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国王李倧来说,其实并不介意把儿子送到海汉国去留学,毕竟这无论是对其个人成长还是国家发展都有不小的益处。但他这两个儿子虽各有所长,却因为客观环境的原因而无法一起送出去,只能选择其中一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该送谁又该留谁,不免就让他一直举棋不定了。
但李倧的犹豫不决对于大臣们来说就不免出现了别的解读,特别是像金尚宪这种早就选择了世子的高官,一开始自然更希望国王把老二李淏派出去留学,让世子留在国内辅政,以降低两位王子之间的竞争程度,巩固世子的政治地位。
金尚宪很清楚二王子李淏身后也有以崔鸣吉为首的一派官员撑腰,这些官员倒未必是想挑拨兄弟俩争夺王位继承权,多半也只是一种长期的政治投资而已。但如果宫中形势真的出现变化,让凤林大君有了取而代之的机会,这些官员很可能就会开始蠢蠢欲动了。
于私,金尚宪不希望自己看好的世子在未来受到竞争者的挑战,于公,他也不想未来的朝鲜因为下一代统治者争夺继位权而发生动乱。但在与海汉作过一段时间的深入接触之后,金尚宪也对自己之前的想法产生了动摇,即送二王子李淏出去留学是否真的有利于巩固世子的地位。
从军方十分积极地操作军官留学一事便可以看出来,到海汉镀金已经成为了一些人寻求快速晋升的捷径,留学名单上的不少人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出身背景。而如果某位王子被派往三亚留学,那么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内就会与这些被朝鲜寄予厚望的青壮军官们朝夕相处,只要稍稍用心一点就不难将这些人团结到其周围。
那么问题就来了,倾尽朝鲜资源打造的这支新军,其骨干军官几乎都会被派往海汉留学,如果几年之后王位继承人的人选出现了争议,军官们肯定会更倾向于这位去过海汉留学,与他们有共同经历和思想的王子。如果这位王子由此获得了新军的支持,几乎就等同于得到了军方的背书,这在未来的王位争夺中无疑就会具备极大的优势。
虽说朝鲜是文人治军的体制,但这种看似稳定的制度所造成的军队战斗力低下的弊端,在历年的战事中也逐渐暴露无遗,国王打造新军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逐步改变这种现状,所以新军今后将直接向国王效忠,不受兵曹衙门的管制。这样一来,这支武装力量也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特殊存在,如果新军选择了支持某位王位继承人,就极有可能在王位交接前后造成朝鲜政局的剧烈动荡。
如果二王子李淏被派去海汉留学,然后在此期间拉拢了新军的骨干军官,几年之后的状况让金尚宪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到那时候二王子已经从海汉学到了武器制造的技术,再加上新军的战力,以及朝堂上部分官员的投效,这个组合在朝鲜国内肯定无人可及了。至于海汉人到时候会站哪边,这更是不言而喻了。
虽然这些情况目前还仅仅只是金尚宪的臆想和推测,但的确是未来极有可能会发生的状况。所以金尚宪如今也不敢在派哪位王子出国留学一事上给国王提建议,一旦这步走错,今后数年内的朝鲜国内局势发展都极有可能因此而受到不可逆转的影响。
事关重大,金尚宪在这个问题上不敢轻易公开表态,也不希望两位王子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过于积极,以免被海汉人所利用。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李溰李淏两兄弟就差没有把“我想留学”四个字直接写到脸上了,而海汉人对此也很是欣喜,便又安排了一系列的活动,让两兄弟在大同江基地多待几天。金尚宪虽然知道海汉人动机不纯,但也知道自己反对无用,只能留下来当陪客。
海汉接下来对两位朝鲜王子所做的安排主要还是以参观本地的军事训练为主,大比武活动结束之后,让两位王子感兴趣的内容便是海汉军的日常训练了。
与朝鲜军相比,海汉军的编制、战术、武器装备、训练内容等等都有着极大的差异,李氏兄弟也很好奇,这样一支可以在异国环境下击败清军的武装部队,究竟日常是如何练兵。但这种东西对一个国家而言绝对算是军事机密,如果不是海汉主动相邀,他们大概也很难有机会见识到这些内容。
海汉军的战斗力在朝鲜是一个不分阶级都会津津乐道的话题,甚至在经过各种传播之后越来越神化,超出了正常吹捧的范畴。但说一千道一万,不管民间传闻将海汉军吹得有多夸张,终究都不如亲眼见识来得有冲击力。
翌日上午,钱天敦便从独立团中专门抽了一个重步兵连,在演习场上向朝鲜贵宾展示他们的标准作战方式。
之所以被称为重步兵连,并不是指这些士兵是身着盔甲的传统重步兵,而是这个连级作战单位配备了火炮这种重型武器。虽然仅仅只是两门最小口径的85mm轻型野战炮,但也是不可忽视的火力输出了。
“如果是在野外环境遇敌,通常我们会立刻以排为单位集结起来,保证火力输出的强度。”钱天敦指向训练场上正在集结的部队道:“步兵会掩护炮兵尽快架设炮位,如果时间充裕,士兵们还会设法在炮位前修筑掩体工事,以求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护好火力点。”
李氏兄弟一边听钱天敦的说明,一边饶有兴趣地观看海汉士兵们在训练上结阵。士兵们非常娴熟地排出了密集的战斗阵形,然后在军官的指挥之下开始朝假想敌的方向开火射击。
这一开火便立刻看出了与前一天朝鲜新军受训时集体射击的差异,相较于海汉这种火力输出强度,朝鲜新军的水平简直就是业余玩家了,射击频率相差实在太大。即便是李氏兄弟这种对军事所知有限的人,也能感觉到这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部队。
随后两门轻型野战炮也迅速加入了战局,其打出的炮弹要较步枪有效射程远得多,虽然威力有限,但这可是装备到连一级部队的火炮。旁观的兵曹判书申景禛对此便羡慕不已,朝鲜军中的野战火炮数量极少,大多还是从大明购入和自行仿制的佛郎机炮,其射程和威力都很难与海汉展示的这种轻型野战炮相提并论。
钱天敦继续介绍道:“以这种重步兵连所具备的战斗力,在野外环境对付五倍兵力的骑兵,或者八到十倍兵力的步兵,基本都不在话下。如果是依托成型的防线或堡垒工事打防御战,那这个战斗力比例还会进一步的加大。”
钱天敦这话倒不是在吹牛,海汉在与清军的交手中多次打出过以少胜多的战绩,特别是应对清军引以为傲的骑兵冲杀,海汉军已经有了一整套的应对战术。而清军对海汉军这种火力输出极为强大的步兵部队却没有太好的办法,往往只能凭借兵力优势硬怼,但面对由步枪和火炮组成的火网,即便是冲击力颇强的骑兵也只能折戟沉沙。
李氏兄弟在此事前只在奏折上见识过有关海汉军作战的描述,枪林弹雨之类的形容虽然已经很形象,但也比不了亲眼看到这种作战场景带来的震撼。虽然海汉军的射击方向仅仅只是百丈开外的一片土坡,但在他们眼里却已经自动脑补出了清军的千军万马。眼看那片土坡被枪炮打得尘土飞扬,他们也不禁心潮澎湃,暗自心想如果对面是发起冲锋的清军,此时应该早就被打得人仰马翻了。
李溰忍不住提问道:“钱将军,当下正在这里受训的这支新军,与这重步兵连相比,能有其几分实力?”
钱天敦笑了笑道:“虽然兵力相差了七八倍,但如果是在野外遇上的话,贵国的两千新军在没有火炮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打得过这个重步兵连的。”
钱天敦没有正面回答李溰的提问,但他所给出的这个答案也算是非常无情了。李溰听完忍不住苦笑着追问道:“真的连半分机会都没有?”
钱天敦道:“以正常状况下的交战来推算,的确很难有机会。除非重步兵连在此之前已经因为某些原因而受到影响,无法发挥出全部战斗力。比如弹尽粮绝,又或是在某种环境中遭到伏击或偷袭,那样的话肯定是有机会。”
李溰听了这个答案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欣慰,很显然钱天敦对于双方实力对比的看法有着很明确的倾向性,即便是换装了火枪的朝鲜新军也依然难以与海汉军的战斗力进行比较。
李溰虽然心中有些不服,但其实他也明白钱天敦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仅从双方武器装备的性能差距来作比较就不难得出结论,要是正面交锋,朝鲜新军甚至都无法将交战距离缩小到自家武器的有效射程之内。
钱天敦见李溰面色不快,便又安慰道:“世子,其实你的担忧是多余的,我们两国已经结为盟国,新军上战场肯定是与我军协同行动,又怎么会有交战的可能?以新军的装备水平,只要再训练个一年半载,应当就能独力应对兵力相当的清军了。”
这话总算是让李溰的心情好受了一点:“只要能够击败清军,我国投入巨资打造这支新军也就划算了!不过我听说清军也装备了不少火枪火炮,比我国这支新军如何?”
这个问题对于朝鲜来说十分重要,毕竟本国的头号敌人便是清国,迟早都还会在战场上交手。在场的另外几名朝鲜人也立刻竖起耳朵,要听钱天敦如何回答。
钱天敦解释道:“清军所装备的火器,大多是由大明的叛军带到清国,当然他们还顺便带去了制造这些武器的技术。不过各位可以放心,清军所装备的火器数量非常有限,并且性能也不及我们提供给贵国的武器。而且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的武器制造作坊主要依靠叛军裹挟到辽东的汉人工匠来主持,火器的生产能力非常有限,如果是全面开战,很快就会出现生产速度跟不上消耗的状况。等以后贵国自建的兵工厂投产了,装备水平就可以碾压清军了!”
钱天敦的回答给在场的朝鲜人都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们最担心的便是在获得了海汉的全方位军援之后,要是日后还打不过清军,那该怎么办?
李氏兄弟却从这番中又收到了暗示:果然制造武器的技术非常重要,必须要设法从海汉学到更先进的技术才行!
钱天敦又道:“贵国以前在战场上打不过清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落后,武器落后、训练落后、战术落后,体现在战场上就是战斗力的落后,而落后就只能挨打,这个道理放诸四海皆准。贵国现在选的方向是对的,要想自立便得先有强大的军队,要建立强大的军队,就要先解决装备和训练的问题。作为盟友,我国会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为贵国提供帮助,但贵国的军队战斗力能提升到什么样的程度,那还是得看贵国的投入了。”
李溰道:“这两千新军便是火种,日后定会有十倍、百倍于此规模的新军出现,逐步替代掉旧式部队……钱将军,我朝鲜军一定会有北伐鸭绿江的一日!”
“有志气!”王汤姆不失时机地对李溰的豪言壮语表示了赞赏,他当然不会说破以朝鲜目前的国力,就算要维持两万新军的编制都极为困难,北伐什么的,今后几年大概只能以这个题材做做梦而已。清军虽然这次攻打朝鲜是输得挺难看,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战斗力依然十分可观。如果朝鲜新军今后要单独跟清军交战,兵力相当或许还有得一打,一旦兵力对比出现严重失衡,朝鲜新军可没法打出以少胜多的战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