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的打算是在浮山建一所高级的学院,宗旨并非讲学,而以研习为主。就象是当年李贽成立的小组织一样,只是李贽被时人认为是离经叛道,最后落的一个割颈自杀的下场,而吴应箕和其组织的人手有张守仁的关心和支持,想必在学术研究上要轻松和愉快的多。
“然学生有一言,不吐不快。”
无论如何,张守仁在吴应箕身上还是看到了这个时代读书人应有的风骨和气节,他向着对方欣然答道:“次尾请说。”
“青州之事,固然痛快,然而毕竟是非刑而杀,以当权者行刺客事,十分不妥……太保,刀子太快,须防割伤自己。”
这个书生,倒也并不全呆,张守仁呵呵一笑,坦然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耳,次尾放心,日后自当行法度而制之,不再用此非常手段便是。”
“如此,”吴应箕正色道:“学生会竭尽全力的,太保在登莱所行,也值得学生等如此。”
“哈哈,次尾可将家眷取来……数年之内,天崩地坼,大变将生,吾恐次尾会悬心呢。”
以吴应箕的身份,和张守仁这样帝国最高级的武臣有这么推心置腹的谈话,这也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一听此语,脸色顿时紧张起来。
以张守仁的身份,都做这样的结论,大明结局,可想而知!
“太保……”吴应箕脸色大变,吃吃道:“前景就这么不乐观么?”
“次尾,你肯定也是饱读史书的人,纵观历朝,有象大明这样贫富悬殊,赤地千里流民百万,朝廷却能稳如泰山的么?崇祯八年,流贼将寇凤阳,有司奏请皇上减免中都一带赋税,灾情过重不得不耳,而皇上置之不理,结果流贼入中都时,满城文武官员懵懂无所知……你当时亦在南都吧,只此一事,可谓落一叶而知秋耳……”
面对目瞪口呆的吴应箕,张守仁面色也渐渐转为沉郁……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你是复社中人,过几天张溥将与周宜兴过此,见或不见,悉听次尾之便。”
这个消息一般人还不知道,吴应箕也是有点吃惊,不知道周延儒和张溥一起到济南来是干什么勾当,以张溥回南后上窜下跳反对张守仁的那副德性,想必此来也没有什么好的用意。
见或不见,倒是真的为难了……
……
且不提吴应箕的遭际,此时已经是崇祯十三年的九月中旬,后世已经是十月下旬的光景,金秋送爽,是一年时最好的时节。
过江之后,沿淮扬北上,官道两边的田地多半是空着,或是翻犁开来,预备种上冬麦,周延儒和自己的家人元随有一百余人,加上张溥等人,一共用了十余艘大航船,自镇江过江,扬州府县以上官员,自是风闻而至,恭谨而迎。
自扬州原本可以沿河到宿迁,再由宿迁到济宁,再到临清,转德州,直入通州和京师,一路不必下船,比起陆行来舒服的多。
北人骑马,南人乘船,原本如此,不足为怪。
可惜周延儒这一次北上注定无法这般逍遥了,皇帝一道谕旨,他在扬州就得转道往淮安去,再从陆路往济南,加倍的辛苦,真正的晦气。
而所谓就便查察盐场并私设税卡诸情事,其实就是叫他拿首辅之尊,压一压张守仁的气焰……这几个月来,很多明的暗的消息都直指山东地方,在张守仁的管制之下,山东正在发生着剧变,临清城下的果决和杀戮,加上兖州之事,还有孙良栋在沂州一带欺负刘泽清残部之事,种种情状,无不说明大将军荣成伯在回到山东之后,势大难制,已经颇不把朝廷法令和潜规则放在眼里了。
所谓潜规则,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大小相制,祖宗的法度就是如此,在朝廷行有余力的前提下,绝不会容许一家独大的情形发生。
只是这规矩早在崇祯默许东江镇被兼并消灭时就已经破坏无余了,如果当今皇帝稍有手腕,一定不会允许东江镇在毛文龙身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如果有完整的东江尚在,且不说对东虏的牵制之功,就是对辽镇来说,有东江在,将门世家的嘴脸和吃相也要好看的多……
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周延儒不大愿去想,他原本应该风光北上,一路舒舒服服的拿着地方官的仪金,享用美食好酒,饮酒观戏,或是赏受那些地方名士文人的诗词吹捧,这样才是首辅的风光享受。
查案办事,还是得罪人的勾当,想着便是叫人心烦。
这般郁郁不欢情形上下皆知,大家都是陪着小心,不敢惹首辅大人心烦。
如此一路到得淮安,此地也是名城大府,但规制虽大,繁华程度并不能与江南相比,较之扬州也远远不如,好在到了此地就有正事可办,周延儒不免接见弹劾张守仁的几个地方官员,当面垂询问及详情……不管如何,将来到北京时他要回奏给皇帝,对此事也需要有自己的看法。
先见官员,隔着数日后,再召见盐商。
当然都是淮扬盐商中的头面人物,一共十余人,借了淮安府二堂的签押房当公事房,周延儒上座,盐商们叩头之后,都是站着回话。
“阁老,我等实在是眼看没有活路了。”
“阁老,我家十一处窝本,盐工一万七千余人,现在全部星散,一个人也不剩下,寒家一年额定产盐三千万斤,今年怕是一斤也交不出来了。”
“湖广来人,已经在与浮山盐商接洽,国朝制度,可是败坏无余了。”
“还请阁老替我等做主啊。”
这些盐商也算是有备而来,不论是自家的引票窝本凭证,或是盐场被破坏的证据,甚至还有看到浮山那边海船接济假扮海盗的浮山军的船只的证言与证人,再加上湖广南直一带确实已经有不少盐行在商议购买浮山盐,涉及到的利益之争是外人难以想象的庞大……这里头涉及的国公怕就有三家,侯伯之家和太监更多,南京某国公在秦淮河迎娶一个小妾就动员了五千禁军,一路搬抬之物无数,光凭国公俸禄和世袭的那点田产够什么使的?
盐商向来与勋旧之家眉来眼去,和太监勾结甚深,当年盐引制度和开中法的破坏,就是盐商与太监联手施为,现在张守仁的行径当然是捅了马蜂窝,盐商们左一句右一句,无非是坐实了此前官员所陈奏的事实罢了。
这两天下来,周延儒左右也是被盐商们用银子喂饱了,此事又简单明白,周延儒略一思忖,便是表态道:“此事本阁部已经知道,回京之后,自有区处。汝等也要奉公守法,不可因此事而自行其事,坏朝廷法度。”
众盐商此前已经花费重金,朝廷已经在准备调集兵马往淮安一带过来,但有周延儒这样首辅重臣的表态,自是如虎添翼。
当下都是大喜,不要本钱的把奉承话儿递上来。
待众盐商退下后,周延儒的几个幕客都凑上来,纷纷道:“东翁此番应承的好,太保此番行事有吃独食之嫌,这么大利,他一家如何咽的下,总要叫大家好看才是。”
“南京和北京都对太保此番行止大为不满,东翁此次可谓两边得利。”
“复社诸公也常有遏制太保之念,此番对张天如也算有所交待。”
提起张溥,周延儒面色略显阴沉,好在众幕客又继续纷纷讨好,算是把他的这一点小小不快给压了下去。
到最后,周延儒也是志得意满,微笑道:“这事情闹的大家快下不来台,如果本阁部途经济南时,张太保能幡然悔悟,大家都有台阶可下,那是最好不过了。”
……
在淮安的情形,相随同行的张溥当然是心知肚明。
他上一次是在周延儒去位之后,被温体仁排挤出京,此番周延儒复相,张溥随行至京之后,当然也是另有重用。
复社中人,因此也有不少人相随同行,以为张溥臂助。
加上在京的吴昌时和龚鼎孳陈名夏等人,复社的力量很大,张溥此次进京,也是有满脸的雄心壮志。
“挹公此次肯公开表态,还是值得首肯的。”
夏允彝也是随行人员之一,他讲话向来中肯,所以一出声就很有力量:“所以哪怕小节偶有所亏,天如也不要追究了。”
此次周延儒复起,张溥预先有话在前,不准他收受贿赂和以权谋私,要以大局为重,周延儒也是全盘答应下来,张溥这才替他谋复,此次在淮安时,周家上下收受贿赂很多,夏允彝怕张溥找周延儒的麻烦,所以预先要打一个招呼。
“我岂是这般不识高低上下的人?”
张溥对夏允彝的话不以为然,拂然道:“此事何劳老兄嘱咐。”
“这便好,这便好。”
夏允彝一脸安慰,捋须笑道:“只要吾等上下一心,在这里先把声势造出来,以挹公首辅之尊,到济南时,张太保少不得要有一番说辞才是。只要淮安之事解决,济南税卡之事不算什么,武夫天性贪鄙无义,他要捞钱,由得他捞几个便是了……国家能省一事就复一份元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