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溰个人的经历而言,他感觉自己出国之后所受到的重视程度似乎还远超在国内的时候,无论在海汉控制的舟山岛还是大明所属的漳州城,当局都给予了他和他所率的团队高规格的接待。比如类似这种为他出行特意派出军队清理出一片城区的举动,李溰以前在汉城的时候就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顶多就是出行时由一队仪仗兵开道罢了。
这样的优待也极大地满足了李溰的虚荣心,他虽然有朝鲜世子的身份,但毕竟在外交方面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哪怕知道对方的重视可能是出于某种目的,故意要以此来争取自己的好感,但也还是不免会为此而感到窃喜。
原本许心素也考虑过专门腾出一处宅院来接待李溰一行,但选来选去这漳州城里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宅院,原因就是许心素自己一直没有大肆翻修府邸,其他人就算有钱也要碍于身份影响,不敢在城内修建大型宅院,以免有僭越之嫌。这种微妙局面带来的后果便是漳州城最豪奢的宅院全都位于城外,而把朝鲜世子这样的贵客安排到城外居住,显然有些不妥。
最后只能在权衡了各种条件之后选择了当下这种妥协的解决方式,将城中档次最高的客栈作为李溰一行的临时住所。
虽说名义上是个客栈,但这家客栈的档次的确不差,安排李溰住的这院子也绝非普通客栈的四合院,而是由江南名师设计的苏州园林风的精致庭院,平时不对外开放,只用于接待贵客,有时候一年都未必会营业一次。
李溰对于苏州园林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他能感受到这处院子在设计上的处处用心。水面、池岸、假山、亭榭,在小小的庭院中融为一体,池中遍植荷花,池岸藤萝密布,小径边翠竹环绕,硬生生在狭窄的空间里营造出了自然风光。
许心素派出了自己的亲信幕僚董烟云,来负责李溰一行的入住事务。董烟云文人出身,跟随许心素这么多年,迎来送往的工作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一边带着李溰往里走,一边向他介绍这庭院的各种设计精妙之处。
“世子,你莫看这庭院比较素净,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几乎全是从两千里外的苏州运来……你看这池中的假山,这可是货真价值的太湖石,光是运来漳州的运费就高达数千两银子……这凉亭上的匾额,是海汉文化部长宁大人的手书,这可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稀罕物……”
李溰一边听一边心中暗暗吃惊,如果对方不是在吹牛,那这院子的造价只怕是高得惊人,能安排自己入住这种地方,这许心素的确是下本钱了。
许心素在漳州城里营建这么一处高档接待场所,虽是出于自身发展的客观需要,但在设计和营建的过程中也是参考了海汉迎宾馆的设置。特别是在服务方面,许心素亲身在三亚体验过迎宾馆的服务质量之后,便将自己的感受带回了漳州,并要求自家的接待场所也照此标准执行。
而这个外观看似中式的庭院,在内部却大量采用了海汉产的家具洁具等等,力求在每一个细节都让入住者感到舒适。光是每间屋子都配上了明净透亮的玻璃窗,就让李溰忍不住在心里大叹富贵,也难怪福建水师能从海汉手中成批买船买炮,这是真的不差钱啊!
李溰先前在舟山时所住的环境虽然也不差,但与漳州相比简直可以用朴素来形容了。董烟云离开之后,李溰斜靠在软软的沙发椅上,喝着刚送来的冰镇果汁,心道这地方也就是面积小了点,但住着似乎比景福宫还舒服一些。传说海汉人最为讲究享受,但看来大明的高官在这方面也不差啊!
这一晚李溰在淡淡的熏香气味中睡去,自离开故土之后久违地睡了一个囫囵觉。如果不是随从将他从睡梦中叫醒,估计他能一口气睡到下午去。
按照行程安排,李溰今天将与许心素一道去视察本地的贸易市场,这事自然不能劳对方久等。不过昨晚睡了个好觉,李溰今天也是干劲十足。
与李溰先前在舟山岛所见到情况类似,漳州城外的商业区也同样坐落在港口码头附近,以便于货物吞吐装卸。不过或许是因为这里发展的时间更久,看起来繁荣程度比舟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目前福建一地的海贸港口主要集中于漳州泉州两地,但实际上从这里出海和入境的货物远不止福建本地范围,内陆的江西、湖南、湖北等地,也会将这里作为对外贸易的渠道。”
许心素一边陪同李溰参观商业区,一边很详细地向他介绍了本地的贸易状况。
许心素早年便是做走私商人起家,如果不是因为市场竞争被郑芝龙所逼迫,为求自保投了明军,那说不定他到现在都还在做着老本行。当然了,在官场发迹之后,许心素与海汉之间的贸易关系就不能再以走私来定义了。十八芝覆灭之后,许心素很快便在福建取得了只手遮天的局面,海汉人员货物出入境都毫无阻碍,双方的跨国贸易也由此变成了公开化。
在加入海汉牵头的国际贸易体系之后,许心素很快便从中尝到了甜头,跨国贸易所带来的巨大收益让他能有充足的资金去打造武装舰队和远洋船队,将自己的贸易航线不断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就连远在爪哇岛的巴达维亚等地,来自福建的贸易船队也早就已经造访过了。
对于许心素而言,既然朝鲜是盟友海汉看好的新发展方向,那自然是要赶紧跟上步调寻找发财机会。双方此前已经在汉城就贸易问题达成了初步的协议,不过许心素认为这份协议仅仅只是一些基础性的内容,他希望能通过这次接待朝鲜世子来展现出己方的经济实力,让朝鲜人意识到与福建在经贸方面进行合作是一个靠谱的选择,从而在后续的贸易往来中扩大合作规模和范围。
李溰很快便注意到漳州的贸易氛围似乎更为自由,或者说管理方面比较粗犷——这是相较于海汉比较周密细致的管理制度而言。但若论繁荣程度,这里的确不逊色于舟山定海港,街道上同样也能见到熙来攘往的各国商队,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种货物。
值得一提的是,李溰注意到这里的商业区里同样也有海汉银行的存在。据许心素的介绍,海汉在漳州设立银行分支机构已经有六七年的历史了,如今越来越多的商人和跨国商业机构体会到了银行在国际贸易中所能提供的便利,也愿意选择银行这种安全高效的金融机构来为自己管理资金。由于海汉银行的资金非常雄厚,又有强大的国家武力作为保障,因此其口碑也远非普通的钱庄银号所能比。
“海汉银行……真的这么好用吗?”
面对李溰的问题,许心素也是坦然告之,这年头很多做跨国贸易的商人已经不愿收取现银,一是各国的度量衡不同,银子成色不同,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随身携带既不方便也不安全,而海汉银行所发行的货币就不存在这些问题,结算起来极为方便,自然便受到了各家追捧。
当然了,这种特殊货币必须要有强大的信用和雄厚的资金作为保障,民间金融机构很难做到这样的程度,所以从市场角度来说,海汉在这个经营领域内基本没有竞争对手。
李溰脑子里与金融相关的知识实在少得可怜,所以即便是许心素进行了讲解,他也很难理解海汉是如何利用这样一个金融机构去影响各国的贸易和市场,更想象不出海汉由此掌控了数目惊人的资金。但既然精明的商人都觉得海汉银行这个机构值得信赖,并且能够为贸易带来更多便利,那么想必汉城的那间海汉银行也能起到类似的作用。
许心素倒是很早就已经弄懂了这银行的运作原理,但他知道这买卖也只有海汉能做,别人是效仿不来的。虽然他对掌控在海汉银行手中的庞大资金流也颇为垂涎,但他明白海汉人不会允许这个行当里出现其他能够威胁到自己的竞争对手。这几年江浙福广的民间银号钱庄要么破产亲算,要么被海汉银行收购,这个行业正在不声不响地被海汉整合。许心素能看出海汉的打算,所以他并不想扮演绊脚石的角色,老老实实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展就好。
李溰的学识深浅,许心素很快便试探出来了,既然对方根本就不懂这中间的门道,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去按着头把李溰教会。
至于市场上的商品,李溰其实至少有一半都曾在舟山见到过,未曾见过的多半都是一些本地土特产。而海汉在福建市场上出售的商品,也与在舟山所见大同小异。不过李溰知道福建这边其实也有某些江浙买不到的海汉货——比如说福建明军装备的武器。
李溰很早就已经注意到福建明军的武器装备与自己在舟山见到的江浙明军有着比较明显的区别。出征朝鲜的福建明军服装更接近于海汉军,以便于活动的轻便短襟布衣为主,在防护方面几乎是放弃了传统的盔甲。而江浙明军则仍是身着布甲棉甲为主的旧式明军军服,防护力高一些但颇为笨重。
李溰在舟山的时候就曾找机会向石迪文请教过这军服之间的差异原因,得到的答案便是武器性能的差距造成各支军队采用的战术有所不同。武器性能好,就可以将交战距离牢牢控制在敌军的杀伤范围之外,所需的防护便相对更少。而武器性能差的,有可能会在战场上与敌军展开肉搏战,那就必须要有比较好的防护盔甲才行。
如果以此为参照,海汉军的战力毫无疑问是最为强大的,李溰在海汉军中也的确没见过穿戴金属盔甲的将官。而福建明军能效仿海汉军推广这种轻便军服,足见其战斗力是要胜过江浙明军一筹。当然了,肯定也要比刚刚才开始装备海汉制式火枪的朝鲜军要强出不少。
李溰很想知道,许心素是怎样与海汉建立起了互信关系,让海汉帮助他在福建训练并武装出了一支强大的部队。如果朝鲜出得起价钱,那要如何才能让海汉也向朝鲜放开这些高级武器的销售。当然这种有些敏感的问题,李溰也知道自己不能直接问出口,不然以许心素和海汉人的交情,转过身去就会把自己给卖了。他只能用心去观察这里的一切,由自己去寻找问题的答案。
来到漳州的第三天,李溰应邀与许心素一同出海,前往永宁卫所属的中左所城观看军事演习。
“厦门岛上的中左所城是洪武年间所建,后来这两百多年里又陆陆续续经历了多次改扩建。而最近的一次,就是六年前由海汉军提供了一个改建方案,然后历时两年完成了这项工程。为中左所城设计改建方案之人,想必世子也认识,便是海汉的钱天敦大将军。”
李溰听到许心素的这番介绍的确有一点吃惊,他对于许心素与海汉人过去的交往经历并不清楚,但也能想到要劳烦钱天敦这种大人物为其设计城池要塞的改建计划,那应该不是拿钱就能办到的事情。六年前双方就有这样的交情,也难怪海汉人愿意将更高级的武器卖到福建了。
“看来许大人与钱将军的交情很是深厚啊!”李溰顺势感叹了一句。
许心素点点头应道:“当年海盗十八芝得到荷兰人的支持,三万大军直逼福建海岸,甚至连漳州城里都被十八芝的人混进来了,若不是钱大将军出兵助我退敌,如今这福建可能就是姓郑,而不是姓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