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城中,仍然是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
刘泽清收拢了部下,老老实实的呆在兵营之中,他之所以一时还没有动身回兖州,主要的原因是还没有讨齐行粮和补给的军饷。
这是朝廷在催促他就道北上之时曾经允诺的,现在他损兵折将,实力大损,当然要催促上头给他补给了再说。
可惜山东布政司这边也是善财难舍……许诺的是兵部和朝廷,山东这边却得负担,这自然是毫无道理的事,布政这边只能向上禀报,等朝廷把银子批复下来再说。
如果不是顾忌商团反击,刘大爷当然是宁愿自己去拿,事实上不少兖州将领就有这种心思。但刘泽清此时已经是破胆,张守仁就在临清,城中尚有城守营,商团,真动起手来,不是给别人理由兼并自己?这样的蠢事不能做,他心中烦闷,却也只得老老实实的等待着。
同时他也在关注着阳谷一带的消息,李青山率部聚集在曹州外围,他很难放心。
种种不利折磨之下,这个在兖州呼风唤雨的总兵大将,嘴唇上起了十几个燎泡,每天都是心烦意乱。
好在他麾下仍有实力,山东地方官员不敢轻侮。
商行也不敢过份的得罪他,在这阵子,商团虽然守住了,商行里的商人倒有不少前来求见的,都是送粮送银,数目虽然不多,也是反应人心。
到底他是朝廷镇将,在兖州经营多年,这些商人要想继续把生意安稳做下去,兖州的势力也不是他们能轻侮的。
别的不说,济宁一带的棉花产出,如果他刘某人和那些世家大族从中作梗,这些鲁商又岂能轻易获利?
除了刘部之外,就是黄胤昌副总兵率的城守营,他的城守营十分精锐,武器装备也不错,明显的也是有浮山的影子。
这个副总兵文武双全,有忧国忧民的境界和心胸,所以与张守仁暗中交结,并不奇怪。
再就是倪宠的巡抚抚标,三方之中,反而是他这个巡抚实力最弱,人马最少,训练最为不精,抚标兵马,实在也就算是巡抚的私人保镖了。
这也是倪宠坐视张守仁经略济南和东昌府的原因,固然是当日有盟约在,但倪宠实力太弱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廷的粮饷都是向九边倾斜,湖广和凤阳也能拿到不少,毕竟南方的解额有不少是湖广和南直隶直接运送的,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将物资向这些军镇运送也不是出格的事。凤阳,九江,南都,安庆,这些军镇都设有巡抚,兵马实力都并不弱,在崇祯十五年阿巴泰直过山东,插向南直隶时,史可法等巡抚陈兵淮安凤阳一带,阿巴泰眼见明军实力不弱,最少看起来不弱,于是未敢深入,退兵走人。
以山东的地位,就算是巡抚也弄不到什么粮饷,各府又被张守仁控制,牙行税卡又是在大户和王府世家手中,倪宠这个巡抚说是管着十几样事,从军务到文教刑名钱谷无所不管,但实际上政令也就是在济南城中了。
势力越小,反而是要保,现在对张守仁坐镇济南惴惴不安的不是刘泽清,反而是倪宠等济南的地方官员了。
四月中下旬的天气,在南方是梅雨季的到来,在济南城中,气温也逐渐上升,人走动时开始流汗,而且北方连年干旱少雨,更促使了天气加剧闷热的过程,大太阳底下走一阵子,人很快就出汗,感觉到气喘和干渴。
“停一下,叫轿夫和挑夫们都喝点茶。”
三好行的李老东主已经是望七十的人,人老之后心也良善不少,感觉到热浪滚滚之后,在轿中跺了跺脚,示意停下。
“多谢老爷!”
“老爷多福多寿!”
李府的下人没有那么多话,只是停下来,伺候老爷子到茶棚里挑个洁净位子坐下来,然后捧了自己带的茶壶出来,倒出碧绿的泉水泡的上等好茶,待老爷子慢慢饮了解渴后,这些家人仆役才和挑担的挑夫一起,在茶棚四角挑了阴凉地方,大碗茶送上来后,就端着茶碗喝了解解暑气。
李老东主左右无事,打量着四周环镜,把头点一头,笑道:“地方上倒真干净,不枉花了钱。”
商行在济南花钱的地方不少,开始时不少商人都不理解,买卖人就是这样,讲究投钱进去要见产出,要不是秦东主等几个大东主坚持,怕是也不会有多少人同意把钱投在城市公益之上。这一次商团和曹州镇在城中激战,城中的百姓不止是呐喊助威,还在投石帮忙,还有运送吃食进来,通风报信的事就更多了。
没有城中百姓的支持,商团的士气不会有那么高,刘军的士气也不会那么衰落。
毕竟被全城几十万人敌视,那个滋味并不好受。
在李东主眼前,街道是十分平整笔直,打扫的十分干净,这里是靠近府前街的大道了,全部是铺着一层青砖为路基,两边是挖浚疏通过的排水沟渠,上头还盖着青石板盖。
往年时,这里是土路,雨天的泥没过脚脖子,没有阴沟排水,到处是一股恶臭味,就算有钱人坐车或坐轿子,但总有下车下轿的时候,那个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浮山军在城中时,因为当时瘟疫开始流行,卫生的事就提上日程,这排水沟还是当日浮山军人帮着挖出来的。
现在商行下有卫生公益局,坚持打扫和疏浚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在大明,这样的事说是小事,也是大事,成化年间,因为京师阴沟被堵死,御史上报皇帝,成化皇帝因此责罚了好多锦衣卫官员,因为在大明,挖阴沟的事就是锦衣卫的差事,办不好,就得吃板子。
就算这样,大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也远不及盛唐和两宋,所谓封建末世,就是如此。
仆役下人们没资格接话,几个李家的中层子弟开始接话议论起来。
“干净是干净,就是花钱太多。”
“老爷子你心疼不心疼?咱们一年得拿出三成利来,养商团,做公益,何时是个头哇?”
“何时?”有人笑道:“现在不就是了?横竖太保要进城了,咱们不怕再出乱子,各方都巴结着,不必再往商行这么起劲的投钱。”
李老东主开始也就是眯着眼,随意听着,待听到这样的话,便是首肯道:“唔,别的话也罢了,各方都巴结,这话说的对。”
“嘿嘿,老爷子夸我……”
这个家族子弟刚想谦虚几句,街角处又来了一大群人。
李老东主面色一变,沉声道:“是城北的王东主,乐康行的人嘛。”
“挑的东西也不少,听说他们昨天去过王府,进了紫禁城,喝了茶才出来。”
“哈哈。”李老东主仰天一笑,笑声中却殊无笑意可言。大家都是大哥不说二哥,全是一个德性。
商人的天性在这阵子也是暴露无余,投机,不坚定,左右逢源,多疑。击败曹州兵进城的企图后,大家反而是没了主心骨,这两年多的发展是在有强大的外在压力之下造成的,现在兖州势力严重削弱,大家反而多疑起来。
似乎是没必要和张守仁一条道走到黑?多方下注,最少是哪一方也不得罪,这才是明智的做法。
“李老东主,晚辈有礼了。”
“哈哈,王东主客气了,请坐,这里有穿堂风,纳凉喝茶,这是好地方啊。”
“好,好。”
那边也是看到李东主一行,为首的王东主才三十余岁年纪,留着一抹漂亮的小胡子,穿着宝蓝色的湖绸长衫,腰带虽不似官员用银带或玉带,但角带之上,镶嵌着几种名贵的饰物,随便取下一物来,足可抵换一进到三进的宅院,骑着的马是从西域买来的伊犁马,毛色雪白,身肩高大,身边二十几个随员和伴当也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绸缎衣裳,光是这副派头,不象商人,反似宗室亲藩一般的贵重风流。
在他身后,也是几十个挑担的担夫,银子米粮等物皆有,下马之后,和李老东主见礼之后,两个大商行的东主都是相视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来意。
“大将军位高权重,但朝廷对他已经有忌惮之心,听说已经委派倪中丞和巡按大人查察临清之事,虽不能怎么样,到底能看出圣眷来。”
“我等不能把身家性命全托给大将军啊。”
“正是此理,王府,中丞,还有几家该走的我们都走到了……兖州这次吃亏很大,大家也是情非得已,临清那边几家东主愿意帮我们讲和,以在下之见,冤家宜解不宜结,和解了总比对抗要好啊。”
“说的好,说的好啊!”李老东主用赞赏的眼光看向王东主,自己家怎么没有这么出色的子弟?
“对大将军我们当然还是要恭谨,不过盐利很重,利丰行和浮山总行总得拿出一些给大家均分,不然我们凭白效力这么多年了不是?还有商团,耗资太重,既然大将军坐镇济南,以在下之见,商团要么解散,要么就留一两成护卫仓库就成了,老东主以为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