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谕旨很快就被内阁润色过,并且派出一名内监,并锦衣旗校数名,立刻赶赴江南,传诏给宜兴周家,天子令周延儒为建极殿大学士,内阁首辅!
消息很快就传出京师,在天使们还在等着诏旨没有出京的时候,无数骑着健骡或是良驹的角巾青衣的汉子飞驰出东便门,往着通州方向赶去。
从京师到通州,良驹飞驰半日可至,到了通州就可以直上码头,找着已经装好货物预备南下的漕船之后,就可以直接放船南下了。
那一日的通州码头十分热闹,不少才装了半船货的漕船也被高价包下……船老大也十分乐意接这样的生意,不需装载太多货物,银钱还给的十分充足,自是十分高兴乐意。
沿通州直下,到德州不过几日间事,顺流而下,漕船两边都有纤夫帮着拉纤,夏秋之时正是涨水的时候,河岸中蓄水流量充足,哗啦啦的水流带着漕船飞速直下,到达德州不过是指日间事。
此时路线可分两边,一路起旱到济南,再下泰安,沂州,徐州,淮安,这是旱道,一般的短途客人或是到山东做生意的,上泰山进香的香客才会走这一条路。另外一路是沿河直下临清,再下济宁,由济宁到宿迁,淮安,再过扬州,过江,抵镇江,到达运河的江南水脉,到那时,就无城不可至了,江南水脉发达,到南京,苏、常、松江、乃至杭州,萧山等地,都可以航船到达,文人出行,商人贩运货物,都是如此。
很多信使,包括钦使在内,都是走的这一条线路,下旨之日是九月初,等钦差抵达宜兴周府时已经是十余日后的九月中旬,这个时候,天气开始凉爽,钦使们也是贪图舒服,前一阵子天热时,并未认真赶路。
待他们过来,周家都已经开过几次宴席,宴请亲朋友好最少二三百桌,周延儒是再回冯妇,这一次却比头一回干首辅时心情还要轻松的多。
头一回有温体仁和他过不去,他自己党羽也没有建立的起来,两派人龙争虎斗,搅和的朝堂上甚不安静。
当时还有钱谦益这个东林领袖的威胁,一旦老钱入阁,不管是不是吊尾的东阁大学士,对周、温二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威胁。
清流领袖,党羽甚多,简在帝心,任何一条都能要命,无奈之下,周延儒和温体仁一起设计搞翻了老钱,并且使崇祯对钱谦益十分厌恶,十年下来,断然听不得此人名字,当日嫌恶,可想而知有多深。
此番起复,有东林盟友在,确实是与当日完全不同了……
这些日子周家宾客如云,不少都是江南一带的名士,全部是东林或复社中人,这么多人过来,当然不是白跑,而是与周延儒站台助威,其中的含义,十分鲜明。
传旨钦差一入宜兴,从航船上下来,到得码头上,周家的人就在码头上放起鞭炮,地方官吏上前迎接,送上水酒,替钦差接风洗尘。沿岸道路,当然也是全部清扫过了,百姓在道路两边观看迎接,由保甲衙差们约束着,不得捣乱生事。
如此的规模,当然堪称盛事,钦差们也是很少经历这样的事情,当下都是挺胸凸肚,骑在宜兴地方官准备的高头大马之上,向着周府缓缓而行。
“听听,你们听听,天如说的这是甚话。”
钦差将至,周府中堂之侧的书房之中,却是有一场十分激烈的争吵。
周延儒十九岁考中状元为官,到现在也就是四十余岁,年未至五十,身子将养的极佳,面色白皙,身上穿着宽大的绛色道袍,头戴正阳巾,一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模样。
此时虽然面露薄怒,脸上仍然带着一缕微笑,只是笑容发苦,显然周延儒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场难堪之中。
“天如,你适才是有些无礼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书生,打扮也是近似周延儒,只是衣角用料不似周延儒那般讲究,多出几分俭朴之气来。
“是,彝仲兄见教的是,我和老师说话时是词气太盛,近似无礼。”
张溥会试中魁,主考正是周延儒,所以见面时以师徒相称,但其实时人都知道,周延儒第一次拜相时,张溥出力就不少,但当时周延儒与复社东林意见甚深,未能利用好这一股庞大的势力,此番周延儒起复,坊间传言是张溥以复社凑出来的二十万金遍贿当道,包括太监在内,这才使崇祯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会师徒争执的,便是类似闲谈的山东之事。
自张溥回南之后,四处游历,在很多人眼中近乎疯魔了。浮山的农庄,听着和结寨自保的庄园也没甚大差别,只是做的好一些罢了,值当大惊小怪?
至于练兵,采盐,挖矿,无非是莽撞武夫行诸事弄钱,换了大伙儿在那里,行事岂不是一样?没准儿比张守仁干的更好。
张溥深受震动的事,在江南一带说出来竟是无人理会,他心中的气苦可想而知。
其实也不怪江南众人,这些所谓名士,无非是诗酒唱和,于国事而言,真正通晓明白的寥寥无已,象陈子龙在复社中威望几近于张溥,勉强在浮山够资格做个农政官,其余复社或东林诸人,通晓世情,懂得细微变化,见微知著的,又能有几人呢?
未曾亲历,自是不解张溥的风情,此番听闻周延儒奉旨入朝,同时有经历山东,查察税卡盐场之事,张溥极力建议,要周延儒以首辅之尊,在济南联合倪宠等,立刻将张定仁以不法诸情事拿下。
张溥断言,此时不趁机动手,再无机会可言。
而周延儒则以为此举孟浪,张守仁毕竟于国有功,地位尊崇,不是寻常武将,不是这么容易被对付的,就算是倪宠等人依命行事,突然在宴席中抓了人,但底下的事怎么办?人家的大军不服又将如何?
张溥却只是坚持已见,甚至说浮山军反,则调动大军弹压平叛,不能再坐视浮山发展的话来。
这样的话,已经类似负气,周延儒忍不住,说他书生之见。
张溥也是怒了,说是自己书生之见,老师却赖书生之见才得以复位首辅,书生之见,可见也不是完全的没有用处。
这样的话说出口来,周延儒当然气的无可奈何,只能跌足长叹,表情颇为无奈。
“不过一书生,天如何必如此放在心上?”劝说他们的夏允彝也是复社中的头面人物,松江望族出身,此时他缓缓道:“天下乱时,才有此辈兴起之机,今挹斋公复为首相,只要致天下于清平,一镇之力,能与天下抗乎?”
“彝仲兄此言有理,且十分精到。”
“大哉斯言!”
在接旨前的书房中,列席而坐的都是江南一带的顶级人物,而且都与周延儒有不坏的交情,也是张溥一系中的头面人物,这么多人与自己持相反的意见,张溥却只是面色铁青,熟知他的人都是知道,这是表示绝不让步。
“唉……”
周延儒无奈叹息,承诺道:“吾辈沿运河北上,俟至济南时,若果然张浮山有不可忍不可言之事,吾备列宰相之位,却也不会尸位素餐。”
这般允诺之后,张溥脸色才回转过来,对着周延儒兜头一揖,多余的话竟是一句也没有。
“天如虽然已经年近不惑,但心地犹如赤子。”周延儒捋须微笑,似乎对张溥欣赏多过指责,只是眼神之中,那一点阴沉冷峻之色,却是十分浓郁。
这个太仓来的赤佬,把持到如此地步,究竟他周延儒是首辅,还是他太仓张溥?
此人,不可不除了……
座中诸人,却是完全看不懂周延儒眼神中的阴冷之色,看到事情解决,都是面目欢快起来,听到外头山崩海啸般的声响时,顾炎武笑道:“今日是挹斋公大喜的日子,我等就不要在此碍事了,还是退到外头,与江南诸公同乐吧。”
他虽然年轻,不过向来才思敏捷,也善于交游,复社之中的头面人物,也有顾炎武一个。
只是此时尚没有写出那著名的明夷待访录,所以在才学上,稍逊陈子龙等人一筹。
说起来当时的东林复社,真的是人才济济,论起学术学问,也就是王阳明唐顺之那一代人能比明末时节要强一些了……
“小顾言之有理,我等向挹斋公告辞。”
此时钦使将至,周家一定有不少事要料理,周延儒少不得会有要紧事吩咐家人,所以夏允彝第一个赞同,站起身来,率众而出。
原本这是张溥的事,只是张溥此时尚未清醒过来似的,只能由夏允彝带头出来。
张溥也是随着众人被推出来,见他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顾炎武笑道:“天如兄,那张守仁怎么就如此不凡,此番你回南来,对此人实在是太重视了。”
“唉……”张溥悠然长叹,摇头道:“你们未曾亲见,肯定不会明白,等吴次尾回来了,你们亲自问他吧。嗯,此番北上,我要随挹斋公同行,若有机变之处,我当随机应变,临机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