首胜仗,赏赐也不会克扣他的。
如此种种,诏旨上不便写的,杨嗣昌几乎全是许了,现在杨府一个书房上的执事就在浮山等着,一有复信,就会飞驰赶回京师。
“那么,大人的意思是要允了他了?”在张守仁一边的钟显无所谓的问。
节堂之内,并没有济济一堂,这一件事,众将都表示没有意见,有一些是跃跃欲试,多半是无所谓的态度。
身为武将,当然是要以斩首□□功,从京师回来已经半年,也是该到了重新束伍上阵的时候了。
众将的心思,张守仁十分了解,他问钟显:“怎么样,文吏这边,对打一仗的看法如何?”
“无可不可。”
钟显答说道:“从四月起入不敷出,六月达到高峰,亏空几近百万。现在么,上个月已经把亏空填上了,如果大人从现在起动员,九月或十月出发,到时候军需就供给的上了,具体的数字,还需要我们营务处下各局并仓储、总后、参谋各处一起联合会议过后再说。”
“李、张二先生,觉得如何?”
李鑫欠一欠身,答道:“以公心来说,打这一仗最好,对大人声名有极大帮助。以私利而言,击流贼获军功,锻炼士卒,了解南方山川地利,打出浮山军的威风,何乐而不为?”
张德齐亦道:“大人声望,至目前为止,有好有坏。且称颂大人者多半为百姓,且以北方百姓为多。士绅之中,特别是清流眼中,大人的形象不佳,而在士绅眼中,流贼比东虏要可恶的多……”
“我明白,我明白。”
张守仁举起手来,脸上也露出苦笑的神情来。
他在济南一役是有神迹般的表现,但在南方士大夫和清流嘴里形象却一直不佳,几次的争执是一方面,他在登莱自行其事越来越象个藩镇,却是使得文士们越发的警惕。
文武之间的这种提防,最少在现阶段是不可能完全消弥的。
而张德齐也说的十分坦率,南方的士绅没见过东虏是什么样的,百姓也没遭遇过奴骑残害,所以张守仁声名虽显,形象却是操纵在士绅的嘴里,想扭转,就得去打南方士绅百姓更痛恨和害怕的东西……陕寇。
两个书生在此时眼界的宽广和见识的广博就发挥了作用,怪不得朱元璋严禁将领与读书人交结,真正聪明的读书人就是这样,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虽是在浮山有专领的职责,但遇事参赞,特别是不是纯粹的军事话题上,读书人确实是有着比普通将领或文吏更杰出的表现。
其实两个人还有最深的一层意思没有明说,但张守仁心里明白。
他还得继续养望!
声望这东西,摸不到看不着,似乎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但却是实实在在的反应在人心之中。若声望不够,强行做一些事,会有剧烈的反弹,若声望够了,有一些事,则如一尺之水,抬腿可过。
张守仁面露苦笑:“难道真的要充当刽子手,向着起义的农民兄弟挥动屠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