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监他们从地道里上来的时候,处在一处绿树掩映的庄园之中,园子里一直有人于地道口把守,似乎也认得花弥,招呼了两句之后,才在前头引路。
他们在一处富丽堂皇,桌椅柜柱都是红漆的客厅里面,见到了那个重要人物。
那人身后侍立着护卫,一身朱红色暗纹圆领广袖的袍子,碧玉簪挽发,两颊微凹,眼大而无须,两弯眉毛银白交杂。
花弥他们进来的时候,这人正端详手中一张信纸,神色极其审慎凝重,过了数息,才将信纸在指间一折,按在桌上,抬头看来。
陈老太监第一眼就瞧出来,这也是个太监。
“这是交趾的监军,马强马大人!”
花弥为他们介绍,“这是女真皇城里来的陈公公。”
马强神色一动:“建夷?”
陈老太监脸色不变,双手抱拳,呵呵笑着道:“想不到居然是监军这样的大人物,在暗中支持花弥头领,幸会了。”
马强沉着脸不说话,与陈老太监对视良久,才叹了口气,转开视线:“也罢,朝里这帮人实在不仁在前,这些年把先帝遗留的心腹、一些宽厚主和的肱骨之臣一一铲除,终于轮到我头上了。是他们逼迫至此,纵然是跟建夷来往,也怪不得本官不义。”
花弥直接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闻言,语气有些惊讶道:“哦,马大人的决心似乎比我们上次相见更加坚定了,难不成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还是围杀九鹤成功,花弥传信过来的事。
九鹤不但是花弥的大仇人,也早就得罪过马强。
当初马强要强收孔雀尾,九鹤抱了只孔雀进府跟他打赌,只要把这只孔雀放在府库里,一夜之间,府库之中便可以雀羽满仓。
马强自然不信,与他定了这个赌约,让自己招揽的术士护卫,将府上把守的水泄不通,结果第二天打开府库一看,府库之中竟有幻术造就的上千孔雀尾,林立地上,摇曳如花,毁掉幻术之后,还有一柄利剑挂在墙上,警示之意,不言而喻。
武当后台够硬,事情真往上捅,马强也不占理,只好认了这个败约,忌恨许久。
九鹤之死,马强自然乐见其成。
马强说道:“先说你们今天的来意吧。”
花弥说道:“斗法夺令的事情砸了,本来计划顺利的话,法会之上,有咱们从旁辅助,弄些手段,再让夺令成功者趁机崩毁法仪,可以以自身重伤为代价,让在场所有法师内外交困,法力失散。”
“现在这一步棋是不成了,只有在另一方面下功夫,要请马大人动用你的关系,在成阴府法会的防卫里面,安插我那些属下。”
那样的高手,要是能伪装成防卫的士兵,在关键时刻近距离暴起,法会上的人绝对应付不来。
可惜法会之地,必定有众多术士勘探风水,不能动用地道之类的手段,否则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情,哼,法会的安排暂且不谈,刺杀越王这件事情,现在倒是有一个送上门来的机会。”
马强冷笑一声,道,“原本越王巡抚交趾,按我们定下来的流程,是先到交州府,依次巡视三府之地,然后到七月十二,才会抵达成阴府,准备中元节法会的事。但他玩了一手出其不意,提前十几天,就往成阴府来了。”
花弥眼睛一眯:“哦?玩这种手段,看来这位王爷对马大人也不太放心。”
“何止是不放心”
马强停顿了一下,“交州府那边,本官的那些心腹,没一个传信过来提醒这件事,估计下场都已经不太好了。”
花弥看了一眼那张信纸,说道:“那你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马强站起身来,慨然道:“这就要说一句,天不绝我了。越王虽然带上了最珍贵的那支队伍,却怎么也不可能料到,居然有妖孽作祟,中途袭击了他们。”
“本官在都指挥使司那边,还秘密安插了一些眼线,他们今天突然接到了搜救、接应王爷的命令,这才知道事有蹊跷,给本官发了密信。”
他把那张信纸递给花弥。
“越王应该被残余部众护卫着,逃入东宁、成阴交界的广余岭中。这位王爷做事比我们之前想的要有胆色的多,步调之紧凑、隐密,还要更胜于你我的计划。”
“一定要趁他被军中接应到之前,把他铲除掉,否则他一到成阴,可能就会直接发起大动作。”
马强在厅堂之中踱步,手掌负在背后,五指收紧,眼神闪烁着阴狠的味道。
“妖孽作祟呀,真是天助我也!”
真武祠,药王院中。
咔嘣咔嘣,咀嚼的声音不绝于耳。
秋石他们闻讯赶来的时候,关洛陽已经吃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粗略估算,也有二十多斤的药,已然被他吃下肚去。
“到底怎么回事?”
“不知道,他突然问我这些药能不能吃?我还没搞懂,他就已经拿起来准备啃了,我只好把准备用来给他做药浴的药材指出来,让他先吃那些,至少吃那些,应该不会药性相克中毒吧?”
“中毒确实是不至于,但没有师父师叔那个层次的法术修为来看护火候,调理药力,他就这么吃下去,也根本没什么用啊。”
秋石担忧的看着那边抓着箩筐嚼个不停的关洛陽,道,“他斗法之后似乎是就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在擂台上,被谁下了暗手?”
他思来想去,提着灯笼走到关洛陽身边绕圈,口诵六甲秘祝,每踏一步,念一个字。
所谓六甲秘祝,在抱朴子内篇第四登涉之中有记载:“入山宜知六甲秘祝。祝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凡九次,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要道不烦,此之谓也。”
这种法术,善能驱除邪咒虚妄之气,还人清静明锐之心,虽然不能说是万邪辟易,但只要真有邪咒缠身,在秋石这种诵念试探之下,都该有所反应。
秋石走了几圈之后,关洛陽还真的抬起头来,不再咀嚼,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些什么,脸上流露出不适的神色。
秋笛连忙上前:“难道真有邪咒在身?”
秋石看了一眼手里灯笼,光焰稳固,没有感受到任何反馈,摇头提醒道:“他是要喝水吧。”
秋笛连忙转身去打了一桶井水,关洛陽捧着水桶,直接往嘴里灌。
这些道士准备给他做药浴的那些药材,已经被他吃光了,只能说是千奇百怪的滋味。
那些如同干草、木头乃至于石头的口感倒还在其次,毕竟以他的咀嚼能力,就算是一块真石头,也能轻易嚼碎磨成粉末。
但是苦涩、辣、粘,粘稠里面又透着一种腥甜的气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就真不是那么容易忍受的了。
关洛陽整整灌掉了半桶水,又含了一口在嘴里,这才觉得那股气味稍微冲淡了一些。
他按了按自己的肚子,能清楚的感受到肚皮肌肉的震颤,甚至于,他能听到血管流动的声响,飞快的将一股股热流输送开来。
那么古怪的味道,他能忍受着一口气吃到现在,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种刺激他精神的躁动感,在把这些药材吞下去之后,一步步的得到缓解,青鸟元气带着充实的感觉向下、向前方胸腹之间延伸。
有了冷静思考的余地后,关洛陽半是猜想,半是推测,大致明白了青鸟元气的躁动从何而来。
这种元气的增长,从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蔓延到全身,可能是需要一个漫长过程的,像那个浑身都可以长鳞片的外国人,应该是靠水磨功夫,盈满自溢,水到渠成。
而关洛陽得到这股元气,其实时间还很短暂,是在一种阳气冲突、外部击打的状况下,让青鸟元气从肩部向脊椎骨蔓延,差不多等于揠苗助长。
需要更高效、更猛烈的方式来补足根基。
他现在与其说是在消化药材,不如说是青鸟元气在直接抽取药材里面的有益之物,为他进行补充,速度快的简直不可思议。
二十多斤的药材听起来不多,但要知道,这些都是晒干了的,光看体积的话,几乎等于大半个成年人的大小,是可以支撑多次药浴的分量。
关洛陽全吞下之后,肚子都没有太多鼓胀,正是因为青鸟元气在他吃的第一口就开始萃取、凝缩。
秋石他们看关洛陽含着水在那里静坐,神色愈发安宁,不像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的样子,这才放心了一些。
“咦?”秋石蓦然发觉,关洛陽身边的气温,好像要比旁的地方高一些。
他往外走了几步,感觉还不太明显,干脆加快步子走到院外,然后重新进院子,仔细感受。
果然,整个院子里的温度都要比外面高。
南洋这地方,自然气候本身就够热了,就算在院子里烧灶点火,也未必能使一整个院子的气温,有如此明显的差异。
他连忙走到关洛陽身边,伸手碰了一下他肩膀。
还好,虽然体表温热,但也说不上是太烫,那股热量,更像是从外界汇聚过来的,而不太像是从他体内向外散发的。
‘是某种法术的效果吗?’
秋石这样一想,便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练拳的人突然狂吃药材,是很奇怪,但学法术的人,十个里有七个都有怪癖,别说生吃药材,就算生吞琉璃珠子、咀嚼书页纸张,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关洛陽到底是个有法力的人,不完全是拳师。
秋石虽是误打误撞,倒也几乎猜中真相。
咕!
关洛陽咽下了那口水,按着肚子,宁和的神情里又渐渐皱起眉来。
青鸟元气接收的热流还会反馈一部分出来,全身骨头都暖洋洋的,可就是这种温暖,反而衬托得他胸腹之间,又有了些空虚的感觉。
不像之前那么难以压制,但终究是身体还不满足的意思。
关洛陽轻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这些药材还有吗?”
“你还要吃啊?”秋笛脱口而出,有些心惊的瞧着关洛陽的肚子,似乎生怕下一刻那肚子就胀破了。
关洛陽道:“我直接吃下去,好像也会有炼养骨头的效果,只是这些还不够。”
秋石摇头道:“辅助的药材倒还有一些,就算阴枞木屑,我也能从其他药丸里重新析出来。但是真武祠里众多师弟,之前没有人达到练骨药浴的标准,也没特意备着练骨的主药。”
关洛陽追问道:“这种药很稀有吗?”
“很难得,主要是雄伯蛇的蛇骨和蛇胆,这是一种蟒蛇,但母蛇却生有毒腺毒牙,公蛇头部与腹部一样粗大。”
秋石说道,“整个交趾只有三个地方有这种蛇的踪迹,全是险地,离我们这里最近的一个,是二十多里之外,东宁府到成阴府的交界处,一个叫做蛇谷的地方,据说里面有上万条毒蛇蟒蛇。”
他脸上露出思索之色,“到蛇谷去捉雄伯蛇,对别人来说很难,但以你的武学成就,普通毒蛇都咬不破你的皮,险谷之中也可以如履平地,嗯,我去向致远道长求几瓶能引诱这种毒蛇的香丸,你亲自去一趟。”
“好!”
关洛陽起身,抬头看了一眼曙光初露的天色,“二十多里而已,顺利的话,我一天就能走个来回了。”
他又摸了摸肚子。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去趟茅厕。
清理了一下肠胃,拿到香丸之后,关洛陽从后山离开。
秋石他们还要去前殿,接着处理韦顶公那件事情的后续。
各派门的法师吃过了早饭之后,稍作休息,正聚在殿内,讨论各方与勒石庙有瓜葛的人物,商讨中元节的法会是否要有所变动。
突然有人飞马赶来山脚下,急信上山。
“秋石道长,有一位大人受妖孽侵袭失踪,都指挥使大人与知府大人许下重赏,请各位法师之中有善于寻踪的,随我等快马一行。”
阳光毒辣起来的时候,关洛陽来到蛇谷,拔掉了一瓶香丸的塞子。
他左手盈香,右手提刀,踏入深谷。
这座号称有数万毒蛇蟒蛇的谷地,杂草丛生,小树凌乱,稀稀疏疏的大树,矗立在远处。
每一个角落,好似都有蛇虫爬行过的痕迹。
但关洛陽耳朵里听不到一点异样的响动,他越走越深,几乎横穿了整个谷地,连一条蛇都没看见。
“怪了,这到底是引蛇的香丸,还是驱蛇的香丸啊?”
关洛陽看了一眼左手里的几个丸子,又疑心会不会是自己身上青鸟元气有什么异样,让那些蛇虫远远逃开。
他把香丸找了块石头放好,然后纵身奔向地势极高的地方,准备从高处往下看,会不会有蛇上钩。
然而,等关洛陽奔上高处,却因为映入眼中的第一个场景,讶异非常,霍然停步。
他看见一条曲折的沟壑,从林地里扫出,深深的陷在草地里面,蜿蜒向远处,所过之地,小树弯折,大石陷落。
粗糙的大树根部,有被剧烈摩擦后出现的明显缺损。
数不清的蛇虫爬行轨迹,一致的追随着这一道长沟,从谷地到高处,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