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海汉这样强大的对手,仅仅是依靠更多的兵力,高昂的士气或者高明的指挥,也未必能扳回武器装备方面的劣势,这种尝试在更多的时候所得到的结果只怕还是绝望,否则同样拥有武装帆船和强大火炮的西方人也不会在海汉人面前表现得低声下气了。刘尚就算以前不通军事,但前几日看了海汉军在海上作战的操演,又有懂行的军官在旁边全程解说,如今至少要比普通人更为了解海汉军的作战方式了,这个时候才能向于小宝有的放矢问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
对于小宝给出的回答,刘尚虽然不太赞同,但也的确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海汉与其他国家的军事实力差距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明眼人都能看清楚,过往的战例也在一次次地证明这一点。而从这次在儋州所看到的军演内容来说,各国与海汉之间的武力差距似乎非但没有拉近,反而是越来越大了。
巡视组的另一名军官陆挺也主动加入到了讨论中来:“于主任说得对,我们海汉军的优势的确主要体现在武器装备上,不过我想多说一句,真正起到决定作用的,还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先进战术体系。我们有可以千里传讯的电台,有能够增大观察范围的望远镜,因此就有了高效的指挥体系;我们有航速惊人的蒸汽战船,海军舰队所使用的新战术也是围绕蒸汽战船的机动力来制定;我们有了打得既远又准的火枪火炮,才能淘汰掉旧式的金属盔甲,让步兵能够更加灵活地在战场上执行作战任务。而战术的提升也反过来将装备的性能应用到了极致,这才使得海汉军的战斗力远胜他国军队。”
刘尚细细咀嚼了一番陆挺的言论,沉吟着问道:“陆兄的意思是,海汉军的厉害之处,不单是武器性能了得,更重要的是战术对路,能够在作战中充分利用这些装备。那在下还想冒昧多问一句,既是如此,为何要将武器和战术都对安南等国输出?难道不怕他们学会了真本事,日后野心发作,反咬海汉一口?”
陆挺应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啊,安南买了我们的武器弹药,学了我们的作战方式,可他们没法自行制造出这些武器装备,我们给多少,他们才能装备多少,而且卖给他们的武器当然不会有自家使用的好。我们在军演中展示先进武器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告诉这些国家,他们能买到的武器装备并不是最好的,如果以为自家用买来的武器武装了一批军队就可以挑战海汉,那最好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每年向国外出售多少军火装备,这都是经过有关部门精心计算的。这些国家能从我国买到的武器弹药,也就只够平时作训和日常防御,真要发动战争,他们还得临时向我国订购弹药才行。”对于海汉在军火贸易中采取的一些控制手段,于小宝也毫无顾忌地告知了刘尚。
果然还是海汉人老奸巨猾啊!刘尚不禁在心中暗自感叹,自己能想到的问题,这些精得跟鬼似的海汉人难道会想不到?海汉的军火贸易看似繁荣,但实际却是处于严密的控制之下,看来海汉人倒也不是单纯地一心向钱,眼光的确放得比较长远。海汉国能够在短短数年中成为南海的军事霸主,这也绝非是侥幸所致。
不过刘尚仍然不认为这个地区的其他国家对于海汉的强盛是真的心服口服,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恭顺,更有可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态度,毕竟此前与海汉不太对付的武装势力,都已经被一一敲打过,或多或少吃到过苦头。最严重的如十八芝之流,更是被海汉军不远千里打上门去,剿杀得干干净净。对周边这些国家来说,他们看待海汉的态度多半是“敬”有限,而“畏”居多。
说实话如果没有三亚的隐患,刘尚其实很乐意在儋州多待几天,与这些外国人士有一些沟通的机会。他很想了解一下大明之外的国家对于海汉的观感究竟是什么样的,这或许对大明今后调整与海汉的关系会有一定的参考作用。
不过刘尚对于这种可能性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因为他知道上面的某些大人物对于海汉在南海所取得的局面其实还很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取代了十八芝的新兴武装海商组织,跟占山为王的土匪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等大明平定内乱,安靖北方,腾出手来了就可以像撵苍蝇一样把海汉人从南方沿海地区给撵出去。但刘尚自己来海南岛看过之后,已经可以确认这边的局势没那么容易改变了,如今的海汉国统治着数十万人,有完善的官僚体制和强大的军队武装,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地区强国。想把海汉赶出这一地区,除非是朝廷有决心以举国之力打一场大仗。
要在已经被海汉渗透得千疮百孔的岭南地区发动一场大战,准备工作的难度可能不会比战争本身差多少,海汉在岭南官场上有无数人脉和耳目,朝廷的命令恐怕还没开始执行,海汉人就会先收到风声了。到时候谁举事更快,那还真不好说。
知道的越多,心就越凉,刘尚没来海南岛的时候也是怀着雄心壮志,认为必定能够找到将海汉人驱逐出去的办法。但待的时间越长,就越知自己当初想得太简单。别说把海汉人赶走,就算现在想要遏制海汉国的不断扩张都是难于登天。假以时日,这万里南海都被海汉牢牢掌控之后,只怕就会北上逐鹿中原了。
这些海汉官员虽然嘴上从来不提攻打大明之事,但说到大明的时候也不见他们有什么敬畏之意,完全将大明视作与安南等国一样的邻国而已。假如有朝一日海汉执委会宣布要北上攻打大明,这些人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犹豫,毕竟他们可都没有再将自己继续视作明人了。
刘尚本来还想多问几句,但看到张千智也来到甲板上,当即便很识趣地闭上了嘴。虽然他现在已经知道张千智在这一路上所监视的对象并非自己,至少自己不是主要对象,但每当看到张千智出现在眼前,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后背一凉。在张千智面前,刘尚总觉得自己是被猎人盯上的猎物,如果不把尾巴藏好,随时都会被这个猎人给揪出来干掉。
张千智倒是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这次在儋州抓了一批出卖国家机密的官员和国外来的接头人员,也算是安全部又立下了一个大功。等尘埃落定之后,他少不得又会得到一份嘉奖令了。
于小宝自然也知道张千智在此次行动中功劳甚大,见他来甲板上透气,便主动向他恭喜道:“这次你可是又立下大功了,估计到了海口,胜利堡的嘉奖电报就会发过来了。”
张千智笑道:“其实这次功劳最大的不是我,而是张主任,不然这案子还没这么顺利能办下来。不过事情出在儋州,胜利堡那边可能就不会再给他记功了。”
虽说这次抓的涉案人员有大部分都是在儋州地面上活动,但其实张新作为地方官的责任并不大,而且正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治下地区的某些异常状况,主动联系安全部追查,最终才将这些人给挖了出来。被捕的海汉官员虽然有出卖情报的动作,但因为提前就对他们能接触到的机密信息做了控制,所以并未造成严重后果。不过犯事这几个人,大概是不会再有活着走出苦役营的机会了。
这起案件不至于影响到张新在儋州的地位,但终归影响不太好,所以正如张千智所说的那样,执委会大概不会对张新有什么公开的嘉奖措施,顶多算是功过相抵,不追究张新的领导责任了。
于小宝道:“话说回来,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涉密的话,能不能说来听听?”
陆挺连忙接话道:“那容卑职先行回避。”
刘尚倒是很想留下来听听内幕,但陆挺都表态了,他如果再不管不顾地留下来,未免就有点不太识趣。他正待也开口告退,张千智却主动说道:“这事其实没多少涉密内容,说说倒也无妨,你们也可以听一听。”
原来这几名海汉官员都是在近一年中开始收到几名大明商人暗中送出的各种好处,一开始只是求他们在贸易手续上行个方便,或是提供一些不算秘密,但对商人们来说却具有商业价值的消息。但到后面好处拿得多了,对方便要求他们提供一些海汉军政方面的信息,而这个时候就算这几名官员感到懊悔,对方也已经掌握了他们诸多收受好处的把柄,让他们无法再置身事外。
张新在偶然情况之下知道了这几名官员的经济情况有些异常,便暗中通知了安全部,让他们进行调查,结果这一查就查出了窝案。不过办案人员也极有耐心,就一直等着这几名官员的对家出现,判断他们会在儋州接触并完成情报交易,这才安排了一场鸿门宴将其一网打尽。
“所以跟他们接头买情报的是大明的人?”于小宝听到这里不禁追问道。
“昨晚初审了一下,都是锦衣卫的人。”张千智说到这个在大明令人谈虎色变的衙门,脸上却没有什么兴奋的神色:“锦衣卫还是每年都来送人头,也没什么新意。我把人留给了汪百锁,让他慢慢审讯,看看能不能再挖出一些埋藏更深的眼线。”
刘尚觉得张千智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似乎又是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这边。不过他也不敢在这种话题上出声接话,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当听众。
对于南海之滨的海汉国,锦衣卫作为大明的情报部门不能坐视不管,但针对海汉进行的各种情报工作其实一直收效不大。尽管锦衣卫坚持每年都派出一些人手乔装成各种身份潜入海南岛,试图在搜集情报的同时给海汉制造一些麻烦,但自从当年的儋州刺杀案和石碌矿场暴动之后,海汉安全部对锦衣卫潜伏人员的清理便成了重点任务。锦衣卫每年都派人来,海汉也每年都能抓到一些人,双方各出奇招,斗智斗勇,不过海汉安全部占据主场之利,占便宜的时候明显要多一些。
对张千智来说,抓到几个乔装成商人的锦衣卫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关键还是看是否能从他们身上挖掘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就这么几个虾米,还不至于让他亲自去审问,所以交给汪百锁之后,他便与巡视组一同乘船前往海口,安全部在琼北地区的办事处就设在当地。
这些情报领域的明争暗斗在张千智口中说来平平无奇,但刘尚却是听得暗自心惊。他虽然不是隶属锦衣卫的人,但来海南岛的目的倒是与被抓的这些人大同小异,要是哪天也被张千智所在的部门捕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过海汉的酷刑拷问。
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刘尚在前往海口的途中显得心事重重,寡言少语。不过旁人都以为他是身体尚未痊愈,精神不佳所致,倒也没人把他的状况与儋州的见闻联系到一起。
从儋州到海口有八十多海里航程,巡视组不赶时间,也就慢慢悠悠地行进,到半夜时分才抵达海口市海岸线的南渡江入海口。海汉接管此地之后兴建的城区,便位于南渡江西岸的临海平原上。事实上原来的琼州府城也在此地,不过城内寸土寸金,不太适合搞大规模的商业开发,所以新城区选在了原本府城的北面,与目前新建的海口港连成了一片,可以说是继三亚之后的又一处港口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