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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傅月明听说,看了傅沐槐一眼,见父亲并无愠色,便笑道:“姑妈这话可就差了,虽说姑妈一家人口不多,总也有四口人的,再有丫头小厮过去服侍,怎样也得七八口人。我家门内,哪有这样宽广的院子?且就是姑妈在外头住,不过每月折算了用度,使人拿银米过去就是了,倒费什么功夫呢?姑妈也是多虑了。”唐姑妈还待再说,唐睿却从旁说道:“母亲,此既是舅舅的一番好意,母亲就不要固辞了。咱们便是住在外头,同舅舅家也不过一墙之隔,往来甚是方便。日后多多走动也就是了。”言罢,便向傅月明笑道:“妹妹果然聪慧敏秀,能言善道,见事见得分外明白。”
    傅月明见他同自己说话,虽不欲理睬,但碍着长辈跟前,不好只顾冷脸,便只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傅沐槐也说道:“月儿的话不错,妹妹就住过去也不妨事,每日闲了只管带着外甥、外甥女过来,横竖你嫂子在家也无事。你们姑嫂,倒正好作伴儿。”屋内众人听闻此言,皆各怀一段心思,当着家主的面,自然都遮掩着,陈杏娘与唐姑妈都含笑应了。
    陈杏娘又叫夏荷、绿柳、荷花三个丫头,同天福、天宝两个小厮上来,与唐姑妈磕头认主,令跟去服侍,又叮嘱了一番规矩。唐姑妈受了礼,少不得从袖里拿出钱来打赏一二。
    ☆、第三十八章 团圆宴
    唐姑妈眼见这三个丫头都是伶俐之辈,虽那荷花略小些,倒也中意,又看天福、天宝两个小厮,都是清俊机灵之人,心里就没甚不满。当下,只向陈杏娘道了谢,称多有劳烦。
    众人说了些话,转眼就是正午时候,傅沐槐吩咐在堂上摆酒,一家人就在一起吃顿团圆饭。傅家双艳并唐爱玉、唐春娇这样的青年女子,少不得到后头去理妆匀脸,重整衣妆,方才又上来。
    上得正堂,只见堂上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山珍海味,森列桌席,琼浆玉液,满泛金樽。冬梅、桃红、兰芝三个大丫头,簪花戴柳的上来斟酒传菜。众人礼让一番,各自落座,傅沐槐自然占了首席,陈杏娘与唐姑妈分列两侧,依次往下便是傅月明、傅薇仙、唐爱玉、唐春娇,唐睿因是青年男子,便坐了末席。
    少顷,待丫鬟们斟毕了酒,傅沐槐端起酒钟,说了几句开席话语,众人便一齐饮了,登时便各自下箸,夹食菜肴。那田姨娘也打扮了上来,伺候着布菜倒酒。唐姑妈因知这是陈杏娘的陪嫁丫头,傅沐槐的妾侍,只道是陈杏娘的臂膀,不加理会。那傅薇仙在席间坐着,神色之间却并没什么不自在。
    席间,傅沐槐因问道:“妹妹此番过来,可有什么打算没有?”唐姑妈连忙说道:“我已是这个年岁的人了,但有口饱饭吃就罢了。只是一双儿女尚在年幼,须得仔细照看,还望哥哥照拂。”傅沐槐笑道:“妹妹这话可就见外了,我是他们的亲娘舅,岂有不替他们算计的?外甥女倒罢了,一个姑娘家,消停上两年,在这徽州城里寻上门好亲,嫁过去就是了。倒是睿哥儿,是打算接着读书考功名呢,还是预备做什么生计?”唐姑妈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什么大见识,凭哥哥让他做什么罢,都是他的造化。”唐睿也连忙起身道:“外甥不幸,父亲早亡,得舅舅照拂,外甥愿早晚跟随舅舅,聆听舅舅教诲。凭舅舅叫外甥做什么,外甥莫不敢争?”傅沐槐听他这话说得极是恳切有礼,便笑道:“睿哥儿这孩子倒很是懂些礼数。”因沉吟道:“你若是肯随我做些买卖,学些生意往来,经济学问,那是很好。待你大了,我拿些本钱,与你开间铺子,也尽够照料你母子衣食了。但如若你还想继续读书,走仕途道路呢,那也是条正道。端看你自己要做什么。”
    那唐睿微微一顿,便就笑道:“既然舅舅爱惜,那我便说了。以我想来,不如我便随舅舅学做些买卖,得日间空闲了,也念些书,两下里都不耽搁。将来倘或我能博个功名,回来光耀门庭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我便如舅舅所说,自家做些生意,顶门立户,养活母亲,岂不甚好?”傅月明听了这话,微微冷笑,肚里说道: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盘算,两下便宜都要占得。当即开口说道:“表哥这话可不在理,须知这世上之事,但凡什么都要一心一意的去学,方能略得些进益。何况念书、生意两件事并无相通之处。父亲店铺生意又忙,表哥若去时,必定每日起早贪黑,哪还有空闲念书?若要念书,那些功课哪一日能丢下的?怎会两下里都不耽搁?若只顾三心两意,贪多嚼不烂的,到头来也只落得个诸般不精罢了。”说毕,又笑道:“想必表哥才到,姑父又在过世,心里尚自糊涂,故而才有此番荒谬言语。父亲也是的,不让人歇息几日,闲散闲散,就这样催逼。”
    傅沐槐见女儿嗔怪,便呵呵笑道:“月儿说的是,倒是我的不是了。如此,这话暂且按下,待你们母子安顿下来,再议不迟。”唐睿眼见自己一番筹谋,竟被傅月明三言两语挑的付诸东流,心里不觉暗暗吃惊,深叹此女心思敏捷。再看舅舅对这表妹宠溺非常,言听计从,料知此事焦躁不得,便只微微一笑,说道:“月妹妹所言有理,是我糊涂了。”就此作罢。又端起杯子吃酒,不住的拿眼去看傅月明。傅月明察觉出来,只作不见,低头饮酒吃菜。
    这般菜过五味,傅月明眼见席上唐姑妈只顾扯着傅沐槐叙说旧情,心中腻烦,便推酒水污了裙子,要回房更换,起身离席。众人皆不理论。
    傅月明下得堂来,才走出数步,便听一人自身后喊道:“姑娘,等等我。”她回身望去,只见桃红遥遥走来,便问道:“你不在席上伺候,怎么也下来了?”桃红说道:“席上有冬梅几个,太太怕姑娘有了酒,出来醉倒在何处,无人照料,叫我跟着。”傅月明点了点头,便向后园走去。
    过了花园角门,一阵微风拂面而来,她方才觉到两颊作烧,酒劲儿上涌,心里却还只顾思量适才唐姑妈同唐睿的言语。桃红在旁窥见,便说道:“姑太太一家子过来,姑娘好似不大高兴?”傅月明淡淡说道:“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也没有什么好高兴的。”桃红笑道:“表少爷生得真好,我在旁瞧着,二姑娘都看直了眼呢。”傅月明听说,冷冷一笑,肚里说道:这两人倒真是天做一对,地设一双。这世上怕是再没比他们更般配的了。
    走到爱月楼廊下,只见小厮抱书同自己屋里的小玉一道做些游戏,便将他叫到跟前,问道:“你怎么在家里?不跟先生去?定然又是偷懒了,我必叫冯妈妈打你的。”抱书连忙告饶道:“姑娘可是错怪小的了,委实是今日先生出城去了,不叫小的跟随。小的闲中无事,才回来的。”言毕,又向她嘻嘻笑道:“先生托我同姑娘说句话儿呢,姑娘不说赏我,倒还要打我,成什么道理。”傅月明听闻,赶忙问道:“先生叫你说什么话,你快告与我。我叫桃红给你果子吃。”抱书说道:“先生叫小的同姑娘说,他那件宝贝,姑娘倘或看够了,就还与他罢。”傅月明听了,心中已然会意,点了点头,说道:“你且等着。”说毕,便提衣上阶,自回房内,将那一对雌雄双佩拿了出来。
    桃红在旁看见,插嘴说道:“这两只玉佩真好似成双了一般,不知哪里的巧手匠人雕的出来。”傅月明也不言语,只将这一对玉佩放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心里想了一回,便将自己那只用一方银红色洒金蝶戏花丛的绸缎手帕子包了,将小厮叫到屋里,说道:“便是这个了,你拿去还与先生罢。”抱书接了,又只顾笑着不去。傅月明见他笑里有话,便问道:“你还有何话说?这龇牙咧嘴的算是做什么!”抱书笑道:“姑娘再赏我一钱银子打酒吃,我就告与姑娘一件事。”
    傅月明问道:“你还会吃酒?”便叫桃红拿钱与他。抱书袖了,方才说道:“昨儿下午,陈二姑娘身边那个小丫头纂儿,忽然找到我们那儿去,送了一封信笺并一包子磕好的瓜仁儿与先生。”傅月明闻听此事,倒吃了一惊,忙问道:“你没撒谎?”抱书说道:“姑娘跟前,小的安敢扯谎!就是纂儿,送了那些东西过去。先生问了她几句,就打发她去了。”傅月明又问道:“纂儿可有说,是替谁传递东西么?”抱书笑道:“姑娘可是糊涂了,纂儿是陈二姑娘的丫头,还会替谁传东西!”
    傅月明不觉沉下脸来,问道:“先生怎么说?就收了么?”抱书说道:“先生将那信笺并手帕一并烧了,瓜仁儿倒是全赏了小的。”傅月明心里这才略略好受些,向他笑道:“倒是便宜了你这猴崽子。你暂且回去,若再有什么动静,就走来报与我。若然有些什么,你敢瞒着不让我知道,我查出来是不饶的。”抱书忙道:“小的自然知道轻重。”便去了。
    打发了小厮离去,桃红回来说道:“听这意思,秋姑娘竟然看中了季先生?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未免忒大胆了。”傅月明摇头叹道:“这丫头当真是不知轻重好歹!看了几本野书,心就邪了,连这等勾当也敢做出来。想是她也要亲身演绎演绎这风流故事了!幸而季先生并不是那轻薄之人,未有妨碍。倘或是那薄幸小人,得了这条门路,安心戏耍了她,又翻脸不认了。那她是要死要活?又倘或这事被传扬出去,她日后要怎么出门?!”她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颇有些得意。想那陈秋华也算风流人物,又兼有一段才情,竟入不得季秋阳的眼。他待自己,也算是实心实意了。
    这般想了一阵,她又暗自思忖道:这丫头存了这段心事,三番五次的生出故事。无事也便罢了,但长此以往,必要生出事端。还需的想个法子,断了她的念头才好。可惜先生将那帕子烧了,不然我便要将过来,去问着她,倒好让她知难而退。
    然而如今帕子已经烧却,各样信物俱已不存,再要思想也是白费功夫,只得罢了。
    便在此时,夏荷打前头过来,称老爷太太寻她上席。她便漱了漱口,又照了回镜子,见头上的鲜花已然垂了头,便摘了下来,另换了一朵绢花上去,才随夏荷往前头去。
    走到堂上,众人还是围桌而坐。见她到来,陈杏娘关切女儿,恐她唾酒,便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没什么事罢?”傅月明笑回道:“无事,只是却才略吃多了几杯,走去吹吹风罢了。”陈杏娘说道:“你既醉酒——”便叫人拿了醒酒石上来,与她含了。又吩咐下去造醒酒汤水。
    唐睿在旁,睨着傅月明笑道:“原来妹妹这等量窄,吃不得几杯,就要逃席。然则女儿家如此娇嫩,才得人怜惜。”傅月明心中是早已恨极了他,听他竟向自己说出这等风言风语,便也顾不得什么亲戚颜面,当即笑道:“我吃醉了,想来表哥也吃醉了?当着长辈面前,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姑妈看着表哥欺负我,也不说管管!”
    唐睿原本看她娇娇怯怯,温婉少言,以为柔弱可欺,又见她生得容颜甚美,吃了几杯酒下去,不觉就动了色心,便拿话来试探一二。岂料,这傅月明却不是个肯吃哑巴亏的,当着堂上一众长辈的面,登时就发作起来。饶是他性善机变,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就怔在了当场。
    ☆、第三十九章 算计
    席上众人不防傅月明陡然变脸,皆是怔了。唐姑妈见这侄女劈脸问来,自己儿子又确是无礼,虽自觉当着人前,甚是没脸,也少不得拿话兜揽,说道:“你表哥自小是随性惯了,也是我不好,将他宠得这般不知规矩。然而,他也是今日见了你,心里高兴,一时口不择言。兄妹情分罢了,岂有别的?你也看在姑妈的面上,不要同你表哥一般见识,饶恕了他这遭罢!”
    傅月明耳听此言,微微冷笑,正欲发话,那唐睿却起身,向她躬身作揖,温声笑道:“是我无礼,唐突了妹妹,还望妹妹恕罪。然而我与妹妹分别十数年,今日相逢,如乍见天人,无措之下方才有次举动。我心内只将妹妹当做亲生妹妹一般,并无半分无礼轻薄之意,还望妹妹明察。”言毕,又向傅沐槐夫妇言道:“舅父舅母在上,外甥年小无知,冲撞了妹妹,还请舅父舅母责罚。”言语之间,甚是恭谦。
    他此举行来,纵使傅沐槐夫妇二人心中原有火气,却也消了几分。傅沐槐对这外甥本有几分疼爱,眼见他肯认错,便就罢了。陈杏娘也自恃长辈身份,如何好与一个小辈当众计较?当下,傅沐槐便笑道:“罢了,罢了,你们都坐下。都是我不好,今日高兴,让你们多吃了几杯酒,就吵起嘴来。都听我的,睿儿既已认错,月儿也不必再生气,都丢开了手罢。”
    唐睿便笑道:“舅父舅母大人大量,外甥感念在心。”便笑着坐回位上,两只桃花眼却直直地望着傅月明。
    傅月明眼见如此,不好只顾拗着不放,也就一笑了之,暂不理论,扭了头去同唐爱玉说话。
    这一顿饭足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好容易众人酒足饭饱,陈杏娘命仆妇们收拾了残馔,叫丫头炖了一壶六安茶上来。众人吃了,看看天色将晚,外头门上小厮来报道:“轿子已然传来了,见后门上等着伺候。”陈杏娘听说,赶忙笑道:“天不早了,还是快些送姑娘过去,待会儿宵禁,就不好走了。”傅沐槐点头称是,便吩咐小厮将唐姑妈等人的箱笼送将过去。
    唐姑妈虽心有不甘,也只得暂从安排,便带着儿女妹妹,起身告去。众人将其送至大门上,傅沐槐便要陪着亲送至宅上,陈杏娘遂领着人在门上辞过,眼见车马行去,方才进去。
    傅沐槐将妹妹一家子送到新房,唐姑妈下车,眼见是栋大屋,面阔四间,到底五层,尽有厢房抱厦,甚是深邃宽广,宅子也还不算旧。入内一瞧,各处家具都是新添上的,并着一应的床帐帘幔,十分精致,也就心满意足,脸上堆下笑来,没口子地向傅沐槐道谢。当下,傅沐槐使唤小厮将唐家的行囊收拾出来,把些细软衣物归入各自房内,这屋子是一早便洒扫干净的,即时便可住人。唐姑妈将傅沐槐请至堂上,令绿柳升了炉火,将自苏州带来的碧螺春炖了一壶上来,请傅沐槐吃。
    傅沐槐坐着吃了茶,同唐姑妈又说了些寒热话语,就起身去了。
    待送走了傅沐槐,唐姑妈便将三个丫头并两个小厮连同自己带来的一个老妈子叫到堂上,分派差事。她见绿柳生得干净伶俐,夏荷年岁稍长,便叫绿柳到自己屋里干差,夏荷便给了女儿唐爱玉使唤,那小丫头子荷花就与了唐春娇。唐睿因是个男子,诸般好过的,叫小厮天宝白日里跟出门,天福在家伺候他茶水衣裳等事。那老妈子就在灶上做活,造办大伙一日的茶饭。她这番布置,颇失公道,两个大丫头一个跟了自己,一个给了自家女儿。然而唐春娇如今是寄人篱下,又本性懦弱,自来是不敢同这嫂子争执什么的,也就领了荷花回房,并无别话。
    那唐睿却是个极喜生事的,走到堂上同他母亲说道:“娘,你将这三个丫头与我一个罢,小厮粗手粗脚,抵不得事。”唐姑妈横了他一眼,说道:“你省省事罢,今时不比往日了,你还当是在家里!你娘要有,哪有不给的?你舅舅统共就给了这三个丫头,你让我有什么法子?莫不是叫小厮来伺候我们?成什么道理!”唐睿便笑道:“舅舅也是小气,守着那么大的家业,却只与咱们这五个下人,如何够使的!”
    唐姑妈叹道:“这有什么法子,我究竟是嫁出去的女儿,在傅家是说不上话的。我心里琢磨着,叫咱们出来住的主意,必是我那好嫂子出的!哥哥待我虽好,究竟房里还有那么一房娘子。这枕头风一吹,心难免就歪斜了。”说着,就望着唐睿说道:“我可要嘱咐你两句,咱们如今是投靠到你舅舅家来。你暂且把你往日那些毛病都收敛起来,万不可脚跟儿没站稳就生出是非来了。送来伺候的三个丫头,不定哪个就是你舅母安插过来的眼线。你若弄出些什么不成话的事,让那边知道了,你娘我这张老脸可是没地儿摆了。再有事去求你舅舅,话也难出口。”
    唐睿诺诺称是,又陪笑道:“母亲也是多虑,儿子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道?”唐姑妈却数落他道:“你不要同我说嘴,你那点臭毛病瞒别人罢了。我是你娘,我还不知道?想着来前,你爹丧事没完呢,你就把你屋里那个翠环的肚子给弄大了。这要带了过来,叫你舅舅一家看见,成什么样子?你舅母就更有的说了!还亏得我,把那丫头给打发了,不然怎了?!你今儿才过来罢了,脚都还没立稳呢,就又惦记上丫头了!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没脸的东西!”一席话,将唐睿说了个满头满脸。
    唐睿自知前番无礼,任他母亲尽力数说了一顿,笑嘻嘻的立着,也不敢还口。少顷,待唐姑妈说完,他方才又道:“舅舅膝下虽没有儿子,却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那一大一小姊妹花,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大的温婉妩媚,小的也是娇艳可人,真正少见!这也是该我造化,舅舅家中并没儿子,日后少不得要招女婿顶门过活。待我少施手段,将这一双大小乔揽入怀里,那万贯家财自然也都在我掌握之内了。”唐姑妈也点头道:“你这话,倒还像样。我只恐你没个算计,还是小孩子脾气,来了这里到哥哥家,有了饱饭吃,那纨绔脾性又发了。你心里既有主意,那自然好了。我瞧我那嫂子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了,哥哥那偌大的家业只怕都着落在女儿身上了。你若能娶了大姑娘,省了多少事来!也不枉我养了你一场。”
    唐睿踌躇道:“只恐舅舅忧虑无子,又纳了妾可怎好?”唐姑妈却说道:“他若肯纳妾,也不等到今日了。那个田姨娘,也是嫂子为防七出,硬塞给他的。然而你虑的也是,这世上男子的心性是最难定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哥哥又想开了。”说至此处,她略想了想,忽的笑了,说道:“此事不必你忧虑,我自有妙计。你却想好你的手段便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亲上结亲是再好不过的。”唐睿素知母亲心性,便也不再多言,想了一回,说道:“今日我瞧着,那个大表妹不是个好相与的。盯着我的眼神怪凌人的,倒好似我跟她有什么旧仇,恨不得撕吃了我一般。我同她今日不过第一次见面,我这幅好相貌,自来是人见人爱的,这也真是奇事了。”
    唐姑妈斥道:“可不是你在酒席上调戏人家,将人惹恼了!今日我冷眼里看着,那大姑娘人虽不大,可是个鬼灵精,一肚子的心眼,嘴里说出的话,藏着好几层意思。倒是她母亲,不大爱言语了。这不是个好拿捏的人,你却小心些。”唐睿却正想傅月明想得出神,于这话并没听进去。隔了好半日,方才醒过神来,回道:“母亲说的是,儿子理会得,自会小心行事。”唐姑妈见了他这般模样,知他老毛病又发了,只叹了口气,又觉身上乏倦,便打发他回房歇息了。她自家也自归入卧房,将绿柳叫上前去,教训了一番,方才令她伺候被褥,脱衣睡下不提。
    自此之后,唐姑妈常带了两个姑娘过傅家去,同陈杏娘母女吃茶闲话。唐睿因一时并没个生计,就随着傅沐槐到铺子里学做些买卖。这人倒是个天资聪明的,又知书识字,写算皆精,每日里起早睡晚,殚精竭虑。傅沐槐见他这等卖力,心里倒也喜欢。唐睿虽定了起祸之心,然而却并不敢立时便轻举妄动,只安心做事,讨得傅沐槐信赖。故而,两家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这般过得数日,家中一切如常,陈昭仁也照旧随季秋阳读书。因着陈秋华前日一番言语,傅月明的女学却是停了。连日见不着季秋阳的面,又惦记着陈秋华与他私传信物一事,她心中难免生出几分焦躁。
    这日正当午后,赤日当空,暑气炎炎,季秋阳吃过午饭,正在屋中小憩避暑。丫头小玉忽然走了进来,手里提了只天青瓷梅花提梁壶,向他笑道:“先生,我家姑娘请你吃盏蜜煎梅汤。”
    ☆、第四十章 误会
    季秋阳正在午睡,忽见一才留头的小丫头手提瓷壶进来,笑说大姑娘送梅汤来与他吃。因这小玉是新近来服侍傅月明的,日常只在爱月楼前后走动,季秋阳并不识得。又有前番蕙香并陈秋华一事,他心中烦躁,只当是有人故技重施,假托了傅月明的名号,前来勾搭。天气又甚是闷热,他便有些不大耐烦,当即冷笑道:“又是梅汤又是瓜子仁儿,你们家的姑娘当真是尊师敬道。可惜季某没这样大的福气,你还拿回去,对那个叫你来的人说,季某不屑如此!”
    这一席话,小玉听得怔怔的,往日里只闻说这季先生待人和气,今日见着怎么这等冷面冷语,连句中听的话都没有?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季秋阳已然背了身子,一副洋洋不睬的模样。她也是孩子心性,虽是自家姑娘交代的差事,也禁不住的呕了气,将足一顿,抽身飞快地去了。
    回至爱月楼内,她将手里的壶砰地一声放在桌上,气咻咻的在椅上坐了。傅月明在里间听见,忙出来看视,见她这般模样,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在哪儿着了气恼么?”说着,又看那桌上放着的瓷壶,伸手摸了摸,见里头梅汤仍是满的,不由又问道:“这梅汤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少?敢是你没送去么?”
    小玉本在委屈中,见姑娘来问,便将季秋阳的恶形恶状描述了个淋漓尽致,又说道:“姑娘好心好意送去的东西,他竟然连瞧都不瞧一眼。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在里头,就叫我拿回来了。那意思,敢是说姑娘不是正经人呢。”傅月明听了,心中疑惑,暗道:他若知是我送的,该当不会如此的。便问道:“你告诉他了,是我叫你送去的么?”小玉点头道:“我说了,他叫我拿回来,说他没福消受。”
    傅月明听了这言语,很是不解,便在窗前坐着闷闷地出神,自思道:他前番还叫抱书拿了玉佩与我,怎么今日忽然就翻脸不认起来?莫非这几日间竟出了什么变故么?想至此处,她转念又道:我在家里不得出去,外头的事儿通不知道一丝儿的。那陈秋华既能送了瓜子仁与他,难保还有些别的什么我不知的。他该不会因此便把心惑动了?他又常在外头走动,莫非是又遇见了什么绝色女子,转了心思不成?
    季秋阳与傅月明两世相交至此,虽是各自暗中属意,却从不曾将这段j□j当面挑明。季秋阳又是个性情琢磨不定之人,傅月明难知其心中所想为何。出了这样的误会,碍着人多眼杂,她又不好走去当面质问,关心情切之下,难免不胡思乱想起来。
    小玉抱怨了一通,又见自家姑娘坐在窗前,愁眉深锁,不言不语,知道她是听了进去,也不好再多口说些什么,便走到廊上去侍弄晾晒的花草。
    才走到廊上,她迎头便见冬梅打前头过来,连忙笑着迎上去,问道:“冬梅姐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敢是有什么事么?快请到屋里吃杯茶。”冬梅笑道:“你这小东西倒是很会说话,讨人喜欢的很。怪道大姑娘叫了绿柳过去服侍姑太太,倒把你留在身边。”小玉陪笑道:“那也是姑娘心疼我罢了,我也无可答报,也只有尽心服侍了。”冬梅便说道:“姑娘在屋里么?前头老爷喊了李裁缝过来,要裁秋冬的衣裳。”
    小玉听说,赶忙进屋报与傅月明,那冬梅就在廊下立着等候。
    傅月明闻知此事,虽是心中不大痛快,还是起身收拾齐整了,交代了小玉几句,便同着冬梅一道往前头去。走过书房门口时,正逢季秋阳也自里头出来。因二人日常是见惯了的,季秋阳也并不回避。眼见傅月明过来,他便立住脚步,正待招呼,却见傅月明望了他一眼,便仰头过去了,一声儿也不言语的。季秋阳从不曾得她这般冷面相待,不觉便怔了,又忖那目光里甚有嗔怪之意,不知在何处得罪了她。正不明其故,却见傅月明已然走远了,只顾立在这里,也没什么益处,也只得去了。
    傅月明走到上房,入内便见陈杏娘同唐姑妈都在炕上坐着说话,表妹唐爱玉与姑娘唐春娇也在。她便上前向两位长辈问了安,与唐爱玉见过,便在地下一张椅子上坐了。陈杏娘便说道:“如今已是七月里的天气了,转眼就要入秋。我昨儿跟老爷说,如今姑太太与外甥女都来了,要紧赶着把秋季的衣裳裁出来。不然天凉起来,没得穿了。我们这老人家倒罢了,孩子们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往年的衣裳怕要小了。”唐姑妈笑道:“若是往常,那倒没什么说的。然而眼瞅着月儿的生日就到了,哥哥同嫂子到时候不在府里摆几桌酒?请上几位亲戚聚一聚?我们没个大衣裳穿,到时候也是丢了哥哥嫂子的脸。”
    陈杏娘听了这话,只望了她一眼没言语,便将傅月明叫到跟前,笑着打量了一番。见她身上这件银红盘花纽扣身衫子着实有些紧了,倒越发凸显出线条来,不觉笑道:“以往不仔细瞧,比先又长大好多了。孩子们长得也真快!”傅月明因心中惦记着季秋阳的事,心烦意乱之下,只勉强一笑。
    说话间,傅薇仙也过来了,走来见礼已毕。陈杏娘便打发廊上小厮去将裁缝喊来,与众人量尺寸,定花样。
    少顷,李裁缝带了两个徒弟进来,先上来请了安,又叫两个徒弟同陈杏娘磕了头。他是长年伺候傅家衣裳的,诸般规矩自然明白。陈杏娘又吩咐了一遍,他便自箱里取了尺子,当先与陈杏娘量了尺寸,又记了唐姑妈的身量,接着才是傅月明、傅薇仙、唐爱玉并唐春娇。
    一时,记过尺寸,李裁缝又笑问道:“敢问太太,各人都做多少衣裳?什么花样?”陈杏娘便问如今都时兴什么花样,李裁缝便答道:“还是那些老样子,百蝶穿花、秋葵躞蹀、鸳鸯戏水并梅兰竹菊等诸般样子。”陈杏娘笑道:“这些花花黎黎的,给她们年轻姑娘穿还使的。我们老人家有年岁了,再穿这样的,白叫人说嘴看笑话。”李裁缝笑道:“还有龟鹤齐龄、金玉满堂、天仙祝寿并福禄寿字绣样儿等。”陈杏娘说道:“这又太老气了。”因向底下几个姑娘们笑道:“我瞧这几年总不过这些花样,没点子新意。”
    傅月明在旁笑道:“这都是他们绣惯了的样子了,若没有个好画师,要想出新也难。”唐姑妈听见说刺绣,一心卖弄她家以前是做布庄生意的,便插口说道:“这徽州城里没有像样的画师、绣娘,自然是这等了。能绣出这些样子来,已是难得了。不比我们苏州,秀坊是连着片的开,出的花样也新鲜,织出的布匹也精致,更不要说那针黹绣工,那是世间没处儿能比的。就是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每年都要打点了来我们苏州置办四季衣裳。我们庄子里,就接过亲王的生意!造出的衣裳,一船还搁不下,得两船才好运去。真是泼天的富贵!”
    傅月明听了这话,面上冷笑,说道:“姑妈家里既蒙亲王照顾生意,怎么还是赔了个罄尽?原来就是京城里的贵人,也救不了姑妈家里的布庄。弄到如今,还要投靠到我们家来。”三言两语,将唐姑妈说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急,便扯着陈杏娘笑道:“嫂子瞧瞧,我不过随口说两句闲话,就叫大姑娘这等伤我!”
    陈杏娘本已在气恼上,不妨爱女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甚合心意,便笑道:“月儿心直口快些,她小孩子家,姑娘还要同她计较么?徽州城小地方,处处及不上苏州,姑娘受委屈了。然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谁让姑娘如今投到这边来了呢?我倒是纳闷,姑娘明明是咱们徽州人,怎么才嫁出去若干年,就变作苏州人了?”
    一席话,唐姑妈听得灰头土脸,坐在一旁不言语了。陈杏娘才又同那裁缝攀谈。
    李裁缝因唐姑妈一番话,将徽州城里的绣工尽数轻蔑了一顿,心中颇为不服,说道:“这位太太说得好没道理,苏绣闻名天下,那是大伙都知道的。然而也并非咱们徽州城里,就没有能人了!”说着,便自怀里掏出一本绣册来,翻开与陈杏娘等人瞧看,又说道:“这是新近时兴起来的绣样,里头的样子都是世间没有的,诸位瞧瞧,怎么样?”
    傅月明听说,来了几分兴致,便走到陈杏娘身侧,伸头望去,只见那绣册上的花样果然新奇,虽是不脱花草人物虫鸟的大框,却难得构图精巧,落笔甚奇,种种构思皆非世人所能想到的,果然匠心独运,并非等闲画匠所能比。心中便有几分好奇,当下开口问道:“这册子是从何处得来的?笔法奇特,构思巧妙,不像市井售卖之物。”那李裁缝呵呵笑道:“可是小姐识货,这是城南一家新开的秀坊里用的绣样,可比世间一切的都好。偏那绣坊出的活计都卖得极贵,又很是有限,这满城里也没几户人家得着的。外头人见他们出的花样新鲜,便都学起来。谁知,光有个样子不成,那针法也有讲究。若是不会那针法,就绣出来,鸟也死的,水也不活了,也就不成样了。”
    陈杏娘听得甚奇,便问道:“那绣坊是谁家开的?几时开的?我竟不知!”李裁缝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那绣坊竟是咱们徽州知府林老爷家的公子开起来的!”
    ☆、第四十一章 绣图册子
    众人听闻此言,更觉离奇,陈杏娘便说道:“这可是前所未闻的,林老爷见做着个一方知府,宦囊充裕,乡下又有许多庄院土地,怎么忽然做起绣房买卖来了?”那李裁缝笑道:“确是这话,我们大伙也都疑惑不解,然而那绣房倒真是林公子开起来的。他在城南外买了块土地,建了一所院落,又从外头聘了许多绣娘,就做起这买卖来了。听闻里面花木幽深,依山傍水,楼阁秀丽,真如人间仙境也似。出的绣活儿都十分精巧,针工指法皆是世间罕见的,故而也卖得甚贵,外头寻常人家是不能够见的。小的这绣册,是托了人才弄到手的,便是如此也花了十五两银子。若是旁人家里,小的还舍不得拿出。太太这里是小的老主顾了,故而小的与太太并姑娘们瞧。然而诸位若看上这里头的花样儿,照样去做,还得多加几个银子。也不是小的独个儿使,也要照顾底下这两个徒弟。”
    傅月明听他说了半日,弯来绕去的,原来竟是意在加价,不由一笑,说道:“你这话倒不通了,前头你还说,只有个样子,学不来人家的针法,也是绣不成的。那你买了这册子也是无用,终是绣不成的,只好摆在那里当个画儿看罢了。如此这般,你怎好开口加价的?好没道理的事。”陈杏娘也接口说道:“不错,你也是常与我家做衣裳的,我看你还算实诚,这才屡屡叫你。你如今也学了外头的坏习气,同我们耍起这花枪来了。你若是这样,我就叫别人来做。横竖城里也不只你一家裁缝铺子。”
    那李裁缝的小伎俩被当面戳穿,不禁羞臊满面,脸上泛红,好在积年做买卖的人,脸皮是老而厚的。又听闻陈杏娘说去延请旁人,连忙堆下笑来,说了许多奉承的好话,陈杏娘方才罢了。当下,这一众太太姑娘选定了几个花样并衣裳款式,陈杏娘是一件大红五彩团花通袖罗袍,一件大红妆花比甲,一件绛紫比甲,一件杏黄湖罗丝绵衣,两条织金棉裙子,又两件斗篷。唐姑妈没有袍子,斗篷也只一件。傅月明做了一件银红洒金对襟棉衣,一件梅红百蝶穿花的夹衣,一条金枝绿叶拖泥裙,一条大红石榴百褶拖泥裙,为放着冬季下雪,又要做两件昭君套,并其余家常衣服数件。余者如傅薇仙、唐爱玉等人都是一样,不过略减了几件。唐春娇则只有一件棉衣、一件夹衣、一条裙子,就没与她做斗篷。
    当下,陈杏娘叫丫头小厮抬了两箱子绸缎布匹出来,将西门上一间小房收拾出来,与裁缝做缝制衣裳之用。李裁缝便带着两个徒弟,随丫头们过去了。
    傅月明在上房略留了一阵,与众人说笑了一回,便下来往回走。因想着季秋阳的事儿,心里甚觉烦闷不快。低头走至花园角门上,她忽然想起适才李裁缝之语。那林家公子开办秀坊一事,同她没甚关系,不过当故事听听罢了。但那绣图册子却着实的精妙少见,她一个春闺少女,又本在女红上留心,便动了心思,打发了桃红过去,问那李裁缝是否有意出让。
    桃红点头去了,她自己便回至楼内。
    小玉见她回来,便点了一盏茶上来。她接过去,才吃了两口,桃红就打外头进来了,面色甚是不快。傅月明见着,便问道:“怎么,他不肯么?”桃红说道:“他说那册子是他费了许多功夫才弄来的,还指望从上头生出钱来,说什么都不卖的。”傅月明听了,便问道:“那你就这样回来了?”桃红点了点头,说道:“他不肯卖,我还只顾杵在那里做什么?他们正忙着裁料子,满地都是碎布头子。”
    傅月明遂叹道:“你也未免太老实了些,这厮这般说,不过是想多要几两银子罢了。大有商量余地的,你倒这样回来了。”小玉见她们二人说得热闹,插口问道:“到底什么事?弄得姑娘这样不高兴。”傅月明便将那绣图册子一事讲了一遍,小玉听明白了,便笑道:“这有何难。姑娘只叫我去,我包管替姑娘把这册子买下来。”傅月明望着她笑道:“你倒是拿得稳,那李裁缝也是个老生意人了,你能算得过他么?”小玉笑道:“我自有主意的。”
    傅月明见她这样托大,又知这丫头是有些来历的,便从里间拿了五两银子出来与她,说道:“那李裁缝嘴里说花了十五两银子,依我看来,五两银子也尽够了。”那小玉也不多言,接了银子便出门去了。
    待她出去,桃红才说道:“姑娘既说那李裁缝也是老生意人了,赔本的买卖定是不肯做的,怎么还只给小玉五两银子?”傅月明微微一笑,说道:“那就看这丫头的本事了。然而你方才干脆利落地回来,却也有些助益。”说着,她在头上摸了一把,又道:“这几日的天气着实闷热,你去烧水来打发我洗澡。”桃红听得糊里糊涂,却也不再多问,只转身走到廊上,捅开了炉灶烧水。
    还不待水滚,小玉便兴冲冲地走了回来。桃红见她怀里抱着一本图册子,便问道:“你竟真办成了?”小玉抿嘴一笑,也不接话,迈步上阶,走进房内。
    傅月明正在炕上歪着,见她回来,便坐了起来,问道:“如何?”小玉将册子递了过去,笑道:“姑娘瞧瞧,可是这个罢?”傅月明接了过去,翻了翻,果然是那绣图册子,便向她笑道:“怎么弄的?李裁缝是个铿吝之人,我只道你必是不成的。”
    小玉嘻嘻笑道:“我只同他说,这本破书,也就我们姑娘稀罕罢了。上头那些图样的针法你又不会,绣不出来白拿着册子有什么用?只放着发霉罢了,还指望它生钱呢!不如让给我家姑娘,还能抵些本钱。我说了这些话,他心思略有活动,便说要十两银子。我听了,也不还价,抬脚就走。这厮慌了,将我叫了回去,说随我开价。我只给他三两银子,他定然不肯,说宁可拿去烧柴火。我便涨到三两半,他还是犹豫不定。我就说四两,再多也没有了。这厮才肯了,给了我册子,哭丧着脸说这遭可赔了呢。”说毕,又自怀里摸出一两银子来,要还给傅月明。
    傅月明摆了摆手,说:“你拿去买果子吃罢。”因笑道:“好丫头,我还他五两银子已觉狠了,你竟还能砸杀下一两来。人不大,倒是鬼灵精的。你从何处学来这样的手段?”小玉低头笑了笑,不肯答话,只说道:“我去时,还见着一个人,姑娘猜猜是谁?”
    傅月明笑道:“这没头没脑的,可叫人怎么猜呢?”小玉说道:“是唐姑娘呢。”傅月明眉头微蹙,问道:“是爱玉妹妹还是那个?”小玉说道:“是那个。”说着,就走上前来,低声说道:“我去时,见她正同那李裁缝说话。她看我过去,慌忙要走。我心里奇怪,就问了一句。她支支吾吾的,竟把脸也给红透了。待她走了,我就李裁缝,原来她竟是在问人讨要裁下来不要的零碎绸缎弯角呢,好拿回去粘鞋面的。怪道避着我走,生怕我笑话她。”
    傅月明听闻此事,心里暗自忖道:看来姑妈待她这小姑子,是着实不怎样。外头看着还好,内里不知怎么苛刻呢。想来也是,她上一世就是个尖刻的脾性,自己亲生女儿都舍得送出去,何况是死了哥哥的小姑子?倒不知这唐春娇怎么看她嫂子,面上瞧着也是个葳蕤懦弱的人,怕是敢怒不敢言的。或者是个连怒也不敢的?
    想了一回,桃红已将水提了进来,小玉赶忙走去将浴盆提了出来,放在屏风后头。两人放好了水,小玉取来澡豆、手巾,又在澡盆里放了香花,桃红便伺候傅月明脱了衣裳,替她洗浴。
    小玉将澡豆搓了沫子,替傅月明将身上细细擦拭了一遍,见一盆净水汪着一截白玉般的身子,一身的皮肤滑腻如凝脂,便嬉皮笑脸道:“姑娘这身好皮子,一指能戳出水来。我是个丫头,看着还觉得爱哩。让他们男子看见,还不知要爱得怎么样了。”傅月明听了这取笑的风话,不觉红了脸,笑骂道:“小蹄子,胡说什么!再瞎说八道,撕烂你的嘴!”小玉同她说笑惯了,也并不怕,仍然笑道:“我同姑娘说这话,姑娘要来撕我的嘴。倘或今儿竟是季先生说与姑娘听,姑娘也要恼么?”
    傅月明闻言,登时双颊红透,脸上滚烫,低低斥道:“还不住嘴,越说越下道了,这话也是好浑说的?让外头人听见,我还要不要活了?”小玉也低声笑道:“这儿又没外人,就是桃红姐姐,也是姑娘的房里人,姑娘就说些心里话,也不妨事。”傅月明低了头,半日才细声细气的说道:“你是怎么瞧出来的?”小玉笑道:“不过一介教书先生罢了,平白无故的,姑娘怎么那样好心,亲手做蜜煎梅汤与他吃,还特特的拿冰湃了。”
    此话戳了傅月明的心事,她面上登时沉了下来,说道:“那又如何,人家不领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