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才写了一半,程潜就听见了门响,雪青出去应门,片刻后,抱进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女孩,正是他们小师妹水坑。
水坑有一半妖族血统,与凡人女孩自然是不一样,她身手矫健得不行,连爬树上房都不在话下,却还不会说话,在这一点上,她更像个聪明伶俐的小动物,灵性十足,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能通过别人的语气与动作判断对方的喜怒哀乐,可是对具体的言语却出了奇的迟钝。
师父说,若真是她身上一半妖血作祟,那么她就算长到十来岁都不会开口说话,也没什么稀奇的。
水坑大概是趁师父不注意遛了出来,能吸引小孩的不过就两样,好吃的和好玩的,水坑平时其实比较喜欢去温柔乡,因为大师兄洁癖过人,为了尽快将她打发走,会准备很多好吃的,只要她一来,就以喂食为诱惑,指使她去祸害别人,其次她比较愿意去找韩渊——韩渊本人就是那个“好玩的”。
但她不大常来找程潜,因为程潜不怎么爱搭理她。
以及她从不搭理李筠——因为李筠把她变成过一只蛤蟆。
清安居里难得见到水坑小师妹,程潜奇道:“你怎么来了?”
水坑“啊啊”两声,双眼含泪地上前拽住他的裤腿,随即只听“噗”一声,她后背的衣服竟被什么顶开了,程潜一怔,将她翻过来一看,水坑背上长出了两只看不出是什么鸟的翅膀!
☆、第 21 章
后背突然多长出两扇翅膀——哪怕那是她本来就应该有的,想来也会像普通人长个子一样拉得骨头疼。她大概是找不到木椿真人,找不到忙着为出门折腾的大师兄和忙着背门规的小师弟,无人可以诉说,才跑来拽着他的裤腿哭。
不过话说回来,程潜捏住水坑的翅膀,仔细观察了片刻,见那一双翅膀长得天衣无缝,只是有点像鸡,便情不自禁地有些担忧,万一给师父看见了,他不会又连着让厨房做一个月的碳烤鸡翅膀吧?
“没什么,这应该是你娘留给你的。”程潜不大熟练地将她抱起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手里的小姑娘好像轻了不少——至少不像她看起来那么胖嘟嘟的。
难不成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半鸟,连骨头都轻了?
一般妖修须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潜在经楼里扫见过几本和妖修有关的记载,不过对他没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兴致时,捡过几本当奇闻异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应该有人妖两体,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随意转变了。
程潜使自己的视线与小水坑对齐,尽可能和缓地对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试试自己集中意念,让这个翅膀变小一些,藏起来……藏起来明白吗?唉,师妹,你听得懂人话吗?”
水坑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几个字,不过程潜见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听不懂的心理准备。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带你去找师父吧。”
水坑像个小哑巴一样拍着他的胳膊,“啊啊”了两声,随即握拳闭眼,脸都憋红了,一双眼睛对成了斗鸡眼。
就在程潜欣慰地以为她能自己解决时,“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对幼小似鸡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长,毛掉了一地,程潜好悬没被那对横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脸。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乎化身巨禽的小师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几乎全被那对大翅膀撕开了,好在她还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也没有什么清誉可言,但那对翅膀实在太大,而中间几乎夹着的女孩又太小,对比起来几乎是只见翅膀不见人,就像个悬浮空中的大蛾子,诡异极了。
“……”程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与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让你变小,没有让你变大。”
本来是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陡然间因为那对庞然大物的翅膀变得异常沉重,若不是练了这许久的剑,程潜几乎抱不动她。
水坑无辜地看着他,被翅膀坠得难以保持身体竖直,左摇右晃地挂在了程潜的胳膊上。
还是要去找师父,程潜只好吃力地抱着她出门去,结果……他们俩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门卡住了。
程潜:“……”
苍天……
大概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被卡着出不了门这样残酷的事实,水坑本来是个不怎么爱哭闹的孩子,此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随便嚎,水坑嚎起来却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潜焦头烂额,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一边艰难地试图跟她讲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别这样扎着,收——回——来,懂吗?”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随着他的话音,渐渐止住了哭泣。
程潜松了口气,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她这次是真听懂了。
结果下一刻,他这只会听反话的小师妹就给他来了个白鹤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开了,颤颤巍巍地试着扇了一下,随即,她好像开启了某种隐藏的本能,竟然缓缓地飞了起来。
她那巨大的翅膀几乎带起一阵旋风,刮得清安居一阵飞沙走石,院中几株娇娇弱弱的兰花全都遭了殃 ,一个个被蹂躏过似的东倒西歪,程潜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衣服被一双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变成了一对爪,那双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潜身上,程潜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水坑带得腾空而起,胸口那颗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潜一开始本能地想挣扎,但随着她越飞越高,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猎猎的风中吼着水坑的大名:“韩潭!你给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闻……对,她闻了也不见得听得懂。
程潜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腾云驾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没死在群妖谷中,难不成却要死在小师妹的爪下?
水坑带着他飞过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扶摇山都在他们脚下了。
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扶摇派只剩下一个黄鼠狼师父,带着几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徒弟,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唯有不周之风扶摇直上,腾天潜渊。
高处的风刮得程潜脸颊生疼,而他渐渐抛却了开始的畏惧。
程潜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
再一次的,他想起临仙高台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穷乡僻壤处,他那一双点着散碎银子的爹娘,在这云泥之别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隐秘的愿望。
为什么渴望成为北冥君那样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无处不可来去,百兽见他瑟瑟发抖,凡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们抓心挠肝地后悔不迭呢?
可是此时,当程潜悬在高空,当扶摇山上的洞府与院落全都离他远去,他那从来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过就剩下三五十年,他这厢处心积虑,夙夜以继地等着回去打他们的脸,然后呢?
或许等他修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还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个孩子,晚年想起来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遗憾之后,又还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被轻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没有情分,又怎么谈得上刻骨铭心的愧疚与追悔呢?
程潜忽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任凭那总把他的话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师妹将他带往更高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深邃的仇恨,其实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潜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听见了扶摇山上窃窃私语的回响,像大师兄入定的时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千万条山谷之风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没有停留,也没有依恋,如诸多欢欣、诸多烦扰,它们来了又走,周而复始,仿佛他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扶摇山上一只白鹤飞上天空,围着他们盘旋了几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本能地跟着白鹤往下飞去,被白鹤引着,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直到双脚着地,程潜依然是没有回过神来。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门卡住的水坑,双手拂过她身后的巨翅,女孩那不协调的翅膀终于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缓缓缩回,最后消失了,只剩下后背那对胎记似的红痕。
师父却并没有催促程潜,他抱着累得睡死过去的水坑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日头沉到了山下,程潜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站麻了。
木椿真人将门口的一盏昏黄的风灯摘下来让他回去路上照明,对程潜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练完剑后,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师兄一起学符咒了。”
程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父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惊,有点傻气地问道:“师父,方才那……那难道就是气感吗?”
木椿真人点了点头,笑道:“为师没看错,同门之中,你确实资质上佳。”
非要加一个“同门之中”么?
程潜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反正他听了不怎么得意得起来——如果“资质上佳”是跟严争鸣与韩渊李筠之流对比产生的话,他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
木椿真人看着他稳稳当当走在山间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沧桑,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个徒弟肯上进了,他摸了摸一边白鹤优美的颈子,自语道:“你说那几位见了,心里能受点刺激吗?”
白鹤蹭了他一下,起身飞走了,仿佛在决绝地告诉掌门真人——痴心妄想什么呢!
☆、第 22 章
第二天,程潜留下与严争鸣一起学符咒的事震惊了扶摇派上下。
一干师兄弟围着他,不约而同的都是一个问题:“什么?你已经能引气入体了吗?”
程潜揉着耳朵,刚开始不由得有点沾沾自喜,但还没等七情上脸,他自己已经先一步惊觉,想起漫长无边的修行路,连忙给自己泼了一大盆凉水,收敛了心神。
他一派宠辱不惊,虚怀若谷地点了个头,淡淡地道:“嗯,算入门了。”
众弟子听了这话,反响不一。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李筠了。
李筠不能说不聪明,而他也一直自负聪明,耽于旁门左道还会自创玩法的必然不会是笨人,就是他在正事上不走心,剑学得也还算游刃有余,李筠最近好不容易不玩蛤蟆了,又迷上了玩虫子。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他一年入门的师弟竟然先自己一步入门,脸上和心里一时间都不是滋味起来。李筠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蛐蛐笼子、蝈蝈笼子……以及功用不详的一瓶虫子酒,当天练完剑就回去用功了,都没顾上跟韩渊鬼混。
木椿真人看了很是欣慰,知道李筠会难受一会,换了谁都会难过,但难过只是一时,程潜对他的鞭策作用才是长久的。
可惜,师父还没欣慰完,他就发现,门派上下只有李筠这么一位长了心。
比如正被那事无巨细的门规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韩渊就没什么感觉。
韩渊自从听了李筠的鬼话,从妖谷一日游回来以后,就淡了追求气感的心,一心只追求吃喝玩乐去了。
他想,气感着什么急呢?人生苦短,先玩几年再说呗。
而此时,见同他一起入门的程潜竟然已经能引气入体,韩渊非但没有羡慕嫉妒,反而十分的幸灾乐祸,临走拍着程潜的肩膀道:“哎哟,得加课,你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于是韩渊被师父用木剑挑着后脖领,扔出了传道堂。
还有他那镇派之宝的首徒,严争鸣看着自己旁边被加了一张桌子,又放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沙漏,先是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练剑快四年才第一次产生气感,小铜钱入门有一年了吗?”
木椿真人以为少爷受到了刺激,准备奋发图强了。
谁知严争鸣只是随便感慨一下,立刻就眉开眼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说道:“三师弟,以后在符咒方面,我们也可以像学经书一样‘互相讨教’了。”
程潜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多加两块奶糕就想让我连你的符咒练习一起做了么?师兄,你别做梦了。”
严争鸣:“……”
对了,这小王八蛋一直都将他当成了一把经楼的人形钥匙!现在他可以自行前往了,自己连钥匙的价值都没有了!
大师兄的尊严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