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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8 慕容南行
    慕容氏今次派往淮南的使节规模不小,足足有五百余众,除了慕容皝之子慕容恪之外,还有早年奔走于江东而为慕容皝求封的封弈并一些重要属官。
    整支队伍甚少胡人面孔,多为气壮晋民,甚至就连慕容恪这个货真价实的鲜卑人,也是一副胡中英挺姿态。看得出慕容皝对于今次的出使沟通也是颇为重视,甚至就连仪容相貌这种细节都注意到了,不敢遣用太多胡态浓郁之众以避免刺激到淮南人的心情。
    不过都督府在接待方面则就显得有些草率,仅仅只派出了征虏从事温放之这么一个年轻人前往清口迎接,至于杜赫等重要属官们,则是一个都没有露面。
    倒不是说都督府刻意怠慢辽地使者,而是他们根本没有精力分心于此。都督府本身就有大量的政务亟待处理,而沈大都督最近这段时间也颇有种不务正业的懈怠姿态,让一些属官们忧心忡忡,更没有闲心去过问远在辽地的慕容氏的事务。
    辽地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庞大队伍路途遥遥、浮波而来,结果在抵达清口时,却只看到温放之这么一个小年轻并其身后属员、卫兵都不足百人,心情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徐州军在清口的守将淳于安在看到淮南这么随意的迎接队伍,一时间也是颇觉尴尬,他是徐州方面负责接引这一行使者的人员,自淮阴一路同行而来,与那些热切于与他攀交情的辽地使者们倒也也积下些许情面,在为双方引见介绍时,便也存了一点小心。
    “这一位便是大司马温公府下贤子温弘祖,目下正于淮南梁公麾下职任从事,所谓风云相从,如今时流秀出一众俊彦,梁公之下并有弘祖等少贤襄助共事。慕容郎君同样辽中少秀,今日相见,必有更多雅论流出。”
    听到淳于安介绍温放之的家世,辽地一众人对温放之也都忍不住刮目相看。淮南不甚重视慕容氏,其实辽地对于南面人物也都多有陌生,除了像封弈这样常常有机会出入江东的人之外,其他人消息也都不乏闭塞。像是沈哲子麾下一众所谓的天中贤能,在辽地也都乏甚知名度。
    但温峤则是一个例外,一方面其人名起于中朝,不限于南北,另一方面便是刘琨的缘故。温峤作为刘琨的外甥南来劝进,作为晚渡之臣,有襄定内乱之功,权位更是达到人臣极致。所以温峤在北方辽地名声也是不弱,在去年中原大战之前甚至还要名重于沈哲子。
    “江东琼林嘉树,秀枝并出,小子何幸之有,竟有劳温氏贤兄远出来见。”
    辽地一众人自然以慕容恪为主,慕容恪亲行上前,远远便对温放之抱拳施礼,态度可谓恭谨无比。
    温放之眼见这一幕,眸中也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异色。
    此前辽地来人略有失落和不满,其实温放之本身也是不想过来的,他更乐意跟在大都督身边往匠户营里钻,去欣赏那些新奇物件。但在都督府一众从事中,他年龄小资历浅,而且近来因为跟大都督出入相随,被人笑是侫幸,所以才被打发了这一个跑腿的闲差。
    是的,都督府的确不重视辽地的来使。虽然此前是主动去与慕容氏沟通,但姿态很高,开出的条件也很苛刻,与其说是谋求合作,不如说是拱火。毕竟慕容氏仅仅只是辽地一稍有势大的虏酋而已,甚至还不如段氏在南面知名度高。
    而在面对淮南这么苛刻的要求,慕容氏居然还能放低身段来谈,可见本身境况已经变得非常恶劣,急需来自外部的助力。都督府上下多多少少都沾染一点唯实力论的风气,对于这样一个虚弱的所谓合作对象,自然谈不上有多看重。
    不过在见到慕容恪之后,温放之倒是不免有些改观。这个虏酋之子年龄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但却并无寻常胡人蛮夷气息,相貌中虽然胡态浓厚但也充满英挺,尤其言谈举止更与冠缨子弟近似,单单这一点,已经足够人高看几分。
    温放之这几日长跟随于大都督身畔,倒也偶有听到大都督谈起这个辽东的慕容氏,大都督曾言道其家能够以胡虏之本质盘卧于一方,累世以传,并且广得流落辽地的华夏人士拥戴,可知其家自有非凡之处,假以时日,极有可能会成为继于贼赵而起的新的祸患。
    这一个评价已经非常高了,虽然大都督兴兵以来便以石赵为最大对手,并且将之打残四分五裂,去年更是鲸吞黄河以南大片疆土,直接击垮石赵当中重要的一股割据力量。
    但是作为曾经统治整个北方的羯胡,至今所残留力量仍然极大,甚至在未来可见数年之内,都会是淮南最大的敌人,尤其是石虎这个内斗中的胜利者。
    可是大都督居然评价这个蜗居辽地,本身还在分裂,又被石虎穷攻残喘的慕容氏居然有能够取代石赵成为晋祚大敌的潜力,哪怕温放之对大都督所论向来深信不疑,但对此仍然有些不能尽信。
    不过在看到慕容氏随便派出一个作为质子的子弟便有如此气度,温放之对大都督这一判断不免就信了几分,也因此更加审视其这个慕容恪来。
    时人重于仪表,倒也并不全以胡态为卑劣,譬如肃祖便有几分碧眸黄须,但仍被时流推举为人主雄顾姿态。这个慕容恪看起来便是胡中英类,在接下来一起乘船前往寿春途中,温放之也发现如封弈那些随员们,对慕容恪的尊敬也都不是作伪。
    可见这个慕容恪或者说其父慕容皝,的确应该是俱有让人景从咸附的气质。像封弈这样的人,虽然在淮南人看来有几分甘于从贼的下流,但也不得不说仪态、谈吐甚至是才能都有可观。而能让这样的人物甘心为用、殷勤奔走,却不仅仅只是强权压迫能够做到的。
    所以接下来的行途中,温放之也是打起精神来应对,不敢再敷衍。毕竟他身系其父温峤并整个都督府的尊严,若是表现的过分荒唐,便是自辱于人。
    辽地等人对温放之也都不敢怠慢,一者自然是因为其出身,二者自然也是今次前来的使命就是要低头求援,不敢要强。
    自清口到寿春,这一段淮河水程并两岸风光自是繁华异常,尤其两镇首长都达成共识,下面自然更加深了交流。
    淮水两岸阡陌交错,初夏新耕,禾浪滚滚延伸至目不可及,耕牛漫行于郊野,农人俯仰于田垄,画面之和美令人神往不已。
    而河道上则更是忙碌异常,大大小小舟船往来不断,千石之容量都只是寻常,往来船工们号声与水流声交织成为一曲嘈杂而又令人振奋躁动的乐章,站在船上望乎左右,更是大生目不暇接之感。
    辽地今次所选派使者以晋人为主,如渤海封氏、北平阳氏之类,都是例显于中朝又因北方战乱而不得已投奔辽地。
    辽地慕容氏如慕容廆、慕容皝,的确都不乏英主姿态,父子相继经营偏隅之地,也是成果卓然,如今慕容氏势力范围所在的棘城并昌黎等地,更可以说是辽地第一等繁荣所在,而这也是慕容氏能够受到北地晋人拥戴追随的原因之一。
    但世事真的是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这些人游行于如此天中乐土所在,才知人世繁华竟可达于此境,与之相比,他们所以为的辽地繁荣简直就与蛮荒之土无异。
    尤其一些永嘉之后便一直羁留辽地、没有返回中土的人,一路行来胜览繁华,口中已是忍不住嗟叹连连,更有人甚至垂泪叹息:“何以苍天独薄永嘉亡魂!若是当年晋世得此大治境地,怎么会有胡奴凶横、戕害华夏之惨剧……”
    听到如此悲怆之声,那些船上人众们心内也都各自泛起复杂辛酸的滋味,往年灾祸北方糜烂,士庶俱都深受戕害,已经不仅仅只是发轫于永嘉之际,这当中绝大多数人心内都深藏着不忍触及的创伤往事。
    有的或是已经渐渐淡忘,但在看到淮南如此繁华盛景,脑海中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记忆画面再次变得清晰起来,更与眼前所睹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更觉剜割一般心痛,眼眸潮湿,泣不成声。
    听到这些流落辽地的晋人悲怆感慨,温放之一时也是深有所感,同样也叹息道:“诸夏传承,追及三代,天地无有如此惊变。鼎食者不能定序,强梁者豺行害世,耕织者绝于安生,这实在是锥心裂胆之痛。
    幸在天人无有相弃,义士衔恨壮行,王命所用,晋祚复兴,更有大都督广御豪迈,志士驰行中国,凡乱我礼纪、虐我生民之贼众,必以死报之!”
    听到温放之这一番话,更有一些人已经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华夷之辨,古即有之,大凡晋祚之下有一二壮阔贤臣英迈,能庇护他们稍作安生,他们何至于仓皇外逃,托命于蛮夷之众!
    听到众人这悲戚声,温放之不免更生感慨,叹息道:“大都督向来有言,诸夏累世千代积传,血气自有相通,绝不因南北远近而断绝。虽天涯之遥远,必有雄声以壮势。辽地多有生民万众迫于贼乱自投荒郊,幸在边中尚有壮义人士感怀晋德、仰承王义而庇护晋众客养于边。有此义行,王命自有相报,岂容胡丑石逆肆意凌辱,因是不惧波涛之远,也要访慰嘉勉。”
    听到温放之这么说,感怀者自然更加感怀,但也有一部分人则皱起了眉头,实在温放之这番话太着痕迹,言中虽然对慕容氏不乏褒许,但那种居高垂望姿态毕露无遗。
    要知道慕容氏也是早年晋廷亲封的辽东公,幽平东夷大都督,政治地位甚至还要高出这位淮南的沈大都督。如今虽然兄弟阋墙,内乱不已又有外患临头。但温放之言中已经将他们摆在胡众义从的位置,这实在让人不能接受。
    尤其对于封弈而言,他是深知慕容皝眼下不能得到晋廷承认袭领父亲慕容廆的官爵名位,政治上始终处于一个尴尬地位,其背后少不了这位沈大都督的阻挠,甚至淮南还直接资助慕容家的逆子慕容仁。
    政治上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内患上相持不下,晋廷如此没有仁义,才迫得慕容皝不得不投向石虎谋求一个燕王封号。原本已经有了一个联合的契机,结果淮南这里突然从河北撤出,这才给了石虎机会反攻向慕容氏,直接将他们推入生死存亡的边缘。
    就是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且落井下石之辈,居然有脸说什么天涯之遥远,雄声以壮势,这沈维周心目中只怕完全没有保全辽地那些晋人性命的概念!
    他们今次前来淮南求援,其实也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沈维周对辽地的险恶用心可以说是不用怀疑,根本不可能给予他们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所以慕容皝和封弈等心腹们的要求也很低,只是希望能够获取到早先晋廷给予的名位封赏,让他们可以暂借晋祚复兴之势稳定住内部人心,同时也游说慕容仁以保全大局为重。
    结果还没有抵达淮南,这个温放之便一味的夸耀势力、邀买人心,开口便以“壮义人士”而称。若这就是淮南和沈维周的态度,那他们此行可谓是全无意义。
    封弈等人虽然心内警觉,但这会儿却都不好开口反驳,只是转头望向慕容恪。在协议中,慕容恪可是要作为质子长留淮南的,封弈他们也想借此看一下这位郎君应变之能,若是才力不足而淮南又根本没有义助他们的打算,将之留下来反而是多此一举且不乏隐患。
    慕容恪这会儿也是眉头微蹙,苍白脸上隐有凝重,很显然已经意识到此行不善。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才干已经彰显,成为兄弟之中为数不多能够独立领军作战之人。而也正因为此,去年率军南来与赵军联合用兵时,由于淮南军突然撤退,继而石虎便背信弃义转头围杀。
    就是在这样凶险的局面里,慕容恪仍然能够率军杀出重围,只是在逃亡归途中受伤落马被践踏致残,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但却已经没有了上阵杀敌的可能。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作为质子被派来淮南。
    一则家族存亡之际,更需要勇武之人奋战求取生机,他这个废人已经很难发挥出作用。二则在淮南为质也需要极为高超的应变才能,并不是一些莽撞或无知的族人能够担当。
    而眼下,便到了考验他的时候。如果他连温放之都应付不过,很可能根本就见不到那个江东独秀的沈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