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到底错的不是她,是那个男人。真要是气不过,干嘛拿自己的命要挟别人,去找那个男人算账呀。结果她跳楼了,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问题是这男的值得吗?后来听说那男人又分手了,找了新女友,人早就不把她放心上了,搞不好还很得意,我真是有魅力,能让女人为我自杀呢!她的生命就是这男人跟人吹嘘的战利品,你说这图啥?”
确实不值得,非常不值得。杜千寻居然能去照顾这些人,她也真是十足的大好人了。
其实她也不明白,可能她觉得身体的痛苦远大于心理的痛苦。赵耀再烦人。再让她恶心,也没有她小时候挨饿受冻还被毒打苦。哪怕她因赵耀有一段时间烦得吃不下睡不好,见到他就炸毛,可他造成的痛苦,基本都是心理上的,偶尔他身上的臭味传过来她闻着有点反胃而已,也没真吐过。
这种因为失恋就要死要活,产生极端情绪和做法的故事她也就只能听听,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因为她吃过更大的苦。
当然她不会用矫情和无病呻吟去指责这个女孩,毕竟这姑娘已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足够的代价了,她作为这个女孩故事的听众,并不能共情,只能轻飘飘说一句,不值得,她太想不开了。
“女孩子千万不能娇养,得让她吃点苦头,让她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爱情。”杜千寻这话应该是说给那女孩的父母听的,可惜现在说太晚了。
林信书其实也有一个关于自杀的故事,不是故事,是她的亲身经历。她自然是从没有自杀过的,或者说她之所以没有自杀过,是因为她见过自杀后的人的死状。非常恐怖,非常可怕,非常凄惨,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她见过的自杀当然不会因为失恋这等风花雪月的事情,是因为什么,她也说不准,原因可能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她毕竟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法得知那个自杀的女人到底为什么选了自杀那条路。
在她小时候,大概是刚刚记事,五六岁那会,大姑附近嫁来一个新媳妇,那个女人长得挺普通的,看模样就知道是男人最喜欢的老实贤惠的那种女孩。她的丈夫面容精干,个子和她差不多高,身材比较瘦,一开始两人感情很好,经常一起活动,下地干活也一块,女人脸上无论什么时候见都是笑盈盈的,连大姑都说这女人嫁的男人不错。
这个女人对林信书也很好,经常见她自己跑去放羊割草,要不就是干别的杂活,见过几次,她就开始问林信书每天出门要上哪去,其实也不是真问,就是打招呼。林信书从没有被人温声细语打招呼过,一开始还不习惯,总是跑着回答,后来就停下来,认真将自己要做什么告诉她。
林信书很快就和这个温柔的大姐姐混熟,其实也不算太熟悉,只不过每次见面都会等她跟自己打招呼,她后来有时还会给林信书一两块水果硬糖,是表哥早就不吃的那种只有甜味和水果香精味的品种,但是那时候的林信书却从吃过这等美味,每次收到都偷偷藏起来,肚子饿的受不了才舍得拿出来含住,好久好久才化掉。
那个新媳妇嫁过来半年后就有了身孕,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全家都乐得合不拢嘴,她的婆婆见人就说自己儿子有用,第一胎就是孙子。
到这里还是看似天作之合,天伦之乐的一家人。后来,女人刚出月子,她就开始挨打了。
并不是多新鲜的事,她生下了儿子,她丈夫自觉有了人质能拿捏住她了,立即翻身做主人,把结婚一年多攒下的所有怨气一一释放,打她时都跟她算账,从她嫁进门时某一天早上吃饭没给他妈盛饭到哪天干农活时她比他干得少。这个在农村人人夸奖老实敦厚的男人,一一历数这些他自觉老婆给他的屈辱,哪怕他的老婆是林信书见过的最温柔最贤惠的女人,他还是觉得她骑在他们一家人身上让他们做牛做马,所以他现在有了儿子,自觉有了人质,要全部报复回来。
哪怕这个女人趴在地上奴隶一样给他家干活,他依旧能找出她的不是。他只是要打人而已,理由是他说给外人听的,其实他说不说没区别,在农村,大人管教小孩,男人管教女人,哪怕是打死了,乡里乡亲也顶多说一句失手。
那个女人被打得惨叫,她挨打的时间也不准,有时候是饭后,有时候是深夜,有时候大清早那男人就会开始打她。大姑就端着饭碗倚在门口津津有味听着,她丈夫和儿子都吃完了她那碗米粥也没动几口。对她来说,一个比她年轻的好女人受难的悲惨戏码可比没滋没味的早饭要好吃多了。反正她凶悍,她娘家有兄弟能替她撑腰,她在村里的地位仅次于村干部的老婆。别的女人挨打,她是当做戏看的,她觉得那女人有时候跟其他男人说话带着笑,就是该打,活该挨打,不好好做饭的女人有什么用!大姑有时候又劝男人想开点,女人帮衬兄弟很正常,毕竟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一家人,哪怕说嫁了人也有情分在。
反正这些话她都是自说自话,她的老公儿子狼吞虎咽大口扒饭,林信书在羊圈听着听着,只觉得这里,难道就是传说中人人受苦受难的地狱?可只有坏蛋会下十八层地狱,那个大姐姐,明明是那么好的人,明明那么勤劳,那么贤惠,哪怕是过节,吃饭时饭碗里一片肉都没有,连孩子都生的是儿子,为什么还要挨打?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被老公毒打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真的做错了吗?她做错了什么?
林信书偶尔能看到她脸上青紫的伤痕,她也没心思给她带糖果了,脸上也没了笑容。后来一年多后,她几乎在每天都挨打的情况下再次怀孕了,这回她连怀孕都是错的,她丈夫恨她上避孕环白花了他几十块钱,根本没用,她没经过他的允许又怀孕了。
总之她做什么都是错的,早饭做的是面疙瘩是错的,她下地干活是错的,她没有给婆婆洗内裤是错的,她怀孕之后身体宽了也是错的,她连呼吸都是错的,她应该去死。
那一家人,就是那么搓磨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大姑事不关己,高高在上批评她懦弱,她要是泼辣点不至于挨那么多打。
林信书想,难道温柔也是错的吗?明明是她嫁的人是魔鬼,是一家子烂人,可外人都只会挑这个可怜女人的毛病,说到底,不过是看她好欺负。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农村更是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一个女人,如果她心地好,性格柔软,在农村就是个人人都能欺负的软绵绵的沙包,谁都能锤上几拳。
那个女人不是没回娘家诉苦过,可是她没回都是带着一脸失望再次回到这个骂她打她的丈夫家,每回她从娘家回来,迎接她的就是更凶狠的毒打。一开始她丈夫还害怕她娘家人过来找他算账,后来发现人家根本没拿她当回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成什么样都跟原本的家庭没关系了。要为了她费功夫费劲,专门跑到几十里外的村子给她撑腰,她不配。再说,农村,男人打女人那是天经地义的,肯定是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不能因为生了两个儿子就自觉是功臣,挺起腰杆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更何况,你吃的喝的都是丈夫家给的,人家要养你一辈子的,嫁过去受点委屈怎么了,谁不受委屈,日子能过下去就行了。
后来,在她大儿子四岁不到,小儿子两岁多的时候,她又回了一次娘家,这回她再也没回来,她在娘家悬梁上吊了。
听别人说,她娘家的妈看她又回来诉苦,就心烦的很,她弟弟和她爸爸也不爱听,就闭嘴不说话,她妈充当家庭的发言人,骂她骂得极难听,晚上也不让她进房间睡觉,就在堂屋给她一个破床一床破被子,让她自己睡,她家也没能容她的地方。
当晚她就想不开,拿扎麻袋的尼龙绳上吊了,她妈妈起来做饭,发现她都凉了,吓得昏过去。
她后来被她的父亲和兄弟放下来,用两轮车拉回婆家,她妈妈就跟在车子后面,一边哭一边骂。骂她死也不挑地方,在娘家死了她们家以后怎么给兄弟娶媳妇,骂她婆家不分好歹打她,骂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昨夜不该那么噘她。她的好女儿呀,怎么就那么想不开。
林信书也去看了,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挤上前去看,她个子小,用尽全力挤到最前面,那个上吊自杀的可怜女人被白布盖上全身。她妈妈爸爸和她婆家人吵架对骂,厮打,她的两个孩子大的抱着小的哭。她弟弟气昏头,把麻布掀开,她的死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少有的几次见到死人,那次留下的记忆是最可怕的,可怕到十几年过去了,她也没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