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荡澳门之类的说法当然只是范隆根的一时气话,要派出一支武装舰队去攻打一千八百海里之外的港口,就算东印度公司目前还有这样的余力并且对打败葡萄牙人有充分的信心,也得慎重考虑海汉对此可能的反应。要知道海汉人在珠江口的武装据点距离澳门不过才二三十海里,而且袖手旁观的可能性不大,一旦插手进来,东印度公司全身而退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不过范迪门倒并不认为这个贸易体系是由葡萄牙人在主导,他认为海汉人不可能让手下败将骑到自己头上去指挥大局,葡萄牙人顶多从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要说他们能指使海汉做这做那,范迪门却是万万不信。而且颜楚杰在会谈中故意谈及欧洲战场上的信息,显然也不太可能是来自葡萄牙人的情报,海汉人对欧洲战况的了解比葡萄牙人还详细,哪里还用得着由他们提供参考消息。
“先生们,我认为现在的关注点应该放在海汉人提出的要求上,我们需要评估拒绝或者答应他们会带来的得失后果,考虑怎么做才是对公司最为有利的选择,而不是把气撒在葡萄牙人头上!”范迪门敲了敲桌子说道,示意范隆根不要把话题带得太偏:“打澳门这件事,我们不需要再进行无谓的尝试了!”
范隆根也自知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没有太强的逻辑性,老脸一红坐回到位子上。荷兰人在历史上曾经攻打过澳门,1622年初科恩总督就考虑联合英军,直接进攻澳门并占领当地。当年六月,由科纳里斯·雷约兹率领的十六艘战船与一千余名士兵,在澳门发动了登陆战。不过司令官雷约兹对澳门的防御能力严重低估,在经过两小时的激战后,登陆部队的弹药便消耗一空,而此时葡萄牙人发动了反击,给进攻方造成了惨重的伤亡。这次战斗中荷兰远征军遭遇惨败,阵亡一百三十六人,被俘四十余人,这个结果甚至比之后荷兰舰队在闽南与大明周旋两年的伤亡人数还多。对东印度公司来说,澳门之战的确是一个隐隐作痛的旧伤疤,谁都不愿提起这段不光彩的战绩。
目前海汉给予了东印度公司两种选择,一是加入贸易联盟,但东印度公司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是放弃安不纳岛以北地区的海运和贸易,全部转交给海汉代为经营。第二种选择是拒绝加入联盟,但由此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比较严重,东印度公司将遭受贸易联盟成员国的联合抵制,甚至可能后续还会有马打蓝国这样的老冤家来主动找麻烦。
从结果来看,其实无论选择哪一种,东印度公司在短期内都将蒙受巨大的损失,所不同的仅仅只是前一种选择可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补偿回报而已。
当然了,海汉将加入贸易联盟的前景吹嘘得十分美好,荷兰商人只需在安不纳岛甚至是巴达维亚下订单,剩下的生产、采购、运输环节将全部由联盟内的其他国家联手完成。而东印度公司所需要的做的,就是准备好现钱在交易的时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将这些产自远东地区的货物转运回欧洲去。海汉货船的性能可以支持其一年之中几乎不需间断地往复于三亚港与巴达维亚之间,能向东印度公司提供的货物总量也将大大超过目前东印度公司自营的水平。如果仅仅从货物采购成本上来考虑,由贸易联盟代办显然比东印度公司自行组织采购运输更划算一些。
不过东印度公司并不是纯粹的商业组织,在一定程度上也承载了荷兰在远东地区开疆拓土的任务,很多事也不能单纯以商业利益为出发点去考虑去得失。东印度公司前些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在台湾建设大员港殖民地,并且开拓东北亚贸易航线,为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以贸易来养活大员港,并逐步控制台湾岛使其成为荷兰在东北亚地区的基地。当然这个计划随着海汉人的横空出现已经趋于失败,而且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将大员港圈养起来,打算要将其彻底驱逐出当地了。
“海汉人只同意在当地保留公司的办事处,所有的商业行为都要提交申请,经过他们的审核许可才能实施,这就等同于废掉了大员港。先生们,我们不能同意这样的要求,没了大员港,就相当于把东北亚拱手让给了海汉人!这就意味着我们前十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范德维根也是反对派之一,不过在场的人都知道他与大员长官汉斯情同父子,这样的反对听起来多少也夹杂了一些私人情绪在里面。
“要保大员港,也得保得住才行。”说话的是目前担任东印度公司进出口贸易专员的菲利普,他是近期才升任进入议事会的新成员,而其得到升职机会的理由也很微妙,是因为他所经营的奴隶贸易为东印度公司在战后创造了不小的收益,但奴隶贸易的对象却是这次逼上门来的海汉人。
“恕我直言,海汉人如果想用军事手段解决大员港,大概今年上半年的时候就已经完事了。但他们没有攻击大员港,只是在门口转了一圈,然后北上把西班牙人揍了一通。先生们,虽然我也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大员港并不是我们想保就能保得住的。”菲利普环视在座众人,缓缓地说道:“如果我们注定要失去大员港,那不如考虑一下怎么用它换取更多对公司有利的条件。”
“菲利普先生,我认为你这是站在海汉人的立场上发表意见!”范德维根脸色铁青地说道:“大员港对公司的重要性不是你一两句话就能否定的!别忘了我们当初为了能在台湾海峡得到一处港口,花费了多少心血,死了多少人!”
“当然,我们不会忘记南日岛战役中死去的士兵,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更加慎重地看待海汉人的警告。”菲利普立刻反击道:“范德维根先生,我想你应该是对此最为感同身受的人。”
“你……”范德维根的脸色由青转红,拳头攥得紧紧的,如果不是当下有众多重要人物在场,他很想过去将拳头狠狠砸到菲利普的脸上,教训一下这个狂妄的奴隶贩子。
在两年前的南日岛战役中,海汉舰队击败了十八芝与荷兰人组成的海上联军,而当时指挥六艘荷兰武装帆船参战的军官便是范德维根。那场战斗让大员港驻军损失惨重,六艘参战船只仅有两艘安然逃离战场,另外四艘在战斗中被击伤之后连船带人一起被海汉人俘获了,损失的人员比澳门和澎湖的两次战斗加在一起还要多。
对东印度公司来说,这是一次惨痛的失败,fj海峡控制权由此开始逐渐易主,并且从此以后在海汉面前就再没有抬起过头。对范德维根个人而言,这是他职业生涯中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只要是跟海汉扯上关系的事,他都随时会被挂出来当做是失败的例子——就如同菲利普现在所做的事情一样。
菲利普根本就没打理他,继续说道:“相比两年前,现在海汉人的舰队规模几乎翻了一倍,或许他们又研制出了什么新的秘密武器也难说。如果要靠武力保住大员港,我想请问一下各位,需要派出多少武装帆船前往当地驻扎?派出去之后,巴达维亚的海上防御又怎么办?我听说这次南下的海汉舰队有五六十艘船,总督大人这次去谈判的时候应该见到了其中的一部分吧?”
范迪门见菲利普把话题主动抛给自己,只好开口应道:“按照约定,海汉人只派出了一艘战船接送谈判人员,但他们派出的船是被称作威严级的旗舰,我必须要承认海汉人造的这种战船的吨位、火力、性能,都是我们在远东的武装帆船无法企及的。不过好在这种大型战船的数量极其有限,这次南下的舰队当中好像也仅仅只有两艘。”
“我想补充一点信息。”菲利普在得到范迪门的眼神肯定之后,便接着话头说道:“各位都知道,在最近这一年中我曾多次前往安不纳岛与海汉人接触,因此对于海汉海军的状况,我多少也听说了那么一点点。海汉人在他们的战船上安装了一种名叫‘蒸汽机’的装置,在使用了这种装置之后,他们的帆船最高航速可以轻松超过十节,并且对于风力和风向的依赖也大为降低。如果我们无法突破这个技术壁垒,就谈不上与其在远东海上展开竞争,各位都是懂得航海的人,应该能明白这种技术意味着什么。”
海汉人在部分战船上安装推进动力推进装置这件事,其实在目前已经算不上是秘密了,甚至很多人都知道这种推进装置通体都是由钢铁打造,并通过烧煤来获取动力。然而具体是如何实施,又如何将热能转化为可以推动船只在海上行进的动力,在海汉之外却无人知晓。
两年前荷兰使团去三亚与海汉和谈的时候,作为代表的苏克易等人便见过停靠在胜利港内的大铁船,也听过相关的介绍,知道海汉人掌握有风帆之外的船只推进技术。但这种技术对外是百分百的机密,就连海汉人的盟友们也没有例外。这种黑科技的存在大大拉开了海汉与荷兰海上武装力量的差距,而现在这种差距已经延伸到了商贸领域,这意味着海汉开始将这种军用技术民用化,并以此来争夺远东地区的海上贸易份额。
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范迪门也就顺便说了一下自己所掌握的情况:“根据我们所搜集到的信息,海汉人当初在抵达三亚之后,很快就去安南北部荒僻之地建了一处港口,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他们在那个地方开矿挖煤,并且把煤源源不断地运回三亚。过去我们以为他们对煤的需求是用来炼铁,但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大概从一开始就在计划将自己掌握的特殊技术运用到帆船上。我相信如果他们的钢铁产量够高,那么建造铁船也是迟早会出现的事。”
有人开口问道:“总督先生,我是否可以认为,你的意思是与海汉相比,不看好我们在航海方面的竞争力?”
“非常不看好!”范迪门的话说得很直白:“从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各种信息来看,海汉人在航海和造船方面都领先我们一大截。请注意,先生们,我说的一大截不是指船只的数量,而是技术的高度,或许我们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才能研发出这些技术,但我已经无法想象出那个时候海汉人的航海产业发展到怎样的高度了。毕竟他们从一无所有发展到现在,也仅仅只用了六年多不到七年的时间而已,这种技术上的差距可能会随着时间逐渐增大,大到我们无法追赶。”
“总督大人,你不用把事情想得这么悲观,我倒觉得情况没有这么糟。”苏克易接话道:“海汉人在谈判中提及了他们的商船可以无视季风的方向,不分季节往返于hainandao和爪哇岛之间,那大概就是准备把这种技术推广到民间了,到时候只要我们出得起钱,想必不难买到这种装置,甚至连制造这种装置的匠人也能买回来。到时候我们照葫芦画瓢,仿制即可。”
自作聪明!范迪门在心里给苏克易打了个差评,但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向他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只要海汉开卖的东西,我们总有办法能买到的,以前我们就买过不少海汉出产的武器来研究。但海汉人卖出来的武器并没有他们自己装备的好,故意削弱了性能,就算仿造也只能仿出次一等的武器,而且成本还比他们的卖价高出不少。要仿制,反倒不如直接向他们购买省钱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