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国的资金进入本国兴建实业,这对朝鲜来说算是一个新鲜事物,如果仅仅只是商业行为,那么大概很难获得官方的支持,毕竟这其中犯忌讳的擦边球太多,朝鲜方面未必乐于接受。但海汉将这与两国关系捆绑到一起,并且给予了朝鲜的统治阶级相当丰厚的好处,于是让这种看似不太可能合作方式变成了现实。
对朝鲜的普通民众来说,他们一时半会还无法对这个合作计划所带来的影响有切身的感受,但既然这是拯救朝鲜于水火之中的海汉人带来的项目,而且据说会让本国变得更为繁荣强大,那绝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持欢迎的态度。当然了,国王和大臣们都已经同意了这个计划,民间即便有人质疑其合理性,也很难再对时局产生什么影响了。
真正与此有切身利益关系的朝鲜人其实只有两类,一是能够从中获取可观收益的权贵阶层,二是因为战争失去家园而接受海汉雇佣的难民。特别是多达数万的后者,对于这份生计的需求要远比从中获利的统治阶级更为迫切。
原本在战后集中到平壤城附近寻求官方赈济的难民,总算是有了一个更为可靠的去处。海汉专程派了数支队伍到平壤城附近招募这些难民,宣传口号便是“人人都能吃饱饭”,虽然看似条件极为有限,但对于缺衣少食又无法求生的众多难民来说,这大概是目前唯一的一条生路了。
数以千计的朝鲜难民在平壤城南岸的码头集结,然后在海汉方面的组织之下排队登上帆船顺大同江而下,以省去徒步跋涉至目的地的麻烦。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在战后已经返回过一次北方战区,确认了家园尽毁,短时间内无法完成战后重建,才迫不得已再次选择南下逃难。
而朝鲜官方无力将这些难民组织起来安置到其他地方,甚至连基本的粮食供应都已经断断续续难以保证,如果不是海汉提供了这个解决方案,让成千上万的难民这么长期聚集在一起,出大乱子只是迟早的事。
为了能够保证这些朝鲜难民在抵达预定的工地之后能够得到妥善的安置,海汉从浙江调运了大量粮食和帐篷。除此之外,还在大同江基地附近利用这里良好的土壤和水利条件,组织开垦了上千亩田地,先种上一季土豆,等到十月十一月的时候便可以收获作为今年的冬粮了。
要在不停招募和安置朝鲜难民的同时组织好几处大型工地开始施工,这对于海汉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符力被调来朝鲜出任大同江基地的民政事务主管,屁股都还没坐热便又升官了。随着两国达成产业合作协议并进入实施阶段,他管辖的范围从大同江基地扩展到了海汉在大同江流域划定的整个产业区,而辖区内的朝鲜雇工数量也迅速翻了好几倍。
好在经过前期的热身之后,符力已经基本进入了状态,这个时候虽然工作量增加了不少,但已经不再会像才到朝鲜时那么手忙脚乱了。而这些朝鲜雇工大部分都是难民,为了能够保住饭碗,基本上都还是能够比较好地服从海汉的管理。
真正让符力感觉比较头疼的,并非这些雇工,而是被各方派来充当监工、管事的各种人物。这些人并非朝鲜的官员,全是在这些产业中有股份的朝鲜权贵们手底下跑腿打杂的人物,他们的任务是负责监督海汉按照两国合作协议的内容,确保自己效力的老板不会利益受损。
朝鲜权贵的想法无可厚非,毕竟这些产业的建设进展和经营状况与他们的投资和收益密切相关,想要保证自己的利益也是正常的。但这些非官方人往往把握不住行事尺度,甚至会干扰到海汉官方的日常管理。
今天新出的状况便又是与这些朝鲜监工有关,符力接到报告,在盐场工地有一名朝鲜监工因为有人怠工而亲自施与鞭刑作为惩罚,结果没掌握住分寸把人给打死了。而动手的朝鲜监工也激起了民愤,如果不是现场有海汉军值守,恐怕很难从愤怒的民众当中脱身。现在盐场那边已经停工,民众要求先处理这名致死他人的监工之后再复工。
而按照两国的合作协议,朝鲜雇工群体中发生这类严重治安案件,海汉必须与朝鲜官方协商处理,下面的人也不敢擅自处置此事,只能先将情况上报到符力这里。
符力皱着眉头看完了由骑手从盐场工地加急送来的情况简报,心里对这些朝鲜监工的恶感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符力的确不太理解上面与朝鲜协商合作计划的时候怎么答应了这种明显会出麻烦的条件,导致计划开始实施之后就一直状况不断。这已经不是朝鲜监工与雇工民夫之间在近期第一次发生冲突了,而几乎每一次都会导致比较严重的后果,让他不得不为了这些破事来回奔波。
如果符力有决定权,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些所谓的监工管事统统赶走,交给自己的人手去管理朝鲜雇工,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肯定也会大为减少。
当然了,以目前的实际状况来说,他的这种愿望也仅仅只能停留在想法阶段,基本不会有付诸实施的可能。胜利堡通过电台向这边下达的指令很清楚,他的任务除了管理民政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确保与朝鲜之间的外交关系不会因为海汉雇佣的这些人员而受到影响。换言之,上面认为当下要以两国关系为重,至于其他的问题,甚至包括工程进度在内,都可以往后面放一放。
符力已经不是第一天做官了,他当然知道这种时候孰轻孰重,这些平民的些许利益,在国与国的关系背景下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这些人还并非海汉国民,要认真说起来也是别国的内部矛盾,自己实在没必要插手太多。
但事情涉及海汉的盐场工程,那边都已经闹到了停工的程度,他也只能亲自跑一趟了。不过这事按规矩需要两国主管官员沟通之后再作处理,所以他还是很公事公办地去找了朴北秀,请他跟自己一起去盐场工地处理此事。
“符主任,这种事何须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朴北秀听符力说完事情经过之后,便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把那个办砸事情的监工召回来,让他滚回主家去,然后向劳工宣布已对此人进行了惩罚。被打死的劳工,有家属就给点抚恤金,没家属就简单做场法事找个地方埋了。如果这样还要继续罢工的,那就视作不遵守工地上的规矩,立刻除名赶出工地。恩威并施,自然便能很快平息此事了。”
符力心道你说得倒是容易,说来说去就是偷懒不想跑这一趟罢了。要是照朴北秀的办法处理,的确有可能收到他所说的效果,但如果其中某个环节没有办妥,让当地民工继续罢工拖了盐场的建设工期,到时候背锅可是自己。
“朴大人言之有理,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看还是亲自走上一遭比较妥当。我已经让人备好了车马,立刻就可以出发。”符力仍然坚持邀请朴北秀同行。
朴北秀眼珠子一转,又另行找了一个借口:“在下昨日偶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车马劳顿怕是会加重病情……我看不如这样,让崔仁跟着符主任走一趟好了。”
符力道:“按照对等原则,如果我们双方处理此事有意见分歧,我应与朴大人商议才行,崔仁并无官身,他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朴北秀道:“此事无需商议,便以符主任的意思为准好了。”
符力见他安了心要偷懒,也就不再劝了。其实从大同江基地到入海口处的盐场工地不过二十里,乘坐马车来回都要不了半天时间,但当地目前就只有一片滩涂泥地,半分油水都没有,朴北秀自然懒得为了这些小事专门跑一趟。如果不是符力亲自来请,他早就开口赶人了。
随着产业合作计划进入实施阶段,雇佣的朝鲜劳工数量大举增加之后,朴北秀的管辖范围也是如符力一样水涨船高,这一来也带动了他手底下的一帮人跟着升了职,原本只是在大同江基地内管理半个朝鲜劳工营的崔仁,如今也有了更大的权限,大同江基地之外的几处新工地上的劳工事务都由他代管。当然了,这所谓的代管在多数时间也就是充当跑腿而已,他身上并无正式官职,权限也比不得朴北秀这种由朝廷委派的官员。
不过这对于平民出身的崔仁来说已经是殊为难得的待遇了,特别是朴北秀平时不愿离开基地,都派他出去四处巡视,这让他有了更多的机会与海汉官员共事,了解海汉是如何组织建设这样的大型项目,由此也开拓了眼界。
崔仁得到通知之后立刻便赶来与符力会合,随他前往出事的工地。路上崔仁才从符力口中大致了解了那边所发生的状况,他并没有像朴北秀那样立刻给符力出主意,而是先询问符力对此事的看法。
符力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知道崔仁此人喜欢揣摩上意拍马屁,当下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种事最近出得太频繁了,每次都闹得不可收拾,我希望能够找到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如果实在不行,那至少也得杀鸡儆猴,严惩犯事之人,让工地上平静一段时间。崔仁,你怎么看?”
崔仁道:“如果真是因为有怠工的状况才发生此事,那卑职以为这监工做得也不为过,只是没掌握好尺度,尽量加以调解便是。而如果并无怠工之事,是监工因为其他原因与民工发生冲突之后致死一人,那便将监工拉出来严惩示众,以平息民愤。”
符力摇摇头道:“你的意见其实和朴大人差不多,都是想尽快解决眼下的事,但没有考虑到如何避免以后再出现类似的状况。你再想想。”
崔仁想了想又补充道:“这类事件关键便是民工与监工之间的冲突,这些监工并非官员,充其量跟在下差不多,就是个跑腿的罢了,民工对其缺乏敬畏之心,肯定容易起冲突。若要着眼长远解决,须得从这冲突根源想法才行。”
符力这才微微点头道:“那你觉得要如何解决?”
崔仁道:“朝廷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人全都任命为官员,那就只有两种解决办法,要嘛把这些监工管事全部撤走,要嘛帮他们树立起权威,让劳工不敢再与其争斗。”
符力又追问道:“你觉得哪种办法更容易实现?”
崔仁这次犹豫了片刻才应道:“卑职听说这些监工管事都是听命上面的大人物,要把他们全部撤走,只怕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处理起来也是个麻烦事……所以卑职以为,还是第二种办法更容易实现。”
符力一边向崔仁提问,一边也在脑海里整理自己的思路,最后他很无奈地发现,情况的确是如崔仁所说的那样,能够长效地控制这类事件发生的办法,或许正与他的初衷相反,非但不能把这些看起来很碍事的朝鲜监工赶回去,反倒是要设法替他们树立起威信,并让朝鲜劳工尽可能地服从他们的指令。
虽然这会让朝鲜劳工的处境变得更为艰苦,但如果目标是提升工地上的运作效率,加快工程的进度,符力也想不到当下还能有什么更为有效的办法了。
大同江基地与盐场工地之间并未修建官道,饶是只有二十里路,也把符力和崔仁颠得够呛。少有乘坐马车机会的崔仁下车的时候脚步飘忽,若不是符力拉了他一把,几乎有些站不稳脚了。
符力第一件事便是将这里维持治安的一名海汉军连长找来,向他了解事情的具体经过,确认这起事件当中的责任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