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带的这个研究生,年龄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我说:“同学,麻烦你,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这一招,是我的李浩老师教会我的。
他竟然乖乖地就把身份证给拿出来,用一只手递给我。
果然,他跟我同一年出生,比我还大一个月。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警察。
我把身份证还给他,我说:“身份很重要,我得确认。”
研究生连连点头,他居然没有要求看看我的记者证。
所以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个孩子,简直就是个中学生。
研究生叫我“姐”,我想,我有那么老么?嘿,算了,姐就姐吧。
研究生有着一张苍白的脸,应该是晚睡晚起,成天耗在网上的缘故。他不抽烟,不喝茶,问他来不来一瓶啤酒,他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才连连摇头。
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嘴角约略有些神经质地往下抽搐。
研究生一开口就显得异常愤怒,历数校长不仅剽窃国外知名学者的论文,而且剽窃学生的研究成果……
我打断面色苍白的研究生男孩,我说:“这我就不明白了,课题不都是导师领着你们做吗?没有导师的指导,你们能有什么成果?”
研究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我的反问无异于火上浇油,男孩急切地开始新一轮的控诉:校长不但掠夺学生的学术,而且残酷地剥削学生的劳动,校长竟然会让学生给他到食堂打饭替他叫外卖,还会叫学生到他家里打扫卫生甚至给他擦皮鞋……
我再次打断他:“校长,那么大的官,还吃食堂的伙食啊?对了,打饭,叫外卖,他给你钱吗?”
研究生咽了口唾沫:“微信发个红包呗……”
我笑而不语。
研究生似乎被我如花的笑颜所刺激,立即转入第三轮控诉:校长心术不正,对女研究生特别关心……校长经常把女研究生叫到办公室,单独辅导;据说校长老婆出差的时候,校长经常把女研究生叫到家里……有人看见,就在电梯里,校长的手搭在女研究生的腰上……还有人,在校门口的小馆子里吃火锅时,碰上了校长和女研究生一起喝酒,校长的嘴巴贴在女研究生的耳朵上……
我插话:“你想说的是性骚扰吧?有证据吗?关键是得有证人……”
研究生又咽了口唾沫:“那些女生,哼,开心得很……”
我又笑了。
待研究生牢骚发够,我才缓缓告诉他:我的英语不好,特别是没有专业英语能力,我无法鉴别校长的论文究竟是不是抄袭了国外学者的论文。
研究生立即表示,他可以将那篇英文论文翻译成标准中文。
随即我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如果要确证剽窃,我还需要专家出具的证明。
研究生脱口而出,我们学校有的是真正的专家,他们早就确证了……
我立即接口:你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
研究生沉默了。他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我说行。
我们喝的是咖啡,买单的是我。
过了两天,研究生打电话约我见面。
这次共进晚餐的除了我和研究生男孩,还有两个中年男子。
研究生向我介绍,这两名男子,一个是学校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另一个是与校长的“学术领域”相关的某某研究机构的“副研究员”。
研究生给我带来了发表论文的外国刊物原件,以及翻译成中文的论文。
两位专家向我证实:那份外国刊物发行量不大,作者在国际上的知名度也不算很高。
我提出疑问:就算那份国外刊物的知名度不高,论文的原作者也不是什么知名学者,但至少在这个专业领域,专家们对这样的论点和论据应该不会陌生吧?公然抄袭已经发表的论文,难道国内刊物的编辑都是傻子?难道国内的同行不会群起而攻之?
两位专家笑了。
两位专家交替发言,他们说:
“现在做学问,有几个人会去读外文刊物?有几个人的外文水平能够阅读原文?”
“发表校长论文的那家国内知名学刊,早已青黄不接了,给他们一点点赞助,别说论文,就算给他们科幻小说,他们也照登不误,更何况校长抄来的论文的确具有相当的学术水平。”
“就算是有人能看出论文有抄袭的痕迹,可又有谁愿意去较真呢?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别说是这样专业性很强的领域,黎记者你看,现在有多少国学大师?有多少中医专家?有多少鸿篇巨制?有多少起死回生?”
哈哈……
哈哈哈哈……
应该说,两位专家透露的学界现状,正好迎合了我对大学的仇视和偏见。
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是吧?我偏偏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大家不是都说没有看见冰山吗?我偏偏要把这冰山一角露出来给大家看个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我义愤填膺,我冰雪聪明,和研究生男孩以及两位专家谈话开始之前,我假装用手机看微信,其实是悄悄地启动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他们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豪迈、悲壮与愤慨,都被我完整地录了音。
我连夜写成了长篇通讯《此校长“国际领先”,绝招竟然是抄袭》。
我的稿子送到主任手里,触礁了。
主任说:“不行,这稿子不能见报。”
我问:“为什么?”
主任说:“学术界的事情,你弄得清楚么?这个专业你懂么?”
我说:“不算太懂,也不算不懂。我只是自学了一点点皮毛的知识,但我的身后有专家,还有校长自己带的研究生。”
主任说:“他们愿意站出来么?”
我说:“我有录音为证。”
主任说:“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么?”
主任这样说的时候,用铅笔尖狠狠地戳着我的稿子里大学校长的姓名。
我担心主任的铅笔尖会“叭嗒”一声断掉。
我说:“他不就是校长么?”
主任一声长叹:“你不学习不思考不进步,连我们自己的报纸也不好好看……”
我惭愧,我们的报纸每天至少32版,多的时候64版,我的确从来没有把我们的报纸从头看到尾。坦率地说,我基本不看我们自己的报纸,别的报纸也不怎么看。
主任说:“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们的报纸,就会知道,这个人……”他再次用纤细的铅笔尖戳着校长的名字:“已经通过了公开招考领导干部的考试,他就要当州长了!我们的报纸上都已经公示了!这个时候,我们报纸登载他抄袭论文的事情,不是明摆着跟上边抬杠么?”
我说:“既然叫公示,就是欢迎大家举报嘛!这样的人,当了州长也是祸害,我们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把他揭穿呢?”
主任说:“公示公示,那就是早就定了,走个程序而已。”
主任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悲情:“粒粒……”他也叫我“粒粒”,他也觉得我“粒粒皆辛苦”是吧?
主任说:“粒粒你就是想出名,也不能挑这个时候这个人啊!我知道你好长时间没有大稿见报了,可也不能玩这种火啊!你实在不想跑教育口,我给你换个口子行不行?”
完全错位,我觉得跟主任已经无话可说。
我忍了忍,对主任说:“好吧,稿子就不发了吧。”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听见身后主任长长的叹息声。
15分钟以后,我就把这篇稿子发到了互联网上最著名的天涯社区。
为了吸引眼球,发贴的时候,我改了个标题,叫做《靠剽窃,草包当上大学校长;收红包,知名学刊斯文扫地》”。
其实在互联网上亦真亦假地“揭露”学术剽窃的贴子很多,我并没有指望我的这个贴子能够引起多大的反响。
把“校长剽窃”事件贴到网上,一方面是因为主任“毙”了我的稿子,我心里不爽,另一方面,源于我对“知识分子”的绝望——这恐怕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悲哀,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哀。我可以说服自己做过小姐当过妓 女不过是图一时虚荣,但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道貌岸然的教授们道德的沦丧——从骨子里,我始终认为,他们应该是“高人一等”的“君子”。
我没有想到,我的贴很快就被跟疯了。
我紧张得全身都在冒汗,我守在电脑显示器前,不吃不喝,每隔一分钟刷新一次浏览器,每一次刷新,都会出现新的跟贴,大多是重复前面的贴,更多的是对校长的漫骂和不屑。
“这正常吗?”几年之后,一个茶香淡淡,花香淡淡,鸟鸣啾啾的黄昏,我亲爱的“蝈蝈”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肯定不正常。”
“一定在人在操纵刷屏。”“蝈蝈”肯定地说。
我点了点头。
“你很可能陷入到了一个阴谋之中。”“蝈蝈”说。
我长叹一声,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
侦察员的直觉?
疯狂的网络舆论迫使省委组织部门对校长作出结论:涉嫌学术腐败,建议暂缓使用。
这个校长不仅没有当上州长,很快,上级就宣布,免去其校长职务。
理由是:鉴于目前状况,某某同志已不再适宜担任校长职务。
那天夜里,从网上得知校长被免职的消息时,我没有体会到丝毫的快感,反而感到全身发冷。
我是在自己的出租房里,用笔记本电脑上网时看到这条消息的,我情不自禁地拉过被子,披到了自己肩上。
那个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亲爱的“蝈蝈”,我多么希望他就在我的身边,搂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看这条新闻。
我想,只要能抓住的手,我就不会发抖。
我不知道,那时,对我亲爱的“蝈蝈”来说,决战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