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广地区虽然在名义上依然是听命于大明中央王朝的统治,但地方上的实际状况显然没那么简单。海汉在沿海地区的影响力日益强大,甚至连大明在地方上的驻军也正在被其逐步控制,假以时日,只需海汉执委会一道命令,这些沿海州府的改旗易帜大概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如果是在来海南岛之前,刘尚并不会相信大明地方上有出现这种状况的可能,毕竟中原地区的农民军闹出那么大的阵势,也没听说哪里的州县是对其不战而降的。但在大明东南的沿海地区,海汉人的影响力已经有了让地方官府改变阵营的可能,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大明朝廷却对此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应对方案。刘尚相信如果任其发展,那么这些地方只知海汉而不知朝廷也是迟早会出现的景象。
而经过这次在海南岛上的几站访问,刘尚能感觉到这里的民众对于海汉的统治并无明显的反抗之意,反倒是有显著的拥护之心。有强大的财力和武装,再加上民心的加持,想要推翻海汉在这一地区的统治,就显得格外困难了。刘尚暗叹一口气,也只能先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吃上一顿再说。
酒过三巡之后,张新站起身来,拿筷子在碗边轻轻敲了几下,众宾客见状知道他有话要说,三楼这一层的几桌人顿时便安静下来。刘尚也是懂规矩的人,赶紧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嘴上的油迹,正襟危坐地等候张新讲话。一般来说这种场合下,在场的高官都会发表几句讲话,算是海汉宴席上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便听张新说道:“儋州近期两件大事,一是协助国防部举办跨越1635军演和之后的军备展销会,二是迎接三亚来的巡视组在本地视察和宣讲,目前这两件事都进行得很顺利,这也是在座各位日夜忙碌的成果,张某人在这里敬各位一杯!”
众人连忙举杯相应,与张新共饮。张新放下酒杯,接着说道:“除了这两件事之外,还有一件事我想特别提一下。众所周知,儋州几年前在安全问题上的出现过很大的漏洞,当时靠安全部和军方全力追查布控,儋州才能度过难关,将反贼一网打尽。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儋州本地的官员也在陆陆续续地更替,可能有些人已经开始忘记当时这起轰动整个海汉的大案了!”
张新的目光从在座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似乎是在寻找他所说的那种记性不太好的官员。刘尚虽然也听说过四年前儋州刺杀案的大致经过,不过关于此案的真正详情,外界知之甚少,他所得到的信息也是不知道第几手的消息了,很难说其中有多少真实成分。但有一点他倒是已经确认过了,当时负责查办此案的海汉安全部官员中,就有初出茅庐不久的张千智在内。
不过张新现在突然提起此事,很显然不是无的放矢之举,而是对在场的人意有所指。刘尚眼光也慢慢在众人脸上溜达过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听到张新的话之后出现脸色变化。但他刚扫过几个人,眼光却一下子跟坐在另外一桌的张千智对上了。刘尚心头一寒,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都被冻住了一般,却见张千智朝他露出了一个难以琢磨的笑容,便主动将眼光转到别的地方了。刘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心道这也太他娘吓人了,还好自己眼神没有逃避,否则可能就会引起张千智的怀疑了。
便听张新继续说道:“各位上岗之前都经过入职培训,应该也知道我国对于官员的保密要求是非常严格的。我看有些人大概也是太平日子过得太舒服,把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刘尚听张新说话这口气极为严厉,已经不像是在说笑了,而且在座的人一片沉默,也没人在这个时候接话,就连于小宝也是一脸肃然,气氛已经是非常凝重了。刘尚不禁暗自琢磨,难道张新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把违纪的下属公开查办?那这个魄力还真是有点强了。
“其他国家派间谍进入我国潜伏,打探各种情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比如我们现在所在的南海酒楼里,就有这样的人存在!不过进了这酒楼嘛,也就别想再轻轻松松地离开了!”
张新接下来所说的话,让刘尚心跳又一次猛然加速了。这一瞬间刘尚不禁暗自心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暴露了身份?如果海汉人要抓捕自己,是该束手就擒,还是选择挣扎脱身?此时在酒楼三层上,总不能直接翻栏杆往下跳,这可该如何是好?
刘尚偷偷瞥了一眼临近的围栏,却见已经有海汉士兵不知在何时就不声不响地出现在那儿了。就算自己有跳楼逃亡的勇气,也还得先突破这层障碍才行。
当然了,就算跳下去也决计逃不了的,刚才来时他就注意到外面的街上已经被海汉军以安保的名义布控,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在酒楼外围守着,可以说是插翅难飞了。
“勾结外国,出卖国家机密,这样的人,海汉肯定是容不下的,发现一起,就查办一起,绝对不会姑息迁就!”张新的声音不大,但三楼就座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犯事的人,现在主动站出来认罪,还可以争取一下从宽处置的机会。如果想顽抗到底,那就别怪我张新不客气了!”
刘尚听到这话双膝一软,整个人差点便从椅子滑到地板上去。他在来儋州之前已经去过了海汉关押重刑犯人的石碌矿场,对于那里的状况也算是亲眼见证过了,心知自己这把身子骨要是被扔进那地方,只怕两个月都撑不过去就得死在里边。这个时候如果站出来认罪,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从轻发落?可是自己身为大明子民,又是肩负着特殊任务,就这么怂了岂不是很对不住自己效忠的国家和职业?
刘尚心中还在进行思想斗争的时候,旁边一桌却已经有人扑腾一声跪到地板上了。刘尚余光扫过去,见这人倒也面熟,之前在参观书院和演讲的时候都照过面,应该是张新的随员下属之一。
还没等刘尚想起这人名字,另外一桌也有一人跪倒在地,身子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原来这犯事的还不止一人。刘尚见这两人都是儋州官员,当下却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原来不是冲着我来的。
刘尚这口气还没缓过来,便见坐在另一桌的张千智和儋州本地的安全部头头汪百锁都同时起身,朝着自己所在这一桌走了过来,顿时心跳如雷,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缓缓地爬上背脊,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刘尚心道这张千智一路上对自己十分关注,看来果然不是没来由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地方露了马脚,竟然被他给察觉出了身份。
张千智和汪百锁走到他们这桌跟前站定,便听张千智道:“刚才首长也已经给过自首的机会了,既然你不珍惜,那就没办法了。怎么着,还要等我们动手抓你?”
刘尚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张千智的眼神,他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喉咙都要痉挛了,想要开口喊一句“冤枉”都觉得发不了声,完全没有了平时说书或宣讲时的那份从容。他的两只拳头在桌面下紧紧地攥成一团,心中仍是在想是该束手就擒,还是最后拼死一搏。下楼的楼梯口距离自己的位置不过五六尺距离,如果起身蹿过去,张千智和汪百锁也未必能拦得下自己。当然了,出不出得了这南海酒楼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没等心中一团乱麻的刘尚作出决定,坐他旁边的这位老兄却已经滑到地板上了,对着张汪二人磕头如捣蒜一般连声求饶道:“小人是一时糊涂,并未作下对不起国家的事情,还请大人们明察!”
刘尚一看,这人居然是一路上与自己同住一个船舱的文书,姓谭,据说是商务部的人。平时看他不怎么吭声,连开会的时候也极少参与发言,像是个老实人的样子,居然在暗地里还有胆子出卖国家机密?这还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张千智冷笑一声道:“是吗?你这趟出发之前,从三亚一间商行收了一千元的好处费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为什么早不抓晚不抓,要等你到了儋州以后才动手拿你吗?我们就是在等你的接头人出现而已,你要不要去二楼跟他打声招呼啊?”
这姓谭的听张千智这么一说,身子更是伏得更低了,调转了方向对准于小宝这边磕头道:“于主任,小人虽然糊涂,但还并未将消息出卖与外人,还请于主任念在小人一路奔波,替小人说几句好话!”
于小宝叹口气道:“你如果已经出卖了国家机密,安全部又怎么会给你自首的机会?是你自己心存侥幸,错过机会啊!这事我帮不了你,你就老实认栽了吧!”
姓谭的见于小宝不愿帮自己说话,当下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一伸手又扯住了刘尚的小腿道:“刘大哥,你一路与我同舱而住,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坏人,请你帮我说说话啊!”
刘尚差点就一脚踹他脸上了,心道这么要命的事情,你还想把我拖下水?当下赶紧用手去推开他,口中连连推辞道:“在下跟你不熟,不知要从何说起,你还是放手吧!”
尽管这人百般讨饶,但还是很快就被安全部的人给带走了,而另外两名主动曝光的官员也是被立刻带离了现场。他们就算罪不至死,但仕途肯定是就此终结了。
刘尚看到张千智和汪百锁转身离开,这才确信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暴露,当下长出了一口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全湿透了。
“刘先生,你这满头大汗的,可是被吓到了?”冷不防旁边于小宝看到了他这瘫软的模样,便关切地问了一句。
刘尚赶紧坐直了身子应道:“卑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的确是有些害怕,让于主任见笑了!”
于小宝道:“你又没有犯事,不用紧张,安全部是不会抓错人的。是不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康复,才会出了这么多汗?”
刘尚见有梯子可下,当即便顺着应道:“是啊,卑职刚才喝了两杯就觉得身上冒冷汗,或许是病情还未完全缓解的缘故。”
“既然如此,那你先回去歇着吧!”于小宝这次不等刘尚再出声表态,便吩咐随从人员先将刘尚送回招待所去休息,顺便把早上煎的药再服一次。
刘尚虽然有点舍不得走,但也知道当下这个场合实在太危险,自己继续待下去搞不好还会失态,还是早些离开比较稳妥。
出了酒楼,刘尚见外面竟然跪了一排被士兵押着的犯人,除了先前在三楼被抓的三人之外,还另有几名商人打扮的人士,也垂头丧气地跪在街边。刘尚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应是明人无误,不知道这些人是出于什么私心,还是受官府衙门的派遣来此,不过既然翻了船,那也只能认命了。
刘尚仔细看了这几人的样貌,默默记在心中。等回到三亚之后,如果有机会倒是要问问廖远,这几人是否与他有过接触。当然了,如果真是跟廖远一条线的人,那也有可能等不到他回三亚,被抓的人就直接把廖远给供出来了,到时候可能廖远已经把他也一并给供出去了。
不过此时刘尚倒是没有那么怕了,刚才在酒楼里被张千智站在身前的时候,他已经充分体验了身份败露的那种恐慌感。即便日后海汉人真的发现了自己的身份,想来也莫过于是了。反正现在逃也没处可逃,倒不如继续跟着巡视组走完这趟差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