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与叶子祯都起身与他行了礼,李国老很寻常地说:“坐吧。”
酒菜上桌,许稷、叶子祯与李国老仅隔了一张案的距离,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叶子祯的紧张是难掩的,他对祖父的印象还停留在许多年前。他深知祖父的手腕,他离开长安后不久,那位秘书省正字就被贬边地,后来死在了任上。
三人吃了好一会儿,互不说话。
后来许稷问道:“请问国老今日是有何事要指教晚辈?”
“听说你抄了河南盐监院,钱物交给了一个商户?”李国老直白地开口,又看向叶子祯:“是这位叶五郎吗?”
他没有选择与叶子祯相认,叶子祯心底里一些微妙的希望破灭,却忽然不那么紧张了。
换上叶子祯的身份,他是有底气的。
“正是在下。”他回。
“打算怎么用?总不至于抄了你的钱货入国库吧?”李国老姿态毫不客气,像是当真对待陌生人。
许稷回道:“回国老,下官认为此款可用在扬州城城南的运河维修工事上。盐铁茶利、米谷赋税,都要仰赖运河。而东南运河是转运之根本,但如今扬州的漕运条件却每况愈下,维修迫在眉睫。倘若可行,下官会奏请自筹经费兴运河疏通工事,以改善扬州的漕运条件。”
胸有成竹,一句自筹经费,就合理地将此款用在朝廷工事上,既避开了宦官的反对,又顺便抬高了叶子祯的地位,因名义上这笔钱是叶子祯私人捐给的。
拿了好处又送人情,倒有几分高明。
李国老却道:“扬州那个烂口子,没有几百万缗是填不来的。你这笔钱倘若用完了还不够,之后呢?”
“在下来出!”叶子祯脱口而出。
许稷错愕地看向他,他看起来竟像一个着急在长辈面前表现自己的小孩子。他是巨富没错,但……
叶子祯却浑然不觉:“下官行商,也确觉扬州港如今多有不便利之处,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自己掏钱给朝廷,未必会有什么大回报,明白吗?”
他微微垂眸:“在下……想做些有用的事。”不想被再说成是恶心的怪物,想成为有用的人,想在你们心里有一点点位置。
许稷闻言,手中的杯子转了半圈,抿紧了唇。
“那既然你已有了好想法,就这样办吧。”李国老直接拍了板。
许稷抬首,李国老却是饮了一口酒:“没人说你像一个人吗?”
许稷挺直了脊背,这是她的防御姿态。她以为今晚可以不用触及这个话题,但终究——无可避免。
“有,说年纪轻轻就头发花白,像以前的卫将军。”
李国老转了小半圈杯子:“是吗?似乎是有点像。”
“卫将军算是国老半子,当年卫将军遭害时,国老却未出面说一句话,是为什么呢?”
“说一句话就有用吗?”李国老忽然抬头看她,语气却淡淡:“不要想当然。”
“说一句话,或许……会有转机呢?”她脊背已经略弯,“毕竟卫将军,并不是会投敌叛逃的人啊。”
“他那个古怪脾气,平日对人爱理不理,偏偏又功高盖主,别人一看都觉他傲得很。嫉妒也好、有积怨也罢,倘若有一天,他被指投敌叛逃,多的是投石之人。难道老夫一句话,就能把那些石头都吹上天吗?”
许稷手掌撑住座下软垫,想要借一把力:“可为何国老没有出手帮一帮那对母女呢?丈夫被众人诬陷、污水泼满门庭,倘若当时身为父亲、外祖的国老伸一把援手,她们母女就不会死。”
“不会死吗?”李国老眸光仍然锐利,一阵见血:“李家出去的人,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必然会死。”
许稷握紧拳,语气已经不对:“都没有伸手去试,就如此笃定吗?”
“气节比性命重要,以死明志亦比苟且偷生更重要。”
“明志为甚么要去死?死了就能够证清白吗?!”
“是。”
一旁的叶子祯忽然起身跑了出去,而许稷已经红了眼,她撑着酸胀的眼皮,将一口气生生闷了回去。
她起了身,声音冷透:“下官告辞。”
她干净利落地退出了堂屋,行在灯笼遍布的走廊里,朔风吹得人脸生疼。叶子祯的匆促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她眼皮忽然耷拉下来,眼泪倏忽滚落,无休无止。
她不知怎么走到了门口,又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偶有过往行人好奇看她,却无人驻足。
马蹄声逼近,又戛然而止,有人下得马来,大步走过去将她按进了怀里。
☆、第78章【七八】冰水和
干冷冬夜,门口灯火不停晃动。门房窝在小屋里偷偷喝酒,听到外面马蹄声骤停,以为是甚么客人来了,忙探出头去看,然所见却吓了他一跳。
一个高大官人搂着一个娇小官人,黏得可真是好紧哪!可怕可怕,再一看……咦,那娇小官人不是之前出去的那个许侍郎吗?原来传闻竟是真的也!
他留了道门缝,本想喊同僚一道来看,却陡看到王夫南朝这边投过来的目光,瞬时吓得将门闭紧:“吓死我了!”同僚忙问:“怎么啦?”庶仆说:“看到了一个很凶的鬼!”同僚哆嗦了一下,转眼酒杯就被对方抢了去:“快让我压压惊!”
许稷止住了哭,王夫南却仍能感受到那瘦弱身板在发抖。他有料到今日或许不会是什么寻常日子,但到底没想到许稷会哭成这样。上一回情绪失控,大概还是几年前蝗灾闹饥荒,那时面对人命选择无力困顿的哀恸,也是一样。
拜托什么都不要问,只待一会儿就好。
王夫南了解她的需求,于是就任她这样站着哭完,手心稳实有力地顺她后背,直到她缓过来、那身体不再颤抖,不再有抽噎,这才松开了双臂。
许稷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声音低哑道:“谢谢。”
将眼泪糊满他前胸袍子,自己脸上倒是干干净净,恩,这感谢他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王夫南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觉得这样待到何时都没关系。许稷却抬首道:“我很想和你待着,但眼下我得去找叶子祯,为公为私我都怕他出事。”
她手握得更紧,最后忍不住又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他,像是借取一些力量。
“如今坊门都闭了,他应还在这附近。”
“不。”许稷看向停在对面被解了马的车,“他解了马,手里又有我给他的通行文书,坊门拦不住他。”
“你回务本坊去找,我去商队住的馆舍看看。”王夫南很快做了安排,“你骑我的马回去,我去武侯铺借匹马就行了。”言罢轻哨一声,那马便走到许稷面前。
许稷有好几年未见这匹白马了,它似乎并没有老,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故事。而此时来不及感怀太多,她披上大氅利落地翻身上马,接过王夫南递来的马鞭,一夹马肚就速驰远去。
风将大氅鼓起来,猎猎作响,她穿行在沉寂将眠的深曲中,像一只展翅的鹰。尘土扬起又歇,马蹄声渐远,那身影也愈发小,王夫南心中却涌起感动,比起他,她到底更像卫征啊,孤勇仗义、不轻易示弱、好像什么也不怕。
她倘若要飞,他一定不会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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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几乎将务本坊翻了个遍,甚至去了国子监、道观,一一问过,却根本没有叶子祯的踪迹。而王夫南带人将李宅所在的长兴坊巡了一遍,又去平康坊问过馆舍中的人,但都没有叶子祯的下落。
许稷找得头痛,额角突突跳得厉害。叶子祯在她与李国老争辩过性命与气节孰轻孰重后忽然跑出去,她很担心他会想不开。
他只要一回李家,仿佛就变回当年那个犯了错的少年。这样的少年会一时冲动做出甚么傻事来吗?许稷深吸一口气,窜进肺里的空气冷得戳人,她忽然舒展了眉头,翻身上马往长安城东南方向的曲江奔去。
对,曲江。他多少年前就说过这样的丧气话,倘有一天必须要死的话,就死到曲江去,和满池的淤泥为伴,来年沃养盛开的荷花,那时就没人记得他了。
马不停蹄赶到曲江时,许稷胸腔都要废了,仿佛塞满了冰碴,一呼一吸之间都好疼。她翻身下马,借着月光四处找,终于在一棵歪柳树旁看到了那匹被叶子祯解下来的马。
那匹马显是从定极了,沐着月光站姿悠闲,完全不关心将它骑到这来的人去了哪里。许稷笃定了他在这里,却无法定心,反是更焦急。不要放弃……不要同她母亲一样,为了那该死的气节就轻而易举放弃了自己……
她沿南岸搜寻,两边、前面,一处都不放过。柳树枯槁枝条乱晃,月光被切割成条,又交错斑驳,她霎时驻足,却见一双黑色皂靴立在岸边,孤零零的像无处可去的魂灵。
许稷当即脊背发寒,冲过去就往下看,但哪里还有甚么人影?水面风平浪静,连涟漪都没有……
叶子祯……
许稷心砰砰猛跳,跪地就朝下喊:“叶子祯你不要乱来!快点出来!”
越喊越急,四下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水中则一点动静也无。
有人霍地从后面拍了她一下,神经紧绷的许稷吓得差点没跌下去。她速起身转头,却见浑身湿淋淋的叶子祯正站在她面前。不知是惊吓过度,还是喜悦,许稷这时眼泪差点掉下来,几次要开口都没能发出声来。
她觉得肺快要冷碎了,努力想要将砰砰狂跳的心收回来,叶子祯却没出息地哭了出来:“呜呜呜你竟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胡话,知道到这里来找我……嘉嘉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我没有对你好。”许稷见他又哭又抖,沉默着解下身上大氅,上前一步踮脚给他披上。
叶子祯哭得更猖狂。他边哭边说:“我打算一了百了,可跳进去才发觉冬天的水却不够深,连曲江水都欺负我……”
许稷摸出帕子来递了过去。
窝囊了一整天的叶子祯这时候可怜极了,但他又觉得身上这件大氅给自己带来了热度与力量,于是止住了哭,看向许稷:“我事情还没有做完,所以还没有到死的时候。答应下来的事,我不会撂挑子的。”
“蠢货。”许稷见他这模样,太想摇醒他了。
他可怜巴巴地说:“你能抱抱我吗?”
“不能。”
他继续卖可怜:“那你能抓抓我的手吗?”
许稷义气地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叶子祯已然平静下来,被夜风吹到麻木的脸却变得柔和起来:“你是我表妹对吗?嘉嘉……从嘉,我该早些想到的。”
他温柔垂眸,长睫毛下一片惭愧,之后又抬眸看向许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代表李家,但还是,对不起。”
许稷的手被他反握,她低头,却又抬起,哑着声音说:“接受。”
叶子祯忽觉得心头骤暖。原以为世上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但幸运的是,他还有这样一个面冷心热非常义气的表妹,繁星中找到了相邻的那一颗,好像日子也没有那样冷冰冰了。
然许稷忽然低头,拎了那双皂靴扔到他面前,干净利索地破坏了气氛:“不想被冻死就赶紧穿上跟我去慈恩寺。”视线所及处,那一双白皙漂亮养尊处优的脚,这会儿却冻得发紫且伤痕累累,真是找死。
叶子祯赶紧将靴子乖乖穿好,跟着她往附近的慈恩寺去投宿。
她待他洗漱完毕换上居士袍,便说:“城中还有人在找你,我得去知会他们,你好好休息,明日还有正事要做。”言罢她拿过架子上的大氅就要往寮房外走,但却忽然又转过身来,盯住叶子祯:“倘若你再去做傻事,我绝对不会饶过你。”
叶子祯被她盯得发毛,忙摆手说不会了。
许稷却不太信他,于是放出了大招:“我这个人不怕淤泥脏,你只要敢去跳曲江我就一定会将你的遗骸捞上来,扔到粪坑里去,沃养荷花开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叶子祯闻言哆嗦了一下,仿佛已经被无情的许稷丢进了粪坑。他觉得好恶心好恶心,正要回驳许稷时,许稷已经披上大氅帅气地出门去了。
他坐下来,拉开了袖子。
白皙手腕上几条刀疤皆有来历,他觉得痛苦时数次想要了结自己,但如今他改了主意。
他要死得其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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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没有迎来温暖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柳絮般的雪。
许稷从务本坊出来时地上还是干燥的,只有雪满天恣意飞舞,一点寒意也没有。但她仍然拢了拢袖子,想要维持住原有的一点热度。
她昨晚未能寻到王夫南,正打算骑马去神策军公廨看看。
可才刚刚拐进天门街,就有马蹄声传来。许稷一见是王夫南,忙勒住了缰绳,待王夫南走近后她道:“叶子祯没事了,我过会儿会遣人去慈恩寺将他接回来。”她顿了顿:“昨晚辛苦你了。”
“这么见外做甚么?走,带你去吃饭。”王夫南调转马头,径直带她往一处饭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