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0章 梦和浓雾
当白光又一次消退,卫燃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一切,便闻到了咖啡的浓郁香气,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屁股底下的颠簸,更听到了周围人用各种语言合唱的国际歌。
视野恢复正常,他最先看到的便是悬挂在头顶的一盏最小号的煤油灯,然后便注意到,自己正窝在一辆带有篷布的卡车货斗里。
借着头顶挂着的那盏不断摇晃的油灯释放的光芒,他可以清楚的看到。
在自己身侧,约瑟夫正在用那个本属于克莱蒙的咖啡壶,往一个德军饭盒里萃取着咖啡。
而在自己的另一边,虞彦霖则捧着同样曾属于克莱蒙的口琴,在给车厢里合唱的国际歌吹着伴奏,而自己的手里,则同样拿着口琴。
没等他把口琴凑到嘴边,这首歌也已经唱完了最后一句,约瑟夫也已经放下了完成萃取工作的咖啡壶,顺便也把那个装有浓缩咖啡的德军饭盒顺手递给了卫燃。
就在约瑟夫盖灭了加热灯将这套咖啡壶收起来的时候,旁边的虞彦霖也收起了口琴,随后拿起一瓶奶倒进了德军水壶里。
他这边还没倒完,约瑟夫也拿出了一个小药瓶拧开,将里面的砂全都倒进了水壶里,随后又从包里拿出一把勺子,接过饭盒用力搅了搅。
“每人一杯”
约瑟夫用纯熟了许多的法语说道,同时他也一手拿着个蛋壳杯,给周围那些伸过来的各种杯子里各自倒了等量的半杯。
将随后剩下的那一小杯均分成三份,约瑟夫举杯说道,“让我们祝路易斯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这辆卡车货斗里的众多国际旅士兵在欢呼声中齐齐举起各式各样的杯子。
“谢谢,谢谢你们。”
虞彦霖用法语感激的说道,随后又换上了母语说道,“其实今天根本不是我生日。”
“不是?”
“当然不是,我过的是阴历生日。”
虞彦霖说道,“我正月初三的生日,离着现在还有整40天呢,可我怎么和他们解释咱们的阴历?”
“你一直算着日子呢?”
卫燃下意识的问道,同时也从这具“抱怨”里知道了确切的时间节点,1937年1月3号。
“我一直算着日子呢”
虞彦霖抿了一口咖啡说道,“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自从出来留洋,年年如此,算着哪天过年,哪天打春,哪天清明,哪一天端午,哪一天八月节。”
“想家了?”卫燃问道。
“是啊,哪能不想家。”
虞彦霖怔怔的看着手里的杯子,“我昨天还梦到我回家了呢,梦到春彩和我娘,我嫂子他们一起蒸年糕,包汤圆,梦到我爹在收拾鱼,还梦到我哥带着几个弟弟们买回来了不少块,正招呼着我准备贴对联呢。”
“还”
卫燃顿了顿,“还梦到什么了?”
“还梦到啊.”
虞彦霖笑着摇摇头,“你肯定不信,我还梦到小鬼子都被赶走了,梦到连洋人的租界都没了,梦到我哥在黄浦江边拿小鬼子的脑袋堆了大大的一座京观,还有记者给他照相呢。”
“还还梦到什么了?”卫燃问道。
“我还梦到”
虞彦霖说着这里,脸上已经满是笑意,“我还梦到春彩跟着我一起留学了呢,去的美国,还是亚伦招待我们的,你还记得亚伦吗?”
“记得”卫燃点点头。
“他还给我们照相了呢”
虞彦霖的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我还梦见我带着春彩去了南极,看见了你之前和我说的臭哄哄的企鹅,还照着你说的,卤了不少企鹅掌呢。
一扭头啊,那一大盘子企鹅掌就端到年夜饭的桌子上了,当时大家都在呢。
你在,克莱蒙在,亚伦和约瑟夫也在,塞吉和维奥拉也在,你还记得他们吧?”
“记得,怎么不记得。”卫燃笑了笑。
“梦里我们家摆了好几张桌子,每一张都坐的满满当当的,我爹还准备了最好的”
说到这里,原本还打算说下去的虞彦霖却将头埋在了臂弯里——他想家了,在这个对于华夏人来说,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的时候。
将杯子里甜腻腻带着奶香味的咖啡一饮而尽,卫燃朝着看过来的约瑟夫等人摇了摇头,随后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包香烟分给了众人。
“你的梦啊.”
卫燃点上颗烟,重新靠在栏板上,美滋滋的抽了一口,在喷云吐雾中说道,“好多都能实现,你肯定能回去吃个团圆饭,小鬼子也肯定能被赶走。
洋人的租界也没了,你哥能不能筑个京观我是不知道,但只要有机会,我肯定给你筑个京观,就在黄浦江的边上。”
见虞彦霖已经抬起头,用赤红的眼睛看着自己。
卫燃重新嘬了一口烟,继续用只有对方能听懂的汉语说道,“等抗战胜利了,你就带着春彩去留学吧。去美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去南极也行。”
“也就是想想了”
虞彦霖胡乱擦了擦眼眶,“哪有那样的机会呦.”
“怎么没机会”卫燃笃定的说道,“肯定有机会的。”
“等咱们打跑了所有的法吸丝再考虑这些吧”
虞彦霖接过卫燃递来的香烟,“到时候如果还活着,我肯定要带着春彩去各地走走。”
“你们在聊什么?”恰在此时,约瑟夫也加入了话题。
“聊路易斯的梦”卫燃直白的用俄语说道,“他想家了。”
“我也想家了”
约瑟夫说道,“我昨天也做了个梦,是个好梦。”
“你梦到什么了?”卫燃问道,“用法语可以吗?”
“当然”
约瑟夫换上了虞彦霖以及车厢里大多数士兵都能听懂的法语,同时也点燃了一颗香烟,“我梦到我回到了明斯克,我的妻子孩子去火车站接我的,他们给我带来了一大束,还带来了一瓶伏特加。”
“约瑟夫大叔,你还梦到什么了?”其中一个年轻的士兵用德味儿法语问道。
“我还梦到斯大林同志了”
约瑟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还在这里给我别了个勋章呢。”
“是个什么勋章?”又一个年轻的士兵问道,他这次用的甚至是地道的俄语。
“伏特加勋章”
约瑟夫眨了眨眼睛,仍旧用法语说道,“斯大林同志说我偷喝了太多的医用酒精,所以奖励我一枚伏特加勋章。”
这话说完,车厢里再次被哄笑填满。“我昨天也做梦了”
一个卫燃之前没见过的士兵说道,“我梦到我成了英雄,我们镇子上的镇长不但要在广场上为我立一座雕像,而且还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然后我就吓醒了。”
“这不是好事吗?”旁边的一名士兵茫然不解的问道。
“确实是好事”
做梦的士兵无奈的说道,“而且镇长的女儿非常漂亮,还是一位非常有教养的淑女。”
“那你害怕什么?”
“我的妻子不会同意的”
做梦的士兵无奈的说道,“我只是在做梦而已,她都已经攥着斧头闯进我的梦里要砍死我了。”
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哄笑中,车厢里的士兵们也有了话题,激烈的讨论着他们各自做的梦、做过的梦。
“你也想家了?”卫燃朝正在走神的约瑟夫问道。
这个老兵的手里此时便攥着一个东正教的十字架,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不大的照片。
照片除了一个和约瑟夫年纪相仿的女人之外,还有个看着和虞彦霖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
“想家了,想他们了。”
约瑟夫笑了笑,将照片递给了卫燃,“这是我的妻子哒莎,这是我们的儿子伊万,他今年已经19岁了,已经是个共青团员了。”
“是个优秀的小伙子”卫燃赞美道。
“我离开家的时候,他都已经有女朋友了。”
约瑟夫笑了笑,接过卫燃递回来的照片塞进了怀里,“等我回去的时候,说不定他们都已经有孩子了。”
“他们肯定会等你回去再举办婚礼的”卫燃说道。
“我离开的时候和他们吵了一架”约瑟夫懊悔的说道,“我不该和他们吵架的。”
“因为什么?”卫燃问道。
“他们不希望我来西班牙”约瑟夫倒是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他们担心我会死在这里”。
“但你还是来了”
“我偷偷来的”
约瑟夫略显尴尬的笑了笑,“不要嘲笑他们,他们只是担心我死在这里,他们”
“不会”
卫燃认真的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嘲笑我们的家人,他们无论支持还是不支持,我们都还是来了。”
“我最近经常梦到他们”约瑟夫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们过的怎么样了”。
“你没给他们写信吗?”卫燃问道。
“没有”
约瑟夫摇摇头,“我的信其实一直都没寄出去,我很清楚,如果我的信寄回去了,哒莎肯定会顺着地址找过来,到时候我的孩子伊万也会找过来。
在这一点上,我也是自私的,我不想他们来这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战场上是什么样子的,他们会被吓坏的。”
还没等卫燃再说些什么,这辆卡车也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头顶挂着的那盏小小的油灯也跟着发生了剧烈的摇摆。紧接着,众人便听到了集合的哨音。
“梦醒了”
虞彦霖一边爬起来一边说道,“我们该战斗了”。
“是啊,梦醒了。”
早已不再年轻的约瑟夫也跟着站起来并且收起了他的十字架,随后将装有咖啡用品的马毛包递给了卫燃,取下挂在头顶的油灯说道,“我们该战斗了”。
说话间,众人跳出了车厢,跳进了车厢外泥泞冰冷,而且被浓雾笼罩的烂泥巴地里。
只是环顾四周,卫燃便通过一句标语确定了这里的位置和所处的战场,在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上横向钉着一块木板。
其上原本用白色的油漆写着一个西班牙语的地名——波苏埃洛镇。
但现在,在这个地名的前面,却又多了一个红色的西班牙语单词“保卫”。
保卫波苏埃洛
卫燃伸手挥了挥无处不在却又根本就抓不住的浓雾,他此时已经确定,自己被扔到了第二次科伦纳公路战役里。
他甚至可以再准确一点儿,接下来便是这场战役里最惨烈的浓雾之战。
“和我来!”
浓雾里,一个人大声喊着,刚刚下车集合的众人也立刻迈起步子,列队走进了浓雾之中。
不多时,他们便停在了一片泥泞的战壕附近,并且就近进行了分配。
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卫燃和虞彦霖以及约瑟夫被分到了一起,但他们却并不在泥泞的战壕里,反而在一个距离战壕并不算很远,而且有交通壕连接的不起眼谷仓里。
这个谷仓并不算大,或许该叫他“车库”来的更实在一些。
无论谷仓还是车库,这里面除了几张用牧草包拼出来的床和放在上面的毯子之外,竟然还点着个壁炉,这让这个房间暖和了许多。
“这里是我们的战地急救室,也是邮局的投递办公室。”
带他们来的士兵介绍道,“邮差同志,你们也担任着担架兵的工作。”
“没问题”卫燃和虞彦霖异口同声的应了下来,并且和约瑟夫一起抬手敬礼送走了那位带他们来的士兵。
“邮差的工作还真是万金油”约瑟夫笑着调侃道。
“我们之前运过伤员的,那里小孩子,你忘了?”虞彦霖一边将他的背包摘下来放在最角落处的一张床上一边说道。
“记得”
约瑟夫说道,“而且从那之后你的手里就多了一台相机,动不动就会拍些什么。”
“是亚伦留给我的”
虞彦霖说着,已经从他包里取出了那台徕卡相机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与此同时,卫燃也将自己背着的马毛包取下来放在了挨着虞彦霖的一张简易床上打开。
这包里装的依旧是那套咖啡用具以及配套的燃料壶和咖啡罐。
都不用打开,只凭那重量就知道,刚刚他们车上喝的恐怕是最后一份儿咖啡了。
还没等他借着背包的掩护取出相机,他们便听到了房间外面,极远处的浓雾里隐约传出来的交火声。
浓雾之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