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封建思维,英雄史观。”景宏图批评道:“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可并非决定历史的因素。真正决定历史的啊,还是人。普通人嘛,如果日子过得好好的,又有谁会想要去打仗呢?但是,并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活得很好呀,是不是?有社会矛盾,就会有不满。如果生活不好的人多了,这种不满就会汇聚起来。”
“有些野心家,或许可以操控这种‘不满’的指向,引发战争,达成自己个人或利益集团的目的。但是,他是无法凭空制造这种不满的。只有经济增长低迷、人们难以想象‘美好的未来’。”
“国家安泰,百姓乐业,那谁想要打仗呢?可只要经济增长低迷了了,就业机会少了,上升渠道少了,人民就难以想象‘美好的未来’——他们就会心生不满,就会怒。”
“这个时候啊,野心家就会告诉人民,是邻居多吃了一口,所以你们会少吃一口。杀了邻居,你就可以多吃一口饭。他们要么是既得利益者,那么想要制造出‘战争’的需求,来帮助自己窃取利益。排外主义、保守主义就是靠这种手段欺骗人民的。”
“与此同时,革命者会指出,这是分配问题。真正的敌人,不是‘多吃一口的邻居’,而是‘拿走你劳动成果的上司’——这个上司可能住邻居家,但并不意味着邻居就是你的仇敌。你们要重新调整利益分配。”
景宏图说道这里,又喝了口果汁润润喉:“这道理咱们还是要说明白的。”
向山点了点头:“历史课本好像是这么讲的。‘德拉诺新政’算是后一种么?”
德拉诺,合众国第三十二任总统,也是连任最长的一位。他在二战前一系列重新调整国内财富分配的政策,将合众国拖出了大危机的深渊,让合众国免于***化。
“彼时的第三帝国则是属于前者了。”景宏图点了点头。
向山叹了口气:“啧啧,说到底,对于人类来说,想象‘邻居多吃一口我就要少吃一口’,确实比想象大同盛世要来的容易。”
景宏图略感讶异:“啧啧,这道理你也琢磨过吗?”
“这倒不是。”向山摇头:“刘老师名下有个跨学科项目,偶尔和一些研究神经科学的人聊两句。他们跟我说,我们智人,起码经历了数万年的原始生活,但是却只经历了数十年的现代生活。我们的大脑是针对原始社会生活做过适应性进化的,在现代社会反而不容易感到幸福。”
“这说法有点意思。”景宏图点了点头:“和我以前思考的东西也有相合之处。”
“那些师兄还跟我举过例子。”向山双手比划:“我读书的时候,不是有过一场大流行么?那些时候,有些潜在的病患不好好在家呆着,却千方百计‘逃离疫区’,客观上助长了瘟疫的进一步流行。”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符合原始人本能的。在原始时代,人口密度很低,一个部落里若是有人患了流行病,那么只要部落的人四散而逃,各自跑到没有人的区域,患病的自然病死,其他人自然安全。原始人就是靠这套手段抵御疾病的,靠这种手段成功活下来的就成了现代人的祖先,是以现代人仍旧存在这种本能,想要逃离危险。”
景宏图点了点头,语气之中带着几分嘲讽:“想来这套手法也是有几万年的历史了,端是‘祖宗之法不可废’啊。”
向山叹气:“其实我时常想啊,要是能够开发出往人类大脑里插芯片的手段,说不定就能够让全人类更进一步,实现‘超人剧变’。”
“嚯,了不得的志气。这是要把科幻变成现实啊。”景宏图点了点头:“你就是为这个去报刘教授的研究生的?”
向山点了点头:“不过话说回来,跨学科的课题也不好做。老师说叫我先做容易的。我仔细一想,做工业基础那也是有功于社稷啊……”
“工业基础?”景宏图有了兴趣:“刘教授我记得是研究硬件的吧?工业基础是……”
向山一抹嘴:“我研究尖端3d打印仪的硬件和数控。”
“3d打印……我记得这是十五年前的老课题了吧?”景宏图奇怪道:“刘教授这是扔你坐冷板凳?”
“不不,这就是您不懂了。”向山神色有些愤慨:“学界抛出一个概念,就有资本进来将这个概念炒热。本来科学家还以为他们是来送经费的呢,可那些资本就是把科研课题当股票炒,净是些热钱,技术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将之高高抛起。揠苗助长。等概念被炒热了,他们在风口赚到钱了,就什么也不管了。3d打印这技术到今天不算成熟,十几年前……搞得它好像潜力已尽,行将就木似的。”
“成熟的3d打印技术,一定程度上是能够改变工业格局的。”
景宏图点了点头:“这方面你才是专家,是我这个老头子不懂了。”
“没事,您说的那一通我不是也不懂吗。”向山笑嘻嘻的一口咬下半拉鸡腿,含糊道:“每个人都只在自己的领域才是专家。”
景宏图点了点头。
“如果我让现有的尖端3d 打印技术走向各个层次的工厂,一定可以引发新一轮的产业升级。”向山继续说道:“按照您刚才讲的那些历史啊,说不定就能和信息产业革命一样,给人类续上多少年的和平。”
“有志气。”景宏图点了点头:“可那之后呢?”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嘛。”向山倒是颇为乐天:“我作为这一代人,开发新技术,推动产业升级,给人类再续几年和平。下一代人也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只要产业升级得够快,经济危机就追不上我们。”
“太乐观了。前面几次危机,也只有一次是靠产业升级度过的——经济危机的速度可比产业革命快多了。”景宏图摇摇头:“现在人类的问题早就不在‘生产’而在‘分配’了。现在是落后的生产关系,已经衬不上先进的生产力了。这个根本问题不解决,你们再如何发展,也只是治标啊……”
向山摊摊手:“谁让我职业就是‘治标’的呢?若是能够给人类‘治标’,我就算鞠躬尽瘁了不是?谁还能怪我?”
“也是。”景教授摇头:“你说得对啊。这一点我就远不如你——我这种老穷酸,连治标之法都没有啊。”
刚才景教授与向山聊得投机,反而触动景教授的心事。
向山急道:“景老师,这个……虽然产业革命追不上经济危机,但是您不是说吗?奧贡落地,就代表人类的和平又延长了一段时间。”
“世界上之所以战乱不断,就是因为想象‘邻居多吃一口而害我少吃一口’,比想象大同盛世要容易很多。前者在故事之中不断发生,后者则只存在于哲人的理想之中。”学部委员看了看窗外:“但是,‘外星旅行者号’落地,就会使得人类想象‘全人类’这个命运共同体,变得更加容易了。想来这会让大众心理上更加偏向‘改革’吧。”
向山点了点头:“天不绝人类,这是好事。”
景宏图点了点头:“好事,就是这名字不是很吉利。”
“嗯?”向山疑惑道:“奧贡这个名字,有问题?”
“奧贡这个神灵,原本是非洲尼日利亚一带约鲁巴民族信仰的神。后来随着黑三角贸易,大量非洲原住民被掳掠到美洲来。这种信仰也被带了过来,经过一番流变之后,成为了伏都教。”景宏图解释道:“‘奧贡’这个神,不只是‘男性’‘阳刚’的象征。他也是金属与冶炼的神,为人类带来火与钢。”
“只不过,你知道常常与‘金属’相伴而行的神性是什么吗。”景宏图看着向山。
向山摇头。
“战争。”景宏图吐出这个词:“‘金属’或者‘金星’的神,常常与‘战争’息息相关。奧贡也是战争的神。”
向山舒了口气:“景老师,这我得说一句。什么‘彩头’什么‘口彩’,都是忽视事务发展客观规律,胡乱将两件事物强行联系在一起的做法——您刚才还说呢,这玩意可以让人类和平发展一段时间。”
“对,我文科生嘛,就爱浪漫主义的胡思乱想。”景宏图也是一笑。
两人聊天的时候,向山已经把自己餐盘里的内容吃了个七七八八。景宏图大概年纪大了,吃得不是很快。向山三两口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点东西,端起盘子道:“景老师,和您聊天很长见识,有机会再聊啊。”
景宏图点了点头。
大约是日有所思,当天晚上,向山做了个梦——一个关于自己努力研究,破解‘奧贡’秘密、开发出了不得的技术,最终促进全人类演化的梦。
“艸。”第二天,向山顶着鸡窝头,在外面刷牙,心里还念着:“梦里还真是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