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架空的半封闭式地下车库,夕阳透过车库朝向大街的一侧,把车库照得半明半昧。
地下车库里的车不多,李浩把这个地下车库的定位发给我的时候,同时把停车位拍照发给了我。他的车孤零零地停在一排空空荡荡的车位上,朝他的车走去时,我略微有些忐忑,莫名地联想到看过的凶杀电影:车门打开,一头滚出来一具尸体。
车门没有锁,我一拉驾驶副座的门,车门打开,浓烈的酒精气味从车内喷涌而出,让我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李浩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真不知道他跟什么人喝了多少酒。他半躺在后排,似笑非笑,像是望着我,又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我,而是在做梦。我注意到轿车虽然 没有发动,可车钥匙插在电门上,我关上副驾一侧的门,拉开后车门,使劲推李浩:“李老师,你就不担心有人把你的车开去,把你拉到荒郊野外,一抛了之……”他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嚅嗫着吐出几个字:“热……渴……”我叹了口气,关上车门,拔下车钥匙,走上街面,找了家便利店,买了两瓶饮用水。
我钻进李浩的轿车,把他的身体往旁边推开,勉强在他身边坐下,打开一瓶饮用水,一只手拿水瓶,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让他张嘴,喂他喝水。我有些担心他突然呕吐,要是秽 物喷我一身,那就尴尬了。他仿佛突然清醒,劈手夺过水瓶,一口气几乎喝掉半瓶。他呼呼地喘着气,笑呵呵地,口辞不清地说:“啊哈……粒粒,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我还以为,我就算死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一个人会在乎呢。”
我摇头叹气。
李浩一伸手就搂住我的肩膀,把我往他的怀里拉,我挣扎着,也不是完全拒绝,我想,他想抱就让他抱一抱吧。他很孤独,很无助,对吧?李浩探头想吻我的脸颊,我避开了,说:“李老师,你真的喝多了。”
李浩嘻嘻地笑:“是喝多了,不过,你放心,粒粒,我不会吐到你的胸脯上……”说着,他顺势就低头朝我的胸前拱过来。
我把他推开,提高音量,显出生气的样子,我说:“李老师,你不要发酒疯好不好?你再这样子,我就走了!”我一边说,一边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李浩一把拽住我,连声说对不起,他说:“求你了粒粒,陪我坐一会儿好吗?我心里难受,想有个人听我说话。”
看着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我心软了,没有执意下车,依然挨着他坐在汽车后排,任由他搂着我的肩膀。有一会儿,我觉得被李浩搂着的,并不是我的身体,或者说,那个身体与我无关,真正的我,飘浮在半空中,这辆轿车,亦是透明,我可以居高临下,看到汽车后排上,两个搂抱在一起的男女,像一对恋人,又像是两个偷情的男女。
李浩的双手在我的身上不干不净地滑来滑去,他的脑袋也一个劲地朝我胸前拱。我无可奈何地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脑袋推开,而他的手呢,就任由他去吧。我心烦得不得了,贴着他的耳朵,有些恼怒有些调侃地说:“李老师,你不是想在这儿就把我办了吧?”
李浩闻言呵呵乱笑,笑着说:“想!真想!”
我再次使劲把他推开,厉声说:“不要太过分了啊!”
他稍稍坐直一些身子。我真想摔门而去,却狠不下心,毕竟,在这个城市,李浩算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吧?他这个样子,刚好碰上两个地痞无赖,把他的手机、钱包全抢光,把他拖出来扔到地上,偷了他的车,或者开了他的车撞死撞伤人,估计他别说还手,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我既然来了,怎么能扔下他不管?
这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李浩都已经醉成那样了,却精 虫上脑,欲罢不能,我强迫他又喝了几口水,问他:“李老师,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李浩使劲咽唾沫,像是把已经到涌到喉咙里的呕吐物拼命咽回去,表情相当恶心。我轻拍他的后背,问他:“李老师你要不要吐?我扶你到外面去吐?”他嘿嘿地笑,大言不惭地咕哝道:“我喝酒从来不吐,十年了……”因为我伸手拍他的后背,胸部就暴露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又朝我的胸前拱,我气得抓住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脑袋往座椅靠背上推。
他呼呼地喘着气向我求饶,像是我不放手,他就会像个委屈的孩子般放声大哭。我警告他:“乖乖的啊……”他郑重地点头,我这才放手。
接下来,他絮絮叨叨地告诉我,纸媒越来越不景气了,就连他这样的老记者,也被领导找去谈话。说是谈话,其实就是通知解聘,不过是给他们留出两到三个月的“缓冲区”,让他们去找新的工作……他说,中午跟一家大型私企的营销总监喝酒,打算去私企谋一份薪水,可人家除了一个劲灌他喝酒,根本不理会他委婉提出的“求职”要求,人家说,现在是新媒 体时代,而新媒体是年轻人的时代……李浩稀哩胡涂地对我吼叫:“我老了吗?我已经被这个社会淘汰了吗?你说,嗯?粒粒你说?”
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不老,李老师你不老,你还很年轻……”
李浩长叹一气,他搂住我的肩,使劲摁我的后背,想把我的脸摁到他的小肚子上。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猝然直起腰,后脑勺撞到他的下巴。这下把他给撞疼了,他咝咝吸气,却也不敢发作。
他说,得到即将被解聘的消息,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他反复向我表白,其实他一直很喜欢我,但是他一直不敢说,因为他比我年长近十岁。我呵呵地笑,我还没有傻到相信一个醉鬼的情话,更何况,茫茫人海中,我有自己的至爱,那是我亲爱的“蝈蝈”,此刻,他在泰国的清迈,正在追踪张光祖,那个造冰 毒的“总工程师”,不折不扣的“绝命毒师”——事实上,那时候,我只是隐约知道,对“蝈蝈”他们来说,“张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可他究竟是谁?直到张光祖伏法之后很久,“蝈蝈”才隐约向我透露过一些背景和细节。
我在心里自嘲,我的男朋友,在异国他乡,出生入死追捕毒枭……这样的想象,是不是太书面化了?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来的影像,不是“蝈蝈”,竟然是邓佳!他们是不是伪装成情人?他们是不是住同一个房间?他们怎么睡觉?那个房间有一张床还是两张床?他们怎么洗澡……
清迈清迈,我一无所知的清迈。
邓佳邓佳,我一无所知的女人。
甚至,“蝈蝈”,虽然我在心头一千遍一万遍地称他为“亲爱的”,可我对他,又知道多少?
一转念至此,我的心头也泛起些许悲苦,想象中“蝈蝈”与邓佳男欢女爱的画面,像有人拿着一把小刀子,缓缓在我的心脏上雕刻。
李浩继续倾诉: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爱我,他说他要娶我,他说其实他攒下了一笔钱,有二十几万,他看好位于西郊的一个废弃工厂,花不了多少钱,就可以把房子租下来,改建成一个工业风的摄影工坊,他可以给人拍照,我可以给人当模特……我也可以给他当模特……我冷笑:“不穿衣服那种,是吗?”
李浩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像是根本没听出来我是讥讽。
“还要免费跟你上床?”我继续反讽。
“不,不,不……”李浩摇头:“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我要你来做老板娘……不过,在那之前,跟我上床,我会给你钱……一次算一次……这是两码事……”
我猝然挥手,把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到他的脸上。
李浩被我这一耳光打懞了。
一个曾经做过妓 女的人,最恨的就是有人跟她说,上床吧,我给你钱!
去 你 妈的!
我跳下轿车,拔腿就走,没想到李浩酒醒得这么快,他居然紧跟着我跳下车,而且跑到了我的前头,拦住我的去路,仗着酒意,“卟嗵”一声,冲着我跪下。他的脑门贴着地面,久久没有抬起。
“你不要这样……”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不接受他这一跪。
李浩跪了大约半分钟,这才缓缓起身,像是站不稳,他从我的身后,伸出双臂,紧紧地将我搂在他的怀中。我挣扎了一下,他搂得很紧,我也不再挣扎。
“唉,”我心想:“这个人内心其实也真够苦的。丢了工作,而且根本没有一个人真心在乎他……”
我想,我们俩看起来,一定像一对刚刚莫名其妙地吵了一架,又莫名其妙和好的恋人。
他贴着我的耳根,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我拍了拍他搂在我胸前的手背,说:“别闹了,送你回家吧?先放开我,不然我真生气啦!”
李浩听话地松开了手。我搀着他回到车上,让他在后排坐好,我可以开他的车送他回家,但是我怕在我开车的过程中,他再次发起酒疯来,从后排对我动手动脚,那不出大事才怪。我决定找个代驾。
我下完单,不超过5分钟,代驾就出现在轿车旁。
代驾彬彬有礼,代驾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打听客户的隐私。
李浩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后排,我就是受不了他眼中那孤立无助的恳求神色,摇头叹息,同意。
轿车朝李浩家驶去时,他没有再对我动手动脚,似乎要在代驾面前保持一点点“李老师”的风度。
他的酒似乎真醒了,现在,他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他贴着我的耳根,用代驾听不到的声音问我,前段时间是不是去了边疆还去了境外?我吃了一惊,本想反问他怎么会知道,转念一想,跟一个酒醉的男人说这么严肃的话题显然是愚蠢的。于是我不置可否地“嗯嗯”着。
李浩竟然很严肃地告诫我:“有些事情,可千万不能沾啊……”
过了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不是怀疑我在吸毒或者贩毒吧?
我脱口反问:“那怎么可能?”
李浩露出一丝阴郁的微笑。我心想,也是也是,在他看来,一个曾经做过妓 女的人,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我又想,如果他知道我爱上了一位秘密缉毒警察,如果他知道就在10多天前,这位秘密缉毒警察的父亲,省公安厅的副厅长,秘密接见了我,明确表示,如果我和他的儿子真心相爱,他愿意出席我们的婚礼,会不会吓得他再次冲我跪下?
唉,如果“蝈蝈”知道,我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又亲又啃又摸,差一点点就“野战”、“车 震”,他又会如何伤心如何绝望?
说不定,那个彬彬有礼的代驾,就是一个秘密警察,他的任务就是一直跟着我,可以说是保护我,也可以说是监视我。他没准会把我的一举一动都秘密地拍摄下来,把视频拷贝到一个u盘里,送到李志诚的办公桌上……
要不然,他怎么来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