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元虽然不是主管移民事务的官员,但他所能接触到的信息层面较高,对于海汉在过去几年中获取移民的方式却再清楚不过。海汉立国之初,就是靠着充当雇佣军协助安南王室平乱,从而换得了大量的安南移民作为回报。而之后大明北方爆发登莱之乱,海汉也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从当地运回了大量战争难民。仅是这两次大规模的移民迁入行动,就为海汉带来了数万人口,而且相比日常招募移民的成本要低得多,只要有船有粮便能不断将移民迁入,这样的移民方案在邱元看来自然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
当然了,邱元不是军方出身,对于发动一场战争究竟需要花费多少金钱,用多少时间来筹备,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他认为在海外进行的战争可以为海汉带来大量廉价人口,但参与其中是否对海汉国有利,执委会的决策者们可不仅仅只考虑人口方面的问题,同时必须要考虑到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否则与海南岛仅一道海峡之隔的雷州半岛,早就如邱元所说的那样被海汉据为己有了。
邱元是个比较务实的人,在简短的会谈中大致介绍了海口近期的发展状况,然后便邀请巡视组前往本地的一些重点项目进行参观。这基本上是巡视组每到一地的例行任务,众人对这样的安排也都习以为常。
海口本地的基础产业仍是以农业为主,其中又以种植业和渔业占据大头。与海汉国内其他地方类似,海口市的辖区内也有大量的集体农场和种植园,海南岛上实现了规模化种植的各种经济作物,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南渡江流域丰富的水利资源为农田灌溉提供了极好的自然条件,江东的平原地区更是成为了海南岛上的主要产粮区之一。
“去年我国入库的粮食有大约三分之一是产自海口,相信今年新开垦了几千亩稻田之后,这个比例还会进一步提升。”邱元不无骄傲地向参观者们介绍本地的粮食生产状况:“如果你们可以在本地多待几天,我准备带你们去江东地区看看那边的农场,入眼全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这个季节的景象还是很壮观的。”
于小宝应道:“恐怕日程上有点吃紧,我们在儋州多待了三天,后面的日程安排都受到影响,如果在这里再耽搁太久,就没法按照预订的时间赶回三亚交差了。”
刘尚听到这话心中一松,能够早些回三亚,他的心理压力也能稍稍减轻一些。海口的农业开发虽然听起来是很厉害,但刘尚认为也不过就是种植规模更大一些,本质上与岛上其他地方的农业开发模式并无太大差异。
刘尚这一趟出来也的确是长了不少见识,过去只知道小农经济模式的操作方式,在海汉各地看过之后才知道这种规模化操作的厉害之处,其开发和运营成本要远低于传统模式,而且更容易控制农民这个社会群体。
海汉的高层官员虽然嘴上都喊着“工业化”,但实际上这依然是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只是生产效率比起大明这样的传统农业国要高得多。而构成社会主力的群体,也依然还是占据多数的农业人口。大明目前面临的内乱,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失去了对农业人口的控制力,导致国内战乱四起。而海汉在这方面就做得极好,通过土地、农业开发和国民劳动等级等一系列的制度和政策,将农业人口牢牢地与国家利益绑定在一起。
刘尚对于具体的政策解读能力有限,并不是完全理解海汉的一些施政意图,但他在各地看过之后已经能够明确地意识到,海汉国的基层农业人口在日常生活方面要比大明的农民稳定得多。虽然也不可能一夜暴富,但绝不会因为粮食减产或是社会动荡就导致生活没了着落,甚至是家破人亡、离乡背井逃难的下场。
相比近年来动荡不安的大明,海汉国民不需要担心战乱、瘟疫、旱涝灾害、横征暴敛这类天灾人祸,而这种安定的环境对于那些急于找到一个落脚地的难民们来说,有着无法抵挡的诱惑力。在平民阶层中,很少会有来了海汉之后还迁回大明的事例。就连刘尚本人,在海汉各地享受了舒适安逸的生活和快捷方便的交通之后,也不得不承认海汉的社会制度的确是有其优越之处,并且很难进行简单的效仿。
刘尚就不明白了,既然两国都是农业国,怎么社会差距就这么大呢?堂堂大明开国二百余年的积累,怎么还不如这南海边陲一个岛国不过八年时间的发展成果?虽然海汉人的确精明能干,但他这些天也见了不少正牌纯血海汉人了,看起来也并不是什么活神仙之类的人物,吃喝拉撒睡跟普通人也并无差别,为何这群海外蛮夷能做到的事情,大明朝廷这么多拿着俸禄的高官却始终做不好?
对于两国在政体和社会制度方面的异同之处,刘尚其实已经通过观察注意到了,但以他的政治修养和学识水平,也不可能想到从生产关系的角度去解读两国的差别。而这也正是大明目前所面临的窘境——已经知道自身与海汉的差距体现在何处,但就是弄不懂导致这些差距出现的根本原因。
海汉的日常宣传都是鼓吹执委会如何如何英明,但在刘尚看来,执委会的作用其实与大明内阁的运作方式差别不大,也就是最上面少了一个最终拍板的皇帝而已。可为什么都是通过多人议事机构来施政,海汉的效果就比大明好那么多?难道是上头拍板那个人的问题?刘尚可不敢往这个大逆不道的方向去细想,这种话要是在某些敏感环境说出来,那极有可能是会掉脑袋的大罪。
说话间车队已经抵达了第一处参观地点,海口城区以南,南渡江畔的一处集体农场。这里所种植的农作物是水稻为主,整个农场耕地面积四千余亩,隶属农场的农户共三百余口人,人均耕地差不多有十多亩。不过考虑到实际劳动力的数字其实只有人口的一半稍多,耕作效率倒也不差了。
目前海口的水稻耕种是一年两季,第一季是清明前后插秧,六月中下旬收割,第二季则是七月插秧,大约在十月的中下旬收割。眼下这个时候,第二季的插秧早就完成了,举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青绿色,看着十分养眼。
负责陪同的是本地集体农场的管事,一名来自浙江的移民,姓曾,看样貌也是有五六十岁了,邱元称他为“老曾头”。老曾头说的虽然是海汉官话,但口音依然带着明显的吴侬软语味道。于小宝听他介绍了上半年的第一季水稻收获情况,冷不防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老曾头,你来海汉有多长时间了?”
老曾头应道:“回首长的话,小人是崇祯六年……也就是前年,从浙江宁波府移民过来的,到如今已经在海南岛待了两年多了。”
崇祯六年也就是1633年,海汉在那年的四月发兵浙江,攻打舟山群岛。在浙江沿海取得了落脚地之后,便开始从当地大量招募移民,其中的大部分人后来都被运到了海南岛这边安置。这么算起来,老曾头算是来得比较早的浙江移民了。
于小宝又问道:“在这里的生活,比你以前在浙江如何?”
老曾头应道:“小人嘴笨,要是说错话首长莫怪。要说吃穿用度,国民的各种福利,自然是我海汉国条件更为优厚。只是这土地皆为国家所有,私人只能承包,不可买卖,许多新来的人对此还是颇有意见。”
于小宝点点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当初是为何要背井离乡,不远千里来到海汉?”
老曾头道:“小人的老婆身患恶疾,治疗所需费用甚高,小人家中没有什么钱财,只能是将名下的田地抵押出去,从地主手里借了钱给她治病。后来老婆还是没治好,人走了钱也没了,地也没了。小人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没了田地就只能给地主打长工,后来听招募移民的宣传说来海汉可以分房分地,小人寻思着搏一把,便索性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了移民船。”
“那你来了之后,得到了房子和土地了吗?”于小宝继续问道。
老曾头道:“执委会的法令岂会有假,小人当然都得到了!不过房子和地也都是国家的,房可以住,地可以种,但不可买卖。”
“这些都是国家给移民的福利,当然不能让私人拿去谋利。”于小宝顿了一下道:“如果土地可以私人买卖,那很快就会出现新的地主,不断地进行土地兼并,像你这样的新移民也很快就会失去名下的土地和财产。土地国有制,是国家对新移民的一种保护,也是一种福利,不然怎么可能每批移民抵达海南岛之后都能按人头获得三十亩耕地的耕作权?你们为国家种地,国家也会给予你们生活保障,哪怕再遇到家中急需用钱的情况,也可以直接向银行借钱,不用你抵押什么,利息也比私人借钱低得多。等你钱存够了,可以自己在城区买房了,那房子你要买卖就没人管了。你仔细想想,这国有的地产对你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
老曾头连忙应道:“小人自然明白国家都是为了黎民着想,只是没有首长讲得这么明白,回头再遇到想不通的新人,小人也会把首长今日所讲的道理转述给他们。”
于小宝这才点了点头,这老曾头看着似乎有点笨嘴笨舌,但人倒也不傻,已经听懂了自己这番话的意思。土地的国有化是海汉建国时期的特殊政策,海汉必须要以此来实现对海南岛的全面控制,不过这种特殊政策对于新移民来说,接受度并不是特别高,所以关于土地制度的宣传说明也一直是相关部门的重点工作内容。
海汉为什么要执行这样的政策,原因当然不是于小宝说的这么简单,可对于文化程度不高,但对土地依赖度极高的农业人口来说,这样的解释就已经足够了。何况承诺分配给移民的三十亩地,其实一般都是分作几份轮耕,每年耕种十亩地就不错了。
刘尚自然也将这段对话听在了耳中,对于于小宝的解释,他可没有那么高的接受度。在他看来海汉的土地政策,只不过是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归属权名义改成了国家,这是因为海汉没有皇室存在,所以这个名义自然不能归结到某一个人的头上。至于土地使用权,海汉的法令政策管得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严格,否则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外来投资商在海汉国内开发兴建种植园之类的农业项目了。只要有资本,私人一样可以承包大量土地来自行开发,只不过土地所有权在名义上依然属于国家而已。
不得不说刘尚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还是比较本质的,而且比大多数的新移民都看得更为透彻。当然这也是跟他这段时间所接触到的人事物层次比较高有一定的关系,如果不是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那他或许对这种问题的看法也不会比老曾头高明到哪里去。
这处集体农场的产粮主要是供应给本地市场,四百多人的劳作成果足以养活近十倍的人口。而且他们的农田中并不是只有水稻,海汉早就在民间推广了稻田养鱼技术,养育的草鱼既可自行食用也可送到市场上出售,对于农民们来说可算是一个比较实惠又简单易操作的增产项目。
看过农田之后,老曾头又带着巡视组来到农场的居住区参观,这里的民房全是由官方统一修建,统一分配,虽然都是普通的农家院落,但这可是免费提供的居所,在移民们原本的家乡可不会有这么好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