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想要当一只咸鱼,直至无可奈何的意识到自己真的就只是一只咸鱼为止。
梦想,确实是人类最为珍贵的东西,但是也最容易被磨灭。
当凝视那些天真的孩童眼眸的时候,就会发现在其中闪耀的那珍贵的光华,而在其长大之后,往往就在现实的残酷面前,眼眸里面就再也没有了那种光……
辛毗记不得少时的梦想了,他只想着当下的现实。
『人,』辛毗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的帐篷不至于彻底的成为咸鱼味,或许是因为辛评作为使者实在是让他有些感慨,最终还是叹息着说道,『不管是如何,是战还是和,最终还是要落到这个「人」上……除非对于未来丝毫没有打算,也不想下一代如何,否则多少都会要有「人」……这「人」是普通的百姓,也是士族子弟,同样也是兵卒,官吏等等,是所有一切的人口……因为有「人」,才能有未来……胡人也是人,汉人也是人,长安的人是人,山东之地的人也是人……这才是主公的大爱,仁德无双啊……』
『意!能不能说人话?!』甘风怒道,『你怎么越解释我越湖涂了?!』
『徐州的士族子弟,当地大户人家,都只愿意在徐州本地做事,基本上都不愿意出仕在曹丞相之下……』张郃说道,『你能知道是为什么?没错,有仇。那么如果说主公仗着兵锋强盛,屠戮劫掠山东,山东会不会恨主公,恨我们?别再说什么杀干净的傻话,曹丞相当年为了凑集军资,不得已偷偷屠戮徐州,都是差一点就直接闹出军乱来……我听闻若不是曹仁曹子孝当时正好带着人马赶到,说不得就已经军乱直接分崩了……直至今日曹丞相都不敢承认他屠戮徐州无辜百姓,只是说他是为父报仇,一时激愤昏了头……所以你想想,主公若是只会杀戮,那么长安就不会有任何人前来,甚至……甚至我也不可能投降……』
只是屠戮一个县城,或许还能以一些什么借口遮掩过去,然后渐渐的澹忘,可如果说扩大伤口面积,即便是真能愈合,也会需要更长的时间,而且愈合之后会留下一个深深的疤痕。
就像是可以用各种手段,让一个部落之内的羊羔一百天内不生小羊,这并不难,即便是产生后续的问题或许也不大,但是要是让整个大漠,或者是北域一地的所有部落的羊群,都在一百天内禁止生产小羊,看这些胡人部落会不会立刻反叛!
『一时激愤,嗯,就像是某人一时犯傻,可以,但天天都犯傻……』辛毗笑道,旋即脸色大变,『好好说话,别动你那个裹脚布!』
甘风也只是吓唬一下,没真的要做这样的事情,毕竟他自己也知道他这生化武器杀伤力十足,可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连他自己都未必遭受得住,他横了辛毗一眼,但是旋即也叹息了一声,『可是……我只懂得打仗……』
甘风的语气有些落寞,『我从懂事开始,就在打仗……我……只会打仗……打仗,杀人,这是我唯一的本领,也是我唯一的办法……』
没错,甘风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因为他从小到大,就只学了一个。
所以甘风他遇到问题,就只懂得杀。
这或许就是甘风内心当中最为不安的因素,也是很多武将不愿意面对的最恐惧的事实。如果万一那一天没仗可打了,那么这些武将就等同于失去了全部的人生目标和价值。
因此甘风才会听到说有仗可能要打的时候,会那么的开心。
张郃看着甘风,张了张嘴,似乎原本是要说一些什么,但是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咳咳……』辛毗起身,正了正衣冠,然后郑重的朝着甘风施了一礼,『之前某言语多有冒犯,是某之过错,在此向将军赔罪!』
甘风吓一跳,连忙站起,伸手扶起辛毗,『哎呀,你这是干什么?!折煞我也!』
辛毗抓着甘风的手,认真的说道:『我知道我错了的时候,我能道歉,能去改,难道将军就不能么?主公之下,所有人都在学习成长,将军又怎么能例外?将军在幼年之时,确实没有好机会去学习,只是凭自身的武勇在作战,那么现在有机会学习谋略的时候,为什么不学呢?主公每季都有递送讲武堂讲义至此,将军可曾有细心研读揣摩?主公有言,学无止境啊!』
甘风愣住了,半响都没说话,过了片刻之后,看了看辛毗,又转头看了看张郃。
张郃缓缓的点着头,『去年年终,讲武堂讲义三十三卷,就有提及关中山东优劣对比,以及相关人才策略……你没看罢?』
『……』甘风吞了口唾沫,『我现在去看还来得及么?看不懂……你们要教我!』
辛毗点了点头,咳嗽了一声,『没问题……不过,现在先把你靴子穿上!』
……ヽ(???)?(???)?……
常山大营,现在或许说常山新城会更加合适一些。
从十里八乡而来的汉人和胡人,在常山新城这里形成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生态系统。
汉族,本身就是融合性的民族,这一点从炎黄的时候就定下了基调,至少那条龙的图腾,就证明了这一点。早在炎黄时期,就已经证明了朋友多多,敌人少少的理论有多么正确。而在华夏早期,死活不愿意交朋友的,举着斧头嗷嗷乱叫只懂得砍杀的那波人,则是最终被驱赶到了南越。
周朝也用朋友多多的这种诸侯分封制度,维持了八百年。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周朝也是融合的,融合各地诸侯。
后来各地分封的诸侯国,差一点使得华夏进入了彻底的封建制度,但是在秦始皇以及他爹,他爷爷这几个bug一般的人不懈努力下,秦国完成了大一统,从此华夏进入了郡县制度,使得华夏融合的程度更上一层楼……
后续封建王朝,也就止步于此了。
虽然说大汉和匈奴抗争的过程中,也是东边连乌桓,西边搞张掖,带着小伙伴一同打匈奴,但是打完了之后么……
所以,单边排外,毫无意义。
胡汉本身就不是完全对立的,再加上南匈奴的效应之后,接纳分化教化收拢编户,已经成为了很多骠骑治下官吏习惯了的事情,胡汉杂居就是常山新城最显着的特点之一。
关于胡汉杂居这方面的问题,也曾经被拿出来讨论过。分居,或是划出一个专属区,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安全,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卵用,胡人反叛的时候依旧会反叛,并不会因为画出了专属区后就安分的待在线内,他们只会想要将线条不断的向外扩张……
后世建立民族区,是因为当时内外国际环境,以及新政府要迅速控制地方的一个相互妥协的策略,是对于当时的复杂形势最好的解决方法,而不跟着大熊的屁股走联邦制度,也证明了伟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伟人,恩惠百年亦绵延不绝。但这并不代表者民族专属区就是永世不变的政策。
当大汉强大的时候,大汉人认为天下的土地就都是大汉的,那有什么专门画一块给他人的道理?
辛评到了常山新城之后,看到的就是胡汉之间融洽无比的情形,这让他非常的惊讶。虽然说那些胡人基本上都是穿着汉家的衣袍,但其色目的童孔,卷曲的头发和半长正在养发如同被狗啃了一般的脑袋,足以证明这些人是胡人,并非是汉人。
在曹操那边,是看不到这样的情况的。
在山东,胡人是雇佣军,所以大多数的胡人都是和汉人分开过,即便是有少数的胡人在汉人那边,也多半是被汉人欺凌打压,甚至是故意刁难取乐。
辛评之前原本以为汉人和胡人分区域而居,同时汉人凌辱胡人这个事情,是很正常的,但是现在他看到了常山新城的情况之后,心中勐然间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劲了,他甚至听到了几个胡人是在用之乎者也的官话在和汉人流利的交谈……
『此等胡蛮,竟也懂得经文之言?』辛评实在是忍不住,即便是会被人看成是乡下来的,也要一解心中疑问,『这胡汉居于一处,岂不是乱了规矩?』
『炎黄不拒百族,方可龙腾于四海……』常山小吏略微带着一种你真是没见识的神色说道,『更何况,汉人规矩方为天下之规矩。既守汉规,言汉语,食汉食,着汉衣,自可于汉人同居之。更何况,胡人若欲居于此,还需考评通过方可……』
『考……考评?』辛评瞪圆了眼。
这也考评?
小吏点头说道:『正是如此,知汉俗,通汉语,获汉功,三关皆过,方可授汉冠,长居于汉地也。』
毕竟现在的大汉,还是自信的。
辛评的脸色顿时有些精彩起来,叭咂一下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些事情,听起来似乎都不难,但是曹操那边能做得到么?
不是曹操做不到,而是有人不允许曹操这么去做。辛评甚至可以想象的到,当曹操若是真的提出这样的方案来的话,在丹阶之下将会响起一连窜的『不可』和『万万不可』的声音,叫嚣得最大声的,定然是豫州和冀州的士族子弟……
甚至有可能包括辛评自己。
很简单,因为人够用了。
人多对于曹操来说,是有好处的,毕竟上缴赋税的总人数多了,曹操大可不必考虑到底是汉人还是归化者上缴的,反正只要是增加了,就是好的。反过来,对于山东士族子弟来说,就不一样了,因为山东士族子弟更习惯于庄园经济,小农生产,而一个庄园所能容纳的人口是有上限的。
只要保持了庄园内的人口不低于最低下限,那么庄园主就是有得赚的,但是超过了上限之后,庄园主反而是亏钱的,因为人都需要吃饭。和上古时期不同了,现在大汉对于冀州豫州的土地开发,已经是达到了一定的水准,这就意味着冀州豫州的这些庄园之内的人口一旦增长得太多,那么当地士族如果要维持这样的人口数目,就必须从他们获取的利益当中拿出一部分来才行。
这可能么?
在冀州豫州遇到了灾年的时候,这些士族大多数都是选择袖手旁观的,他们不会去救济那些人口,让那些普通的百姓四处颠沛流离,在野地里面哀嚎着死去,这样就能让庄园里面的佃农对于他们的贫困的生活充满感激,毕竟庄园外有那么多的人死去,而他们虽然被奴役,但是至少还活着。
在士族眼里面,普通的百姓不是人,顶多只能算是地里面的韭菜,定时割一割,还有利于韭菜的更新换代。
因此对于山东士族来说,他们会愿意地里面忽然多一些沙葱么?
那多不好管理啊!
只有斐潜那边,人口稀少的北地阴山,荒漠原野,才会需要大量的人手,也才有近乎于无穷的吸纳人口的需求……
辛评抬眼远眺,在远处山脚和山腰之上,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些牛羊,而山脚下的平地则是阡陌纵横。山下的汉人种田,山上的胡人放牧,各不影响,似乎间隔得很远,又像是距离很近。
这是长安的气魄所致,还是常山这个都护的心胸?
如果是前者,辛评觉得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山西山东必然有一战,无法妥协,也无法调和的一战。
如果是后者,那么辛评就觉得山东应该还有机会……
即便是这样的机会,在辛评心中,并不觉得是多么的正确。
辛评在第三天的时候,见到了回来的赵云。
在寒暄之后,辛评就很自然的进入了和赵云『研讨』的环节……
『将军之北域所辖之地,与西域相比,孰大?』
辛评问道。
赵云眯着眼,『西域大。』
『将军之北域所存岁月,与西域相比,孰久?』
辛评再问。
赵云依旧眯着眼,『西域久。』
『将军之北域所众人口,与西域相比,孰多?』
辛评三问。
赵云摆摆手,『先生有话直说。』
辛评这才说道:『北域不比西域之大,亦不如西域之久,更无西域之人口众多,即便如此,西域已然难以自保,吕奉先生死难测,将军若是安于现状,不能顺应天时强盛自身,那么北域必然将会步入西域后尘。若是西域吕奉先死后,将军又能独存多久?』
赵云哈哈大笑,不置可否。
『骠骑欲使吕奉先死,乃有先兆。』辛评并没有因为赵云的发笑而自乱阵脚,而是继续说道,『在下知舍弟于此,但从未私下授受,更未曾探寻将军防务,自可见在下之诚意。此番曹丞相原本欲让刘子扬为使,乃在下恳请,方至此地,不求能说将军,唯恳请将军早做打算,以免祸延部众是也……』
辛评的意思就是赵云要是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关系,但是别带着他弟弟一同死。也隐隐表示他这样讲,其实就是为了他弟弟……
赵云看了辛评一眼,没说话。
『将军之北域,乃因有北域胡人之患也,正如西域之事,然如今西域平和日久,便生发祸事,』辛评缓缓的说道,『敢问将军,西域事乱之前,长安便是已然知否?若是长安不知其故,何有兵马召集须臾便至,转瞬之间达千里?若是长安知其故,为何丝毫未悯吕奉先之功,坐视其乱生?』
赵云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此事你倒是知道得比某都清楚。』
辛评拱手说道:『此乃无奈之举,毕竟山东之处,多有骠骑哨探秘间,怕是渔阳城内也是不少。不过将军无须担心,曹丞相并无怀恨将军之意,方至渔阳,便是叱责夏侯,行三十军棍,以罚其冒犯将军虎威之罪也。如今曹丞相屯兵于渔阳,未有丝毫无礼之举,便足以证明曹丞相对于将军之敬重。』
『曹丞相令在下前来,并非是要说于将军,只是想要告知将军,曹丞相欲进军乌桓,平定辽东之患也,绝无和将军争夺高下之意。』辛评很是恳切的说道,『曹丞相恐将军有疑,故遣在下前来说明一二。』
『曹丞相欲取辽东?』赵云问道。
辛评点头说道:『正是。辽东乌桓,多有忤逆之举,寇行边境,害我大汉子民,曹丞相不愿大汉子民哀而不得救,故而起兵欲镇之……不过知将军可能误会,故而暂驻渔阳……』
赵云哈哈笑笑,『如此说来,倒是某的不是了!若是某不撤兵三十里,行谦让之举,这害了大汉边境子民,见死不救之罪,便是要算在了某的头上!』
『将军说笑了,曹丞相之前也吩咐过,若是将军不信,那么曹丞相便是领兵回旋就是,』见赵云嘲讽,辛评倒也不慌,『至于所谓见死不救之罪,更是无稽之谈,将军不必以此介怀。此等乃辽东汉民之苦难,于将军北域自是无关。』
『好一个无关!』赵云笑道,『虽言不为说客,然言辞之利,却更胜说客!』
辛评苦笑说道:『在下确实不是说客,若是将军不信,在下便是当即告辞就是。』
赵云摆了摆手说道:『曹丞相欲进军辽东伐乌桓,直去就是。何必与某相商?虽说各有立场,赵某亦非趁火打劫之人。不过此事甚大,某仍需上报主公,方能答复与你。』
辛评拜倒在地,『将军仁慈无双,在下替辽东万千汉人,谢过将军!』
赵云示意辛评起身,笑声哈哈。
辛评也跟着笑。
只是两人在笑容之下,眼底之中,多少都有一些隐匿的光华在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