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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老太太压了压火气,看向虞襄柔声开口,“襄儿,老祖宗跟你母亲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话落命马嬷嬷收拾些好菜,让桃红柳绿提回去。
    虞襄可不想现在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乖巧的应了。虞品言抱她回去,又给她青紫的额头上了药膏,哄着她吃完饭,这才回到正厅。
    林氏像往常一样,手里捏着帕子抹泪,见他来了哽咽道,“我知道战场上危险,可女儿流落在外就不危险么?这世道如此之乱,那沈家又是行商的,暴富或赤贫只在瞬息之间。女儿在他家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可比不得言儿身居高位,荣华富贵……”
    “你给我闭嘴!你当咱们的荣华富贵是大风刮来的?那都是言儿拿命拼来的!你心里除了你女儿,可还有言儿丁点位置?他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老太太勃然大怒,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虞品言上前握住她手腕,轻轻揉了揉,再开口时语气冷沉,“母亲,我这便命人去找,就是把岭南翻过来也给你找到。日后妹妹回来,你就跟她安生过日子去吧。”莫再给我添乱,还了这份情,我却是顾不得你两了!
    林氏没听明白他的未尽之意,老太太却是领会了,看看孙子,又捻捻佛珠,终是长叹一声。罢了,摊上这样的母亲,谁还能始终如一的保有那份骨肉亲情?走到今日这等地步,也是林氏自个儿求来的!
    林氏这才收住眼泪,干脆利落的走了。
    祖孙两相对而坐,默默无言,直过了一刻钟,老太太才低声问道,“襄儿睡了?”
    “睡了。”虞品言点头。
    老太太对着房梁喟叹,“你那母亲是个不长心的,你这妹妹却实心实意。血缘有假,对你的情分却半点儿也不掺假。她那额头你真当是撞了门柱?却是每天为你祈福磕出来的,今儿刚消,明儿又不要命的磕,我见了都不落忍!”抹去眼角的泪光,她继续道,“日后你那亲妹妹回来,也别把襄儿抛到一边不管不问!”
    虞品言喉头堵得厉害,抬手灌下一杯烈酒,哑声道,“瞧您说的,我怎么可能抛下襄儿不管?她虽然不是我亲妹妹,论起情分却比亲妹妹还亲。老祖宗您放心,我就是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襄儿。对了,襄儿身体还好?”
    “现在挺好,你走后一月忽然犯了心绞痛的毛病,大夫天天来诊也诊不出个所以然。她发病前好似做了个噩梦,大叫着‘哥快躲开’。”老太太看向孙子的眼里带着刺探。
    虞品言眸光微闪,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枚变了形的铜钱,苦笑道,“世上竟真有心灵相通这等奇事。当时我正在杀敌,恍惚听见襄儿叫我躲开,这才避过了从后心射来的冷箭,然后又让这枚铜钱挡了一挡,只胸口疼痛了半月,并未伤到皮肉。我在战场上杀敌,连累的襄儿也跟着受罪,佛祖是要做什么?我杀了生,只惩罚我一个就够了!”
    虞品言从不信佛,到了此时却不得不信。
    老太太怔愣了好半天才回神,连忙劝慰,“这哪里是佛祖降罪,这是佛祖在庇佑你们呢。放眼看去,世上谁人还有你这样大的福分能险死还生?莫乱想,回来就好!”话落接过铜钱摸了又摸,自此对虞襄是太乙贵人的说法深信不疑。
    虞品言辞过老太太,径直去了虞襄屋里。小姑娘睡得很甜,小嘴儿微微开启,呼出略带莲香的气息。虞品言凑近了去看她青紫的额头,又用指尖描绘她越发娇俏的五官,只觉得浸在血水里,寒铁一样冰冷坚硬的心完全柔软下来。
    他脱掉靴子,退去战袍,侧躺在她身边,安心的闭上双眼。
    桃红柳绿两个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只得去找马嬷嬷。
    马嬷嬷朝屋内望了望,摆手笑道,“且让小侯爷睡个安生觉吧!兄妹两哪有那么多讲究!”正该让小侯爷多沾沾襄儿小姐的福气才是!多喜庆的日子,全让夫人给搅合了!
    ☆、第二十九章
    两年后
    一辆乌蓬马车奔驰在路上,却听马儿一声嘶鸣,直将车厢甩的晃动起来,车夫挥舞马鞭怒骂,“哪儿来的瞎子,走得好好地忽然往我车轮下滚,你这是想讹诈怎地?也不好生看清楚这是谁家的车,你招不招惹的起!”
    对方依然躺在地上,并不还嘴,只微微抬起手臂,似乎想遮挡头顶刺眼的阳光。
    车夫一个劲儿的喝骂,“怎还赖着不走,赶紧起来,否则让马踩死你!”
    路人们纷纷驻足,对凶狠的车夫指指点点。
    车帘忽然拉开,一张清秀的脸蛋探出来,手里拿着一锭银子,道,“给你银子,收了赶紧走,别耽误我们时间!”
    对方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下颚微抬,露出一张俊美异常的脸,细长的剑眉斜飞入鬓,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黑而幽深的瞳孔摄人心魂,那毫无瑕疵的面庞堪称绝世。他弯腰作揖,温声道,“这位姑娘,在下并非讹诈……”
    小丫头禁不桩嚯’了一声,结结巴巴的打断他,“不,不是讹诈难不成是寻死?有什么事那般想不开?将银子拿去吧,也好度过这道坎儿不是?”这回略带温柔和怜悯的语气跟之前的刻薄简直是天壤之别。
    青年连连摆手,正欲解释,却见窗口又探出一个脑袋,却是一张比青年更为精致完美的面孔,瓷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宛若透明,眼睛又大又圆,充盈着数不尽的灵气与明媚,粉嫩的小嘴儿一撅,满满地不耐烦便泄了出来,“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死都不怕,你还怕活着?拿去!”
    她抬手,将更大的一块银锭子扔在青年脸上,砸的青年低声呼痛,额头很快鼓起一个大包。
    她的小丫头以手掩面,感觉颇为尴尬。
    “这位小姐,在下不能收你的银子,在下并非寻死,不过……”青年捡起银子递回去,却见那少女微微扬起下颚,语气倨傲,“分明是寻死却又没脸承认,还真是懦弱呢!但凡你怀着赴死的决心活下去,又怎会活不出个人样儿?拿上银子赶紧滚开,待来日飞黄腾达了,也可将它依样砸回我脸上,且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她放下车帘,遮住那张明媚而娇艳的面孔,呵道,“还愣着干嘛?赶紧走吧。”
    车夫连忙应诺,赶着马车缓缓开动。
    青年盯着消失在拐角的马车,表情哭笑不得。分明是个心肠柔软的好姑娘,偏要将自己的善心掩藏在锋利刻薄的言语之下。施恩也施的这般霸道,倘若换个脑子不活络的,指不定便将她记恨上了。
    这性子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却也别扭的可爱。
    青年一步一步走到街边,随意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他并非讹诈,也不是寻死,不过因早年的苦厄而落下的病根罢了,只要起身猛烈亦或长时间未进食,便会头晕眼花,手脚虚软,一不小心就摔在车前。偏那主仆两个总不听他将话说完,也不知怎么揣度他‘可悲可叹’的身世。
    青年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因摔跤而弄脏了衣服,下摆还破了个大洞,看着确实挺落魄的。
    难怪,他摇头低笑,呢喃道,“让我把银子砸到你脸上,好歹也留个名号给我才是。”忽又想起哪有姑娘家第一次见面就自报名号的,对方压根没贪图他回报,不过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的念想而已,哪怕这念想是怀着恶意的。
    越发觉得少女说不出的别扭可爱,青年站起身,走到对面的杂货铺子,问道,“店家,方才那辆马车是谁家的?”
    “马车上画着一只奔跑的苍狼你看见了吧?那是虞家族徽。”
    青年眸光微闪,继续追问,“可是那个虞家?”
    店家点头,“除了永乐侯府,谁家的小姐那般刁钻,十两的银子也往人头上砸,就不怕砸出个好歹来。听说他家小姐是个心毒的,一句话不顺就拿鞭子抽人,京中闺秀没谁敢去招惹她,更别提她那身居都指挥使又兼骠骑大将军的哥哥,宠她宠的那叫一个厉害,被抽的闺秀找上门说理差点没被他削掉脑袋。”
    说完,店家连连摇头,目露惊恐。
    青年低声道谢,又买了一包米糕坐在门口吃,表情有些恍惚。万万没想到,那少女竟是他的嫡亲妹妹。什么刁钻、心毒,统统都是污蔑,不过是用尖锐的外壳来保护自己罢了。十岁便废了双腿,毁了半生,再不强势一些如何能活?
    思及此处,青年失了胃口,将米糕扔给等待许久的小乞丐,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永乐侯府,正院。
    老太太正与一位穿着华丽的妇人说话,不时转头去问马嬷嬷,“小姐什么时候能回?”
    “都这个时辰了,想来很快就到。”马嬷嬷行至门外看了看天色。
    老太太握住妇人保养得宜的手,笑道,“不瞒你说,府中事务现如今全交给我那孙女儿处置,我已两三年不理事了。你这次来的仓促,吃穿住行都没筹备,不等我孙女儿回来,我这一时半刻也抓瞎呢!老了,不中用咯!”
    妇人抿嘴而笑,“老太君说得什么话,你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孙女儿,也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瞧您,双鬓都长出华发了,看着比我母亲还年轻十岁。她若亲来,指不定怎么羡慕呢!”
    老太太被妇人哄得心花怒发,连声追问老友的近况。两人正谈笑风生,虞襄从外面进来了,轮椅转动的声响引得老太太转头看去,笑盈盈的开口,“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襄儿,快过来拜见你裴姨母。她母亲可是我当年未出嫁前的好姐妹。”
    妇人看见虞襄掩在毛毯下的双腿,表情略微诧异。她原本以为老太太口中那个乖巧能干的孙女指的是侯府庶长女虞思雨,却没料到是断了双腿,不良于行的虞襄。
    虞襄舍身救兄的事迹传得路人皆知,却也无法挽救她越发乖戾刁钻的名声。相由心生这句话,显然不适用于眼前的少女。她长得十分精致,看着比院外金灿灿的阳光还要明媚几分,尤其是那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乌溜溜,清凌凌,看过来的时候仿佛带着无数小钩子,直扎进你心里去。
    虽然才十四岁,未及笄,身量却十分高挑,身姿也纤侬合度。十岁便失了双腿成为废人,面上却不见一丝颓唐或自卑,甫一入厅便张着小嘴甜丝丝的喊人,实在讨喜的很。全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这容貌,这气度,完全与妇人的想象南辕北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执起少女皓腕,喟叹道,“这就是襄儿?许久未见竟长这般大了。你刚满月的时候姨母还抱过你呢,只这么一丁点儿。”她抬手比划。
    虞襄掩嘴轻笑,黑白分明的猫瞳缀满细碎而璀璨的阳光,叫妇人好一阵眩晕,心里暗暗叹道:这般绝世之姿,比起当年艳冠京城的敏贵妃也分毫不差,只可惜了这双腿……
    老太太也跟着笑了,抬手抚摸孙女发髻,柔声道,“你姨母这回是陪你表哥上京赶考来了,月前你表哥入了会试前十,只等一月后参加殿试。因她租住的院落发现一窝白蚁,委实不大安全,便借咱家暂住一阵。”
    “那感情好,没准儿一个月后礼部衙役便要从咱家接一位状元郎出去呢!咱正好跟着沾沾喜气。”
    虞襄一句话就把裴姨母逗笑了,连声说她是个灵性人儿。
    虞襄略打趣几句,正色道,“既是备考,我这便使人把东头的叠翠苑收拾出来,那儿虽偏僻,环境却十分清幽,正适合表哥读书。姨母若是不放心,可自己过去看一看,缺些什么我立马让他们去办。你们舟车劳顿,布置好院落用罢吃食,正该赶紧休息才是。”话落命人去打扫院子,置办酒席。
    老太太眯着眼睛歪在榻上饮茶,姿态十分悠闲。
    裴氏本以为老太太自夸了,一个瘸子能得力到哪儿去,却没料虞襄将诸事处理得面面俱到,妥妥当当,说话也十分风趣幽默,比之手脚健全的大家闺秀也不差分毫。
    她暗自咋舌,趁虞襄回屋换衣裳的空挡问道,“老太君,你不是还有一个孙女吗?叫出来让我见见?这还要住一个月呢,好歹让我认个脸熟。”
    说起虞思雨老太太就有些不得劲,瞥了裴氏一眼,颇有些狐疑,“你如此着急忙慌的要见我孙女儿,可是为了……”
    裴氏毫不掩饰的点头,“老太君您瞧,志晨今年正及弱冠,该定亲了。您与我母亲情同姐妹,若是再与我夫家结为秦晋之好,岂不又是一桩美事?”
    裴氏夫君乃盐运使司运同,虽然才从四品,又是外官,可掌管的却是天下盐政,道一句富得流油也不为过。虞思雨若是嫁过去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作为亲祖母,她自然乐意。可一想到皇上最近严查国税库银的举动,老太太又开始迟疑。盐运使司运同专门负责督查各大盐场,坐在这位置上的人决计干净不了,还是别给言儿招祸了。结什么亲,等他们考完赶紧撇清关系才是。
    老太太左思右想,觉得不好当面驳了裴氏,挥手让人去唤虞思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第三十章
    虞思雨正在给老太太绣佛经,耳边传来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今儿府中来了两位贵客你看见没?那穿着,那打扮,好大的派头!”
    “听说是老夫人故旧之女,夫家乃盐运使司运同,这回是陪嫡子上京赶考来了。”
    “考得如何?”
    “当然入了前十,否则哪会继续留在京中等待殿试。侯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住在咱侯府也好叫旁人看看他家的人脉不是?”
    “原是占便宜来了,少不得要叫侯爷帮忙周旋。”
    “哪儿跟哪儿啊,人官居盐运使司运同,全大汉朝最吃香的差事,论起家资,两个侯府也不及他半分!而且他家公子长得格外清俊,芝兰玉树、风度翩翩,比起侯爷也不差呢!”
    “你这鬼丫头,怎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路过前院的时候瞅见了,他正跟侯爷在湖心亭处饮酒,举手投足可风雅了!”
    说到这里,小丫头们嘻嘻哈哈闹起来。
    虞思雨不知不觉停下刺绣,侧耳聆听。正当时,老太太的大丫头晚秋掀开门帘说道,“大小姐,府里来了贵客,老太太请你去见上一见。”
    虞思雨精神一振,忙扔下绣绷子,找出自己最得体的一件襦裙换上,匆匆去了正院,跟虞襄前后脚进门。
    虞思雨容貌虽比不得虞襄那般耀目,可也算清雅秀丽,比之虞襄的明媚张扬更多了许多温婉贤淑的气质。虽说只是庶女,出身差了一点,但永乐侯身居要职,简在帝心,与太子又是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足以保证永乐侯府百年内的繁荣昌盛。
    与永乐侯府结亲,即便娶的是庶女,方家也算是高攀了。且方家正值危难,除了官居都指挥使的永乐侯,当朝无人能救。
    思及此处,裴氏取出两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分别给两人套上,然后将虞思雨拉到近前问话,态度十分亲热。
    虞思雨兴奋的指尖都在颤抖,瞥了眼徐徐饮茶的虞襄,眸中流泻出几分自得。倘若嫁入方家,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着她,比之侯府也丝毫不差。且方家嫡子不但有才,长相也清俊不凡,正是万千闺秀梦寐以求的良人。
    反观虞襄,一个瘸子,一个野种,又能得意到几时呢?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快意,她越发殷勤的讨好裴氏。
    她那点心思,老太太如何看不出来,对她上赶着巴结的行为很是窝火,却又苦于不能明言,只得连连催促仆役赶紧摆膳,又命人给前院的孙子和方志晨添几道下酒菜。
    一番觥筹交错,裴氏总算是心满意足了,辞了老太太回叠翠苑休憩。老太太使人给她带路,转回头看向虞思雨,沉声道,“你今年十六,也该相看人家了。今次裴夫人找你来所为何事,你想必心里有数。别的话我也不多说,只叮嘱你一句——上赶着不是买卖。你且睁大眼睛看清楚,别自个儿跳进火坑还带累我永乐侯府。”
    虞思雨面上露出几分屈辱之色,低下头,含糊的答应,“老祖宗教训的是,孙女知道了。”
    “如此,你便下去吧。”老太太看向虞襄,柔和了面色,“襄儿刚从镇国寺祈福回来,也累了,一块儿去吧。”
    虞襄甜甜答应,还没出院门就见负责采买布匹首饰的管事嬷嬷急急找来,回禀道,“小姐,裁制春衫的料子已经到了,锦绣阁的掌柜刚送来,请您前去查验。”
    “推我过去。”虞襄慵懒的摆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刚喝了几杯薄酒,鼻端又嗅着浓郁的花香味,她恨不能在太阳底下置一张软榻,就地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