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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因要下车换辇,而孟芫又是闺中娇客,倪氏亲手给孟芫戴了兜帽。
    虽说以侯府规矩,万不会让男仆们随意出来冲撞客人,但倪氏对慕家充满了戒心,宁可小心为上。
    如意跟在倪氏身侧,一边引路一边和她们母女俩寒暄,不外乎谈及慕府对倪氏和孟芫的企盼之意。
    一行人穿门过院,不大会儿就来到了一处绿意如炽的院子前。
    倪氏留意过来路,知道这院子不是正院,但却是所见最轩敞的一处,猜想应是到了地方,这才命孟芫自行除去围帽,也好整理仪容进门见礼。
    待母女俩站了门口,刚想抬步而入,打内里却迎面走来一位身形昂藏的年轻郎君。
    他头顶束着雕空乌金玉冠,身着四爪龙鳞的玄色蟒袍,金跨带的玉扣在晨光之下泛着耀目的光芒,连着每一步踏下似乎都带着不凡之势……
    然而,这人尽管有着如天人一般的身姿容貌,却生了一双令人胆寒的眸子,如寒鸦漆黑的瞳孔里,正射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寒芒,似酷暑里的霜刃,能生生将人激出一身冷汗。
    此刻,这双眼正一瞬不瞬打量着拦住他去路的母女。
    孟芫感觉腔子里的血似乎一瞬间冲向了头顶,令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想不到这辈子的第一次重逢竟来的如此之快。
    慕淮,我回来了,你也回来了吗?
    第10章 【流云璧】
    孟芫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也顾不得死命盯着个外男看会不会被认做失礼,她只迫切想从慕淮的一行一止、举手投足间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以证明他也同自己一般,是带着往生记忆重归而来。
    对面的人似有所觉,将原本停驻在倪氏身上的关注稍做偏移,但立即又转向负责引路的如意。
    如意十分讶异此刻会在祖太夫人的三思堂碰上慕淮,忙不迭蹲身施礼,“侯爷安好。”
    慕淮只摆了摆手,随即跨步便要继续朝外走。
    如意犹豫一瞬,又轻声代两边人引荐,“侯爷,这两位是承平侯府主母倪夫人和她府上八姑娘,今日受邀来赴祖太夫人的流花宴。”
    原本一脸寡淡的慕淮这才露出碰面以来第一个情绪,他如墨横眉微微轻挑,随后嘴角强扯出个弧度,又几乎在一瞬消弭于无形,而那犀利眸色仍是一片生冷,似乎诠释了方才那个“笑意”有多不情愿。
    “倪夫人,孟姑娘。”
    他假笑不出,索性仍板着脸,只颔首作礼,不寒暄不打听不好奇,且尽了礼数后不再留恋,又朝外行去。
    倪氏本想要寒暄攀谈两句窥他心性的,结果话到嘴边,那人已经打身侧掠了过去!
    如意面有尴尬,赶忙解释,“侯爷在宫中盘桓了两日,今早才归府,应是给祖太夫人和太夫人问过安,还急着出门,还请夫人您容谅。”
    一来解释了慕淮行色匆匆的原因,二来以证慕府并非事先安排他和孟芫两个人仓促相见。
    倪氏虽稍有不满,但也不会因此小事就借题发挥,只点点头,由着如意继续往深处领。
    孟芫原本翻滚的心绪登时冷静下来。
    她方才除了漠然,没从慕淮眼里读到任何情绪,更遑论失而复得的喜悦。
    是了,哪有那般凑巧的事,一个两个都如她一般侥幸重活一回。
    以慕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秉性,头回见个外府来做客的女眷,态度冷淡些再正常不过,没有视而不见就已算做足了面子。
    孟芫默默安慰自己,这事急不得,往后的日子还长,可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那人离开的方向。
    冷不防,正碰上一双打量的目光。四目相对,将她偷窥的一幕捉了现形。
    孟芫吓得赶忙转过身,只觉胸口的跳动噗通噗通震荡地不休,似乎稍不小心,就会从口中跳了出去。她赶忙捂住平复,疾走几步跟上前头的倪氏和秦娘子。
    门外那人仍立在原地,前一刻还若有所思,随即倏地笑了——不是方才的皮笑肉不笑,而是带了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和纵容。
    慕淮反应过来,摸了摸嘴角,不禁再次陷入了思考。
    近来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以至于自己许多行止都和往日大相径庭了,偶尔又会觉得很多没经历过的事、没见过的人似曾相识。
    想来是最近急件要案太多,休息不足的缘故吧……
    想到这里,他抬步往自己的二进正院行去,今日即将动身往蕲州缉拿在逃的前容恩侯商光霁,须责令小厮寒星尽快替他打点好行囊,若是这趟差使顺利,就不至错过十日后,祖母她老人家六十的整寿。
    顾氏祖太夫人携着她儿媳符氏太夫人已经在堂屋里用过了一盏茶。
    福宜山的九窨白华小团饼,皇宫大内一年统共也只能得三五斤,市面上更是有市无价、轻易见寻不着。
    慕府所藏这几两,还是上个月慕淮办差得力,皇帝额外恩赏的爱物。
    如今既是为慕淮奔忙,正好被顾氏拿出来待客。
    孟芫行到门口便嗅到了扑面而来的茶气,是十年间再没品过的香茗,隐约混着顾氏祖母惯用的安神果木熏。
    孟芫原本还因方才那场猝不及防的冷遇而失落,这会儿一想到堂内的人,不觉又在脸上挂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是从心里往外止不住的笑意。
    有生之年还能和老祖宗捧茶共叙天伦,真好!
    门口守着的小丫头见贵客行至檐下,分左右将剔透的寒冰石珠帘挽起,登时一阵哗啦啦的悦耳脆响,如意又引着倪氏和孟芫缓步来到内堂。
    屋子里的女使正拿话哄顾氏开怀,恰提及方才出门的慕侯,“侯爷此番又立了大功,从宫里赐下的封赏堆在正院,先时僻出来的小库房怕是盛放不下呢……”
    倪氏听个尾音儿,没有半分艳羡,反而心里惴惴,今上待慕家的隆恩之盛,早已令无数言官口诛笔伐,至如今却是愈演愈烈,御史台的端公们白费了笔墨,只能背地里骂慕侯是残害忠良的奸佞小人。
    就连慕家这一笔笔不菲的恩赏,也大都是慕淮抄家灭门得来的横财,仔细一想,天家也不过拿官路做了人情。
    倪氏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毕竟孟家身份尴尬、曾是前朝降臣,全赖本朝开国时献上传国玉玺才得以封侯,若被当今御座上的人疑心,一个不好就是阖家身死之祸。
    慕家两位夫人孀居多年,但也同倪氏一样,都有着侯夫人的诰命在身,因顾氏是长辈,倪氏主动带着孟芫行了礼。
    顾氏祖太夫人虽然已经有了春秋,但从前有着习武的底子,此刻看起来满面红光,她也不挑剔孟芫没有执孙辈叩拜的大礼,而是满眼含笑。
    待眼前母女两个蹲身起来,她便让身侧的安嬷嬷将事先备好的表礼呈过去。
    倪氏打眼一看,额角就是一跳。
    饶她这辈子见惯了翡翠珠玉,还是被眼前的玉璧晃到了眼,玉洁剔透的冰胎圆壁上,游离着如血绮光,若细看之下,那霞光还像云蒸霞蔚一般,滚滚浮动……
    若是她没猜错,这对血霞玉璧应是已经亡了的大晋朝里的皇室珍宝,且看水头和流光纹理,还是上品中的上品。
    就算撇开这一层不说,在古礼中,赤色玉璧本就是婚仪中必不可少的礼器,其象征寓意仅次于聘雁的功用,一般是在大定时才用到的,慕家这见面礼给的,是成心故意的吗?
    倪氏一时间进退维谷。
    不过一瞬,倪氏笑道,“您也太客气了些,如此重礼,芫丫头可如何承受得起。”
    顾氏活了大半辈子,也耿直了大半辈子,见倪氏委婉拒绝,也没着恼,反而扔出一句让倪氏更加坐立难安的话来。
    “这赤霞流云本是前朝的旧物,若不是天家日前厚赐,我个孤老婆子也再没想过有缘一见,听说府上八姑娘昨日笄礼初成,我这做长辈的没有亲临,也只能事后送份大礼相贺,还请倪夫人万万不要推脱,值当,这是天家赐下的一段福缘吧。”
    倪氏听完,冷汗顺着脊背便流了下来。
    这哪里是顾氏送给芫丫头的开笄礼,这分明是天家赐给慕府,让他家向孟家提亲的聘礼!
    如是一说,慕家肯如此荣让,将她孟家女儿待若上宾,已经是给足了面子……
    倪氏扯动嘴角,朝着女儿吩咐,“长者厚赐,芫丫头你便给祖太夫人磕个头吧。”
    第11章 【亲事定】
    孟芫此刻眼中只有那对白澄如雪,艳霞如滴的流云璧。
    当初,这对玉璧是混在诸多聘礼之中被抬去孟家的,孟芫后来虽然也知这是御赐之物,但从没听慕淮提它的来历。
    她如今才恍然大悟,慕淮如此肱骨重臣,敢公然到个前朝遗臣家中求娶,敢情从一开始就得了天家授意。
    若是早知如此,母亲怕是也不敢公然和慕家作对,大张旗鼓替自己择婿……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天家后来会插手赐婚,恐是怕两家闹得太过不堪,打乱了他苦心布下的局面。
    由此及彼,孟芫甚至都不再确定,慕淮那些时日对她的千依百顺,究竟有几分出自真心?
    小丫头搬来个蒲团,摆正在孟芫跟前。
    秦娘子见小主子发愣,借着接礼的时候轻轻触了她手背一下。
    孟芫如梦初醒,撇去心中杂念,从容跪在蒲团之上,中规中矩给顾氏行了大礼。
    不用顾氏发话,安嬷嬷亲自上前将人扶起。
    蒲团被移了位置,孟芫又向符氏作礼。
    这场面,孟芫前世经过一回,只差捧茶。
    一般而言,除非逢年过节或是长辈做寿,小辈们问安是不须这样郑重的,尤其两家也没有正经亲缘,哪个会认真挑剔。
    但倪氏没有阻止,顾氏和符氏也安心受用。
    两家心里清楚,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亲事都是板上钉钉要办了,这新妇茶何时喝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符氏受了这一拜也给了表礼,是个碗底大的白玉兔禁步,质地属上乘、雕工也精细,但说多贵重也没有,不过却应了孟芫的元辰。
    孟家连玉璧都收了,一块玉禁步也就没甚好推却的了。
    顾氏见场面上没闹出不美,知道倪氏是个明白人,也跟着松了口气,一边招呼倪氏和孟芫入座,一边吩咐上茶。
    先头慕淮请安时喝的那一盏自然不会再用,连着茶器都请了新的。
    孟芫一声不响站在倪氏身侧,低着头作乖巧样,连先时想见顾氏的热切心情都被这亲事的真相浇熄了。
    顾氏还当是倪氏规矩大,孟芫才受了拘束,便主动朝着孟芫招招手,“芫丫头,到我这里来。”随即她又朝着倪氏一笑,“咱们慕家虽有四房,但我这东府却是门庭冷落的很,除了我那整日板着脸的六孙儿,再难得个年轻讨喜的小辈,今日见了芫丫头,我这心里喜爱的不行,恨不能日日带在身边,当做亲孙女一般疼爱……”
    这样的客套话倪氏从前没少听人说过,或是真心或是假意,多少带着些讨好或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顾氏今日说的,竟让倪氏有些动容。
    慕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一门两爵,子孙得力,纵使慕淮名声差了些,但也是御前的红人。
    就连顾氏祖太夫人自己,年轻时也是跟着□□皇帝上过战场的,那时的声望不比执了牙笏登朝的宰辅们低,要不是瞧中了同样行伍出身的初代忠毅伯,怎么肯给人做续弦。
    如今她一个身份贵重的祖太夫人,肯放下身份和个亡国降臣家的女眷和颜悦色攀交,甚至明里暗里许诺要善待未过门的孙媳,关键是这门亲还是被人强塞过来的……怎么想都觉得顾氏有情有理。
    这话若是真心的,该当是孟家祖坟冒了青烟吧?
    倪氏心中千念,面上依旧得体。“祖太夫人青眼,是芫丫头的福气。”回头朝着孟芫吩咐,“快过去吧,祖太夫人这是疼你呢。”
    符氏本在一旁作壁上观,见这满堂和顺的景象,有一瞬恍惚,想到了她入慕府后作为新妇奉茶的情形——可受得好一番敲打……
    她藏了脸上酸涩,笑着和倪氏攀谈,“说起来,倪夫人也太过见外,家中既有大事,也不叫人来招呼一句,我们也好沾个吉庆。要不是四房小五他媳妇儿前几日提起,我们竟不知您府上大摆筵席、广邀宾朋……今日我这礼薄意迟的,您可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