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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渐寒,城外山谷被秋风染过大片枯黄,莫文鸢和朱暄并肩而立,看车队蜈蚣般蜿蜒远去。
    “就这么让牛百户走了?”
    “他说圣旨上明文,让他看着公主棺椁下葬在生平,不敢耽搁,我也只得让他走。”
    “自从进梁州城起,他就没个好脸色,你那’父皇口谕’,未必瞒得过他。”
    “怕什么?总归他走不远,还会回来的。”
    “对了,还未谢过你,自从听了你的,对石主簿额外客气些后,果然如有神助,县衙里什么事都顺心了!”
    “他是个老实人,你收收性子,猖狂且留给外头吧。”
    二人相视而笑,正要转身回城,突然有兵士在马上飞奔而来,离近了看,竟然是刘招娣。
    “将军,前方岗哨有人要入城,拿的是昭阳公主府的令牌!”
    朱暄双眸一亮。
    ·
    石大山从县衙里出来,看着人把减税的大字告示在几条主街上贴好,又着人每个时辰念一遍,保证百姓都能听懂,这才呼出一口气。
    近来他的心时上时下、时松时紧、忽高忽低,已经快磨成钢铁一块。
    这位阿宣姑娘不论是何人,理事确实是一把好手,且是用心做实事的,那日才当众砍了三个人头,为了安抚民心,直接把今年税务减了一半!
    缸里有米,碗里有粮,百姓才不在乎县太爷椅子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而定国侯仍是只管城防。
    定国侯手下的兵——那位牛百户和他的百人队伍离开了梁州,石大山不用再担心定国侯以暴力统治梁州,可紧接着又忧心起了山匪。
    那偌大一个梁山寨,可还在虎视眈眈呢!
    尤其定国侯砍了那三名给梁山寨通风报信的府兵,更算是正面开战,山匪何时要大规模反击都有可能。
    怎能教人不忧心?
    他把这话告诉定国侯,对方沉吟了半晌,道:
    “此事倒也不难,跟着我来的那些姑娘都是从西北捡的孤女,自小在边境长大,当年西北被围城缺人缺粮的时候也是上过战场的,先生若是信得过我,就把她们收编到府兵里,填补空缺。”
    “都是姑娘家,以后还要娶妻生子的,怎好让她们——”
    石大山还愈推拒,莫文鸢径直躬身道:
    “不瞒先生,我千里迢迢把她们从西北带回京城,原就是为请赏,奈何没来得及,连户籍都没办好,又让她们随我到了梁州……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若是先生肯收留她们,让她们有落脚之处,某感激不尽。”
    “……如此就依侯爷。”
    堂堂县令老爷、侯爷都如此做小伏低,他石大山一个文书怎好说不行?
    两百个姑娘罢了,充进府兵里换上衣裳,好歹也能充个人场。
    此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石大山总觉得哪里不对。
    最近定国侯对他态度越发尊崇,不像最初目中无人,城防兵也操练得像模像样,梁山寨派了好几次小股突袭,都没能突破山谷。
    然而交给石大山的事情一件不少,想要瞒着他的也依然一件不提。
    就比如那棺椁里躺的到底是什么人?
    人都死了,为何不能说?
    本来清清楚楚摆在大家眼前一座棺木,被蒙上一层纱,竟窜出许多流言蜚语。
    有说棺材里是送子娘娘的,有说是观音菩萨,居然还有人说天女降世普度世人,要在棺木中躺足七七四十九天!
    这是哪门子的天女?!
    是煞星吧!
    他去查流言来处,却一无所获,只有几个眼花得手指头都数不清的太婆,信誓旦旦说“天女”棺木经过的路上,捡到了铜钱。
    是以,棺材离开梁州着实让石大山松了口气。
    管它什么神鬼妖魔,走了就好啊。
    给京城寄信已有一月余,何时才会有回音呢?
    ·
    朱暄兴高采烈地领着九霄回县衙,“眼下没有余钱买宅子,衙门里也还不错,跟着莫文鸢蹭侍卫,晚上睡得香。”
    九霄眼神复杂,把钱袋子放在桌上。
    “都怪奴婢来晚了。”
    朱暄兴致勃勃:“说那些做什么?快告诉我,京城里怎么样?项葛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九霄目光更深邃。
    “京城里……变幻莫测。”
    “公主去后,孔太傅的侄儿因杀人罪判了流放,太傅也因贪墨被狠狠参了一笔,丢了官帽。”
    “接他位子的是北平郡王,北平郡王一上台,马上召了兵部,要派人大规模南下剿匪——公主还记得吗?北平郡王的小儿子在黑龙寨手里——朝中无将,很是吵闹了一番,还有人要把定国侯召去剿匪,被陛下好一番斥责。”
    朱暄乐不可支,“父皇可不是要气死了!他刚把莫文鸢按下来,怎么会让她剿个匪就爬回去!”
    “是,提议召定国侯的那名兵部侍郎,没几日就被胡乱寻个由头罢了官。”
    “那北平郡王怎么说?”
    九霄无奈:“北平郡王肯接手烂摊子就是为了儿子,如此一来二去,剿匪不成,他就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收到手里的奏折看也不看,直接打包给陛下送进宫——”
    朱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谁能想到,最后把皇帝气得团团转的,竟然不是朝中肱骨,而是他的草包堂兄呢?
    “后来呢?”
    “后来,陛下就……把孔太傅又召了回来。”
    朱暄的脸霎时沉下来。
    九霄小心翼翼:“孔冉千般万般不好,贪墨又猖狂,但对陛下还算听话,且真的肯干活,又是一心一意向着陛下父子……”
    她这个监国公主和前定国侯两条性命,竟然拉不下一个孔冉。
    “还有项长史……”
    “对,我刚就问你,项葛怎么没跟你一起来?不会病了吧?”
    “项长史没病,但一时也脱不开身。”
    九霄:“——是芸娘,芸娘失踪了。”
    “大婚那日后,奴婢知道情势不好,就开始安顿咱们的人,因为早有准备,一切顺利,就连文官也安排到了英国公城外庄子上,等风声过了再让她出门。”
    “可芸娘原不归咱们管,她有她自己的人手,也有自己走不脱的生意,奴婢就只是知会她小心谨慎,没另做安排。”
    “谁料后来再打听,才知道她出城路上失踪,接应的人只找到了散落在路上的行囊。”
    “——公主要知道,如今的京城不比当年了,城外聚集了大片流民,时时骚扰庄子里的民户,劫掠路过的车马,芸娘失踪,只怕凶多吉少。”
    朱暄急切:“城门守军呢?”
    “朝中说,城门守军要保护皇城安危,怎么能因为一介小民闹事就擅离?”
    ……所以城外百姓,就这么被抛弃了。
    “项长史让奴婢代他赔个不是,他先去寻芸娘了……是死是活,总要寻个结果。”
    朱暄烦躁地挠自己脖子,一会儿就挠出小片红疹,九霄慌忙制止。
    “公主快别这样,当心留疤!”
    朱暄被九霄抓着手,反复深呼吸,闭着眼问:“我的桃花酿,你可带来了?”
    她烦得很,很想喝酒。
    九霄动作一顿,却是心虚转头。
    “……公主喝别的成吗?据说梁州城当地的烧刀子也很不错……”
    朱暄目光如炬,“九霄。”
    “说清楚!”
    “公主,桃花酿不见了!”
    九霄表情中似有怜悯。
    “公主府被封后,我几次夜半回去收拾东西,公主的物件都是原样,没人动过,只有皇后娘娘亲自为公主酿的桃花酿不见了……一坛都没留下。”
    朱暄长长“啊”了一声,眉头紧皱呆坐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九霄嘴唇蠕动,双眼潮湿,说不出话。
    “这你就要哭了?不过是母亲把给女儿的最后一点心意取了回去,眼下要哭还早了些。”
    九霄小声:“……啊?”
    朱暄冷笑,“哈,我就说有哪里不对劲儿。”
    她大步流星走到门口,高声唤:“今儿谁在外头当值!”
    屋顶上跳下个高个女子,方脸粗眉,穿着城防兵服饰,拱手:“阿宣姑娘,属下苗三娘。”
    朱暄:“麻烦苗姑娘,替我去城外寻一下淳于姑娘。”
    淳于衍,就是当初把朱暄从喝了毒酒后生死一线救回来的神医。
    苗三娘:“姑娘可是病了?哪里不舒服?”
    朱暄摇头:“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问题要问她。”
    苗三娘行走如风,上马就出城去叫人,不多时就把淳于衍接了回来,身后另外一匹马上还跟着莫文鸢。
    “你怎么也回来了?”
    莫文鸢跑得匆忙,见朱暄确实面色如常,不像病了,又在她脖子上红斑处扫了几眼,推淳于衍上前。
    淳于衍来回摸了几遍,只道:“不碍事,莫要抓挠就好。”
    朱暄开门见山:“淳于大夫,这世上可有什么药,能让人服用后心绪敏感、性情大变,却无明显中毒特征的吗?”
    淳于衍不明所以,和莫文鸢对视一眼,才回:“罂粟果。”
    “罂粟实际上是医家常用的药物,然而用量需十分小心,短期使用可以止痛安眠,长期食用却会损伤身体,令人感到乏力、发冷、出虚汗、犯困又失眠、甚至记忆力减退、产生幻觉,还会成瘾,让人性情大变当然也在情理之中。”
    朱暄笑了笑,笑容未达眼底:“若要长期给旁人吃此药,如何能不被人发觉?”
    莫文鸢插嘴:“——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其实她也隐隐有所察觉,朱暄假死时,为了给她解毒,淳于衍把多年研制的解毒丸药汤剂都给她灌了一遍,怕是陈年被蜜蜂蛰过留下的毒素也洗干净了。
    而朱暄被救醒后就开始习武,日常相处也是大方爽朗,和以前的乖张多变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她还以为是离开了京城后心胸开阔的缘故。
    朱暄仍然只是笑,这一笑,就又有了点过去的阴鸷意味:
    “别急,我们听淳于大夫讲。”
    淳于衍:“长期食用还要不被发觉,便要首先控制用量,不要用纯度高的罂粟果,而选用药量减弱的罂粟壳,此物还有提鲜作用,加在味道重的食物里,就很难察觉。”
    “至于长期食用造成的成瘾性……”
    “假如本来就是那人喜欢的食物,即便成瘾,也不会发觉了吧。”
    “公主……皇后她……”
    九霄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朱暄脸色冷下来。
    “比如,母亲为女儿亲手酿造的——桃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