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道族与其他生活在台湾西部平原上平埔族土著一样,是以女性为主的母系社会体系,在以“社”为单位的村寨当中,主持重要事务的多是德高望重的女性成员。对于这些还处在比较原始社会状态的土著部落来说,万事不决都要通过卜卦之类的手段来得到结果,而在社中负责主持祭奠、消灾治病、卜卦驱魔之类事务的尪姨,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就可以视为阿加社的主事人了。
不过将如何对待海汉人到来这件事交给巫师占卜来决定,其结果就不可控了,这种风险可不是海汉乐于见到的。但钱天敦也不想在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就把对方逼得太紧引起不必要的反感,当下还是很客气地送走了土著代表。
阿加社是距离打狗海岸最近的一个土著部落,人口据说在千人以上,虽然与海汉这个庞然大物相比算不了什么,但如果能够与未来的海汉移民和平相处,钱天敦也并不希望使用武力手段去驱逐或者消灭这些土人。而且一旦处理不妥,引起了整个马卡道族乃至更多土著族群的反弹,那就会给殖民地的建立带来更大的麻烦了。
“这些土人还真是麻烦。”冷眼旁观了整个谈判过程的高桥南在结束后终于吐槽道:“给他们承诺了这么多还叽叽歪歪的,当初在海南岛的时候,黎峒苗寨的人都没这么难缠!”
“黎峒苗寨的人肯服从我们,那不单单是我们开出的条件足够好,还因为外部的环境也对我们有利。”钱天敦耐心地向高桥南解释道:“他们一向都是听从官府的命令,但当官府变成我们的时候,他们的服从对象自然也就跟着改变了。这里的土著人又没有官府压着他们,对他们来说没有谁的指令是必须要服从的,我们要嘛用武力手段胁迫他们服从,要嘛就只能利诱了。”
高桥南应道:“这些土人装备太差,又没经过正规的训练,没什么好打的。倒是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很喜欢玻璃,那今后就用玻璃器雇佣他们好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建一个玻璃厂,他们要多少就给他们多少!”
钱天敦笑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们对玻璃感兴趣只是因为以前没见过,感到新奇而已。要是这玩意儿随处可见,哪还会有什么想法。难道你会对玻璃酒瓶感兴趣吗?”
“大人教训得是。”高桥南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挠挠头尴尬地应道:“不过要是这些土人卜卦出来的结果是不同意跟我们合作,那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了。”
“我们跟这里的土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也没有任何的过节仇恨,不肯跟我们合作,多半只是条件没开到位。具体的条件可以等他们那边有了答复之后再议,再说我们手上也不是只有玻璃和酒这点东西,总会找到他们抗拒不了的东西。”钱天敦倒是显得信心满满。
高桥南没有再就这个问题与钱天敦辩论,而是从旁边拿了刚才土人送来的礼物打量起来:“这明明是腌的鹿腿,为什么要叫做肉笋?”
知情的本地渔民在旁边应道:“这位军爷,这些土人吃的肉食全都是用盐腌渍,待其腐败生虫之后才食用,据他们说与嫩笋的口感相似,是以称之为肉笋。”
“生虫?”高桥南一听立刻将这鹿腿扔到地上,掩住口鼻上前,用腰刀划开肉,果然看到其中有白花花的蛆虫蠕动。饶是他在战场上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看到这一幕也险些干呕出来。
即便是见多识广的钱天敦,此时也不禁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南闯北这么几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重口味。
那渔民倒是见怪不怪,继续说道:“我们初来这边定居之时,阿加社的人为表示友好,送来不少腌鱼、腌兔和鹿的内脏,俱是如此制成。起初还以为是他们借此要警告并驱逐我们,后来才知道他们竟然视其为美食。”
高桥南侧过头看了看装着酒的瓦罐,忍不住咽下了一口唾沫:“这个酒……不会也有……什么古怪吧?”
那渔民应道:“酒倒是没差别,都是用谷物酿的。不过土人喜酸,所以他们酿出的酒也有股酸味。我们汉人是不喜这种口味的,是以极少会跟这些土人一同吃饭。”
“换我我也不跟他们一起吃饭啊!”高桥南掩住口鼻,一脸厌恶之色地将腰刀递给了自己的属下:“替我拿去好好擦洗干净,不可留有气味!”
“酸米酒下腐肉,这重口味我是服了。”钱天敦不禁连连摇头叹道:“这种饮食习惯,大概也只会在食物资源极度匮乏的状况下才会培养出来。”
渔民应道:“大人高见!早些年海盗也会在这一带活动,抢掠这些土人的村庄,后来他们就搬到了更靠近山区的地方去。吃腐肉这种习惯,据说就是那时候慢慢兴起的。后来荷兰人在大员港落了脚,海盗们也就不太再到这附近活动了,这些土人又陆陆续续从山林里搬了回来,这个阿加社也是近几年才从山上迁回来的。”
钱天敦追问道:“这些土人会做熟食吗?”
“会是会,但他们平时顶多只将主食的谷物烹熟,菜肴还是以生食为主。”渔民继续介绍道:“他们的家中都没有厨房土灶,需要煮熟食之时,便在地上现搭架,将锅架起来。”
“肉也就罢了,腌熟了也能吃。那一般蔬菜若全都是生吃,岂不是跟吃草一样了?”高桥南有些不敢置信地追问道。
渔民应道:“土人会将蔬菜用石臼捣碎,加上粗盐、大蒜和其他一些配料,混合之后食用。”
“说到底还是用盐腌熟的。”高桥南不住摇头道:“这连苦役营的伙食都比不了,起码苦役营顿顿吃的都是熟食。”
高桥南进入海汉体系的第一站就是苦役营,那段时间里他可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但即便是当时那种艰苦的环境下,海汉人也没有拿腐败变质的食物给犯人们吃。
当然了,话说回来,在当时那种环境下,穿越者们还指望着这些苦役去完成最艰苦、最危险的劳动任务,这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是会尽量保证他们的身体状况能够承担起相应的劳动强度,而不会随意地用变质食物去敷衍这些苦役犯人,毕竟还要指望他们付出劳力。
相比之下,本地这些马卡道族土著的生活水平倒真是当得起“艰苦”两个字,而根据渔民所说的情况,这些土人的生活习惯也有一定程度是受到外界环境影响所造成,并非他们真的生来就喜欢吃酸食腐。
钱天敦又问了一句:“那这些土人会吃你们做的食物吗?”
“会啊,当然会。”渔民点头应道:“只要他们来村子里交易物品的时候正好遇到我们开饭,他们也会向我们讨要一些吃的。我们就算没什么厨艺,但弄出来的菜至少比他们平时吃到的东西好得多。不过我们自己的食物也有限,通常不会分给他们太多。”
“这倒是个突破口啊!”钱天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海汉在扩张地盘的过程中也在不断地跟各个地方的土著居民打交道,开出各种优惠条件换取这些土著合作态度的同时,海汉人也在不停地用先进的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去潜移默化地对土著产生影响。类似三亚符山峒这种与海汉接触较早的土著村寨,其成员早就已经逐步融入到了海汉的社会体系当中,像符力这样接受过海汉式教育培训的黎族年轻人,甚至已经进入到了海汉的官僚体系中当上了高级干部,生活习惯和举止作派都更加近似于海汉人,而非生活在黎峒的传统黎人。
对于这些生活水平十分低下的土著人而言,一旦接触过外面光鲜亮丽的世界之后,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去适应新的环境和生活方式,毕竟人的天性都会追求更好的享受。而海汉殖民者们所要做的,就是向这些尚未开化或者处于半开化状态的当地人展示他们未来可以得到的生活条件,从而让其服从配合海汉的安排和指令。
这套办法在过去的几年中的实际运作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海汉新扩展地盘中绝大部分的土著居民都选择了顺从而非对抗,民政部和军方都有将其继续推广执行下去的意愿,毕竟和平解决殖民地与原住民之间的利益纠葛,风险和成本都要比通过作战的方式解决低得多。类似钱天敦这样的军方高级将领,除非是上次在浊水溪那样遇到对方主动发起攻击,否则也不屑用这些土人的鲜血来给自己刷战绩。
以目前接触到阿加社的这些土人的表现,钱天敦认为和平解决意见分歧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如果海汉能够找到正确的接触方式,说不定还有希望将其逐步变成可供海汉驱使或雇佣的一支力量,就如过去在海南岛上对黎苗两族土著所做的那样。
不过这土人送来的小礼物的确是有点坏了目睹这一幕的军官们的胃口,高桥南甚至连午饭都没吃,就回自己的帐篷里歇着了,想必是当时鹿腿里蠕动的蛆虫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心理阴影。
原本钱天敦与荷兰人议定的是两天后再碰面,照理说今天就应该返航去大员港了。不过为了等待阿加社土人的答复,钱天敦决定舰队再在这里多驻扎一日,顺便也将周围地区的环境状况收集得更完整一些。等来日运送移民过来定居的时候,才不至于乱了章法。
阿加社的土人还是比较有时间观念和诚信,第二天上午,三名使者果然再次来到了海边的海汉临时营地求见。
“秉承阿立祖的旨意,阿加社的民众欢迎你们来到这片美丽土地与我们共同生活。”土人代表带了一个好消息,显然根据他们昨天回去之后的卜卦结果,社里的女巫师应该是选择了同意让海汉人在本地落脚定居的提议。当然了,这个选择是否与土人代表向神灵阿立祖奉上的“三亚特酿”这道祭品有关,暂时还不得而知,说不定女巫师就是因为对这道祭品感到满意,才会做出了如此的决定。
“相信我,你们做出的决定是阿加社有史以来最明智的决定,你们的后代会感谢你们在今时今日所做出的这个决定。”钱天敦毫不掩饰地说道。
“这么重要的时刻,我们应该喝一杯好酒庆祝一下。”钱天敦抬手打了个响指吩咐道:“拿酒来!”
卫兵立刻端上了斟满酒的酒杯,此外竟然还有几道下酒菜——这是钱天敦特地指定炊事班提前准备的。虽然舰队配备的炊事班没有什么厉害的手段,手头的材料也比较有限,不过类似海鲜烩饭、烧烤、刺身之类在海汉十分流行的菜品,还都是能靠着就地取材,像模像样地弄出来的。虽然刀工、火候、调味之类的细节远不及胜利堡的大厨,但靠着海汉独家的调味料和香料,也足以唬弄这些过去一直吃腐败食物的土人了。这比起他们过去在汉人渔民家中吃到的海鲜,做法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当三个土人尝过食物之后,就完全停不下来了。钱天敦看着他们双手齐上,不停往嘴里塞食物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一招应该是管用了。要征服一个民族,或许不一定非得依靠武器,美味的食物有时候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即便他们之前对我们还有什么防备,我觉得吃过着一顿之后也应该烟消云散了。”趁着三人埋头大吃的工夫,钱天敦压低声音对旁边的高桥南说道。
“大人这招确实高明,属下从未想过竟然能用美食降服这些未开化的土著。”高桥南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