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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8 弄巧成拙
    近来廷议,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可决。倒也不是台辅们甘于无所事事,问题是真正的大事现在根本不敢深谈,谁若开了一个话头言及淮南事务,那么接下来也不必再做别的了,各方就围绕这个问题争执不休,互不相让。
    这一类的争执,既伤和气,又废精力,关键还是根本争不出个所以然。所以在经过几番较量之后,台臣们也真是各自怯于再提及这个话题。他们也是要脸的,像个泼妇一样喋喋不休却又全无收获,事后也是不乏自省自惭。
    可是如果不谈淮南之事,余者诸多零碎小事,各司曹掾属就能自己处理,也根本不需要台辅们再去商讨。
    当然除了淮上事务以外,台内也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比如同样正在与羯胡外寇交战的荆州,不过荆州战区距离淮南更加遥远,而且如今淮南之强敌已经败退,羯国又是大乱将启,台内即便是有什么诏令决定,传到荆州后形势必然已经发生大变,也都无甚意义了。
    不过今日朝会廷议还是有一些波澜,皇太后虽然临朝听政,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参加。不过大凡只要皇太后出现在朝堂上,群臣也都是加倍的小心,就算有什么事情要讨论,只要不是迫在眉睫,宁可押后。除了对皇太后的尊重以外,也在于皇太后身份尊崇,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控的颇大变数。
    群臣虽然无话可说,但皇太后临朝却不只是枯坐而已,接连发表几篇措辞比较严厉的训令。至于内容,虽与政事无甚牵涉,但也让人不能淡然视之。因为训令中皇太后甚至直指在朝不乏人家帷门修养不符家声,多有败德劣迹。
    这一番训令,让朝堂群臣俱都有些不能淡然,下意识担心莫非自家又有宗亲子弟浪行劣态传至苑中,因而引发皇太后的不满?
    此一类的无名肝火,皇太后不是没有发过。早前沈维周建事江北,皇太后便在朝中训斥各家名门子弟德、名不配,长于消遣,拙于国务。以至于都中各家很长时间内都肃正家风,不敢再将子弟放出招摇过市。
    这一次,不知又是谁家惹恼了皇太后。所以在散朝之后,群臣一面派人回家询问自家子弟可有浪行劣态闹得太过不堪,一面在台内寻人打听内情。
    可是包括几名台辅在内,对此都有些不明所以。就算有人心内隐有猜测,一者不能确定,二者也不敢自承。一时间,整个台内居然都打听不出皇太后因何动怒。
    不过这疑难倒也并未困扰众人太久,首先是少府殿中监和光禄谒者令收到苑中内诏,原本定于冬至前后几次王命贵妇叩请集会的统统停止,本来一些已经筹备用于赏赐、赠送的礼具也都统统收入库中。接着,掌管皇太后宫事的长信宫监也直接换了人。
    如果这些还不能让人猜度到内情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真的能够让人浮想联翩了:以新进服阕归都的故中书子庾彬与黄门侍郎谢尚共为苑使,护送丹阳长公主过江前往淮南!
    这一消息一俟流出,瞬间便将台城内气氛引爆起来!
    本来丹阳长公主过不过江都是小事,就算是人家夫妻难耐思苦想要团聚,也轮不到台臣们来操心这种事情。可问题是,在眼下这样一个时机,皇太后突然如此郑重其事将女儿送过江去让人夫妻团聚,这实在是让人有些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要知道如今整个台城局势,都因为淮南扣留捷报迟迟不奏而停滞于当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应该怎么样尽快让淮南将奏书送入都中,然后接下来许多事务才好步上正轨。而不是考虑沈维周戎边辛苦,送其家眷入镇团聚!
    皇太后突然来这一手,实在是让台辅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他们还希望能够通过皇太后对淮南施加些许压力,好让沈维周做出让步。可是现在倒好,皇太后干脆直接将人家家眷都送过去了,这简直就是对沈维周无视台城那种劣行的声援,对于台辅们简直就是顶心戳肺的打击!
    而更关键的问题则是,这种事台辅们就算想阻止都阻止不了,根本没有理由!
    随着各种消息的汇集整理,皇太后这么做的原因也渐渐清晰起来。可是明白了原委之后,更加让人感觉哭笑不得,仅仅只是因为一群妇人搬弄是非,结果就让皇太后这样一个可以有利压迫淮南的王牌彻底排不上用场!
    “凡自负机敏者,每多自误!”
    尚书台官署中,温峤虽然不去刻意打听,但当台内有了最新的风传,总会有人及时汇报到他面前来。
    他本身恶疾缠身,健康状况本就堪忧,即便担任尚书令这样的尊位,也只是出于平衡各方的需要。对于淮南大捷这件事情,他因为本身没有更大的诉求,置身于诸多纷争之外,反而能够看得更加明白。
    随着淮南大捷的消息传入都中,各方的角力便早已经展开。如果没有吴人团体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淮南大捷尚不至于在民间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不过大概吴人也是有些乐而忘形,忽略了尺度的把控,将沈维周的声誉推到了过高的位置上。甚至民间将之目作扶危救亡的救世主,这不免便到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境地。
    同样不甘寂寞的还有那些青徐人家,他们这一次倒是学的聪明一些,不再去直阻如今风头锐高的沈氏,反而还发力在本就已经沸腾的民潮上加一把火,这就直接令得沈维周的处境不仅仅只是微妙,而是变得危险起来。
    比如此前大桁外发生的那桩乱事,如果不是虞潭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处理得当,那么所造成的后果实在难以估量。甚至有可能将沈维周直接置为台内公敌,大悖人望。
    而苑中所发生的潜流,很明显又是来自另一方的势力,那就是已经被时局忽略已久的宗王势力。这些宗王在屡经打击尤其是故中书庾亮的铁血诛杀后,在时局中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可以说是已经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特殊的身份让他们可以避开外朝的耳目,直接接触到皇太后,从而对皇太后做出影响,诱导做出对自己有利的决定。
    当然,仅仅凭借宗王,还是不能撼动乃至取代沈氏和沈维周在淮南的地位。南渡诸王泰半凋零,而元帝子嗣长成的不多,类似东海王、武陵王等也都还不具备那种人望。
    可是,如果宗王加上世家呢?
    在如今的时局中,较之中朝相比,青徐侨门日渐颓势,早已不再是一家独大,但仍然是老而不死。豫州侨门在故中书庾亮在世时,也可以说得上是烜赫一时,甚至能够压制住青徐人家。就连温峤自己,其实都可以算作豫州一派。
    可是庾亮死后,豫州人家上升势头便遭到腰斩。无论是他温峤,还是如今的中书令褚翜,又或是其他人,都难以完全取代庾亮在时局中的作用。而原本团结在庾亮身边的豫州人家,也因此而有了裂痕。
    庾家自己因为要自保,与沈氏吴人联系更加紧密,甚至直接让出豫州领袖的位置。褚翜如今看似是接过了这一使命,但也难以继承庾亮所留下的诸多资本,尤其在人望等方面,不要说跟王导分庭抗礼,较之青徐侨门中的诸葛恢之流相比都要略逊。所以褚翜这个执政做的实在太尴尬,太勉强,尤其当王导担任丞相之后,更是直接被覆盖于其阴影之下。
    原本褚翜所走的路数是重点经营荆州,陶侃垂垂老矣,子弟不能继任,如果能够执掌分陕,哪怕放弃台中执政之位都是值得的。
    可是好死不死,沈维周这里陡然异军突起,甚至直接正面干翻了羯胡主力几十万大军!在这样的形势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明白,未来边镇用事的中心,必然要向淮中转移。而荆州原本的分陕重地,也必然会因此而有衰落。这个时候如果再一门心思往荆州钻,得失如何实在难料。
    所以,这一次宗王谋思淮南,其幕后的推手极有可能便是褚翜。要知道淮南再进一步,便是大片的豫南之地。褚翜如果能够得到掌握淮南的机会,那么其豫州领袖的资格将会变得无可动摇。
    但是这种手段,实在算不上是高明,且不说宗王一旦壮大所滋生的那种破坏性,单单家事、国事混为一谈,就不该是执政大臣该有的格局。果然,这一次彻底的弄巧成拙,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更加巩固了沈维周继续坐镇淮南的可能。
    淮南大功震世,台内各方蠢蠢欲动,结果非但不能有效的钳制住沈维周,反而是互相拆台,互相堵死了插手淮南的可能。如今局面算是彻底僵持下来,接下来一个个也不必再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去问沈维周究竟想要什么吧。
    想了这么多,温峤对于沈哲子的难缠也有了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这小子仿佛真的如有天助,奴国大军南来,谁也不敢言之必胜,哪怕是有了颖口那种大胜,最终战事走向也是未知。原本台内还一直担心战事一直要拖延到寒冬,届时无论是淮南还是江东都将前途未卜。结果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奴主石勒死了!
    而原本拖延封赏,应该是台内用以钳制方镇的手段。可是现在时入寒冬,一系列的大型祭祀典礼都要开始准备,结果淮南那里就是死扣着捷报不奏,反而将台城逼迫的下不来台。民声可以置若罔闻,可是先王祖宗谁敢糊弄?淮南捷报至今都不入都,届时祭拜宗庙先王,这件事到底提还是不提?
    尤其眼下的局面,被一群自负高智者玩成了僵局,他们甚至连沈家的诉求都还没探出来。接下来想要搞清楚沈维周到底要什么,只怕还要付出不小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