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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狼记 第14节
    说来也怪,往日王峙怒后,怼天怼地,除了王道柔,谁也劝不住。可此时母亲来不及开口,只裴爱看来,她的目光仿佛旭日一般,王峙的脾气竟毫无缘由的退去。
    似乎她对着他笑,便不那么计较别的了。
    但今日生气,因也是有人辱她。
    裴爱须臾间安抚定王峙。
    接着,她身朝王瑰儿,先鞠一躬,而后婉婉道:“阿父好玄,家中多开讲学,听者如云。大道无形,不分男女,我和妹妹亦座下听讲,所以如幺婆所说,结识郎君们论玄。”
    此言一出,堂内郎君中的祖朗,虽是王瑰儿亲子,却为人正直,早觉得母亲言语过分,当即附和道:“是啊,裴侍中是大家,他的讲学,可是千金难求一席。我憧憬许久,几番努力,后来还是托了萧碣,才得到一次机会。那日我去听讲,男女众多,皆坐在各自席上,前后隔着甚远,大家都聚精会神,一心只在玄妙大道上。如有发问,侍中会走下来单独解惑。”
    王瑰儿脸上有些难堪。
    沉默片刻,不甘心再问:“哎呀,我妇道人家,不晓得裴家大家,还是我儿说了才了解。多有误会,我一时最快,魔奴媳妇可别放在心上!”
    裴爱微笑摇头:“都是小事,不知者何罪。”
    王瑰儿笑道:“但是仍有一疑问,我听说了,那些真正的大家,都是敲一个栗子,就醍醐众生的。裴侍中也是大家,怎么非得一人一人去解惑?好像……只有村头的教书先生才那样做吧!”
    堂内几声轻笑。
    听见非议嘲笑父亲的言语,裴爱被激,却并未失智,笑着回道:“庄子曰,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岂有不用开口,就能使学生心领神会的教导?幺婆还是书读少了。”
    堂内再闻几声笑,但这回嘲笑的对象已经变了。
    裴爱道:“晚辈一时最快,幺婆可别放在心上。”
    王瑰儿年轻时不爱读书,及笄宴上连着读错贺文,闹了笑话毁了名声,难觅高门,才下嫁祖家,最后落个年纪轻轻守寡。裴爱并不知道这一段,却无意间戳到她的痛处,瞬觉针刺。
    但细细一想,却是自己先挑的话,才会业力反弹。
    能怎么办?
    王瑰儿笑道:“无妨无妨,都是小事。”心里却堵着一块大石头,喉头也堵,憋得难受。
    王瑰儿不再言语,二房平康公主的儿子王迢,却接上出声:“侄媳的老庄读得好!”
    上回,王迢在亭子里讥讽王峙不懂玄学,反被魔奴小侄子呛吃白食。得了教训,他不敢再正面与王峙交锋,便欺负裴爱道:“好巧,我也好老庄,隐隐记得,去侍中府上清谈,裴家的女郎就坐在我旁边,只拇指大小距离,那女郎的脑袋几乎靠到我身上,面目记不清楚了……是不是你呀?”
    王迢目光暧昧,流连在裴爱脸上。
    这一段是王迢编造,子虚乌有。
    案几碰撞声起,王峙倏地站起。
    他正要开口,裴爱却抢先回答王迢:“阿父讲学众多,清谈却只在弟子间,难道你也是我师弟?”
    王迢谎话如流:“是啊。”笑着再问,“师姐,姐姐,那天是不是你?”
    王峙插话道:“你喊他姐姐,我喊你叔叔还是弟弟?”
    哄堂大笑。
    第12章
    王迢先是愣住,而后脸色青紫,恨恨低头。
    萧老夫人道;“好了好了!”
    她一出声,满堂笑声止住。
    萧老夫人看向裴爱,意味深长道:“魔奴媳妇真是陋室明娟。”
    裴爱闻言,笑着俯身,再抬起时,目光与王峙相对。
    王峙脸上没有怒色,却有一丝忧愁。
    裴爱好奇:他愁什么?
    王峙心中暗道:虽然赢过王迢,但是堂上明讥暗讽,丑态百出,到底不是高门世家该有的家风。
    他为王家忧,为王家愁。
    王峙想着,目光渐渐左挪,不经意投向堂外,见分花拂柳,冉冉近前一位女郎,身后跟随八名婢女。
    女郎三十出头年纪,面容尚好,虽不及同龄王道柔貌美,但胜在鬓发乌黑,自有一股雍容。
    王峙的眉头彻底锁起来,来人是平康公主,二房正妻,王迢的母亲。
    真正姗姗来迟平康公主前脚刚跨入堂内,后脚王迢立刻委屈喊起来:“阿娘!”
    平康公主看了儿子一眼,知他表情是受了欺辱,但不知是何人欺他?
    多半是王峙。
    平康公主心中已有决断,面色却平静,一举一动分外贤淑。她把头偏开,不向王迢询问,而是上前拜萧老夫人:“阿娘万福,女儿来迟了。”
    姿态恭敬,话音刚落,眼眶里已溢出晶莹。
    裴爱在旁瞧着,想起王峙画像,说平康公主是王家头一号好哭的,她还不信。这会看来,可能害了和她一样的病。
    萧老夫人对平康公主的恭敬甚为满意,又心疼她的眼泪,连忙道:“不迟不迟,快坐吧。”声音别提有多和煦,竟指自己身边座位,让平康公主挨着她坐。
    平康公主先再拜谢:“阿娘总是对我这么好,叫女儿心中愈发愧疚。”而后才往座上去,王迢则身子后倾,似乎想绕到母亲身边去。
    萧老夫人道:“没什么愧疚不愧疚,都是自家儿女,难道作母亲的还计较女儿不成!我对你好,是应该的。”
    平康公主回道:“女儿也要加倍对阿娘好。”
    一对婆媳,无视旁人,竟相互说起肉麻的话,谢英在旁听着,禁不住冷笑一声。
    这一声极其响亮,传遍了堂上,甚至传到梁上,发出回响。
    萧老夫人本已被严幼妃劝住,孙媳见礼,不想过多找谢英的晦气。
    看来这是不该饶她了?
    萧老夫人侧身问谢英:“阿英,你未免也太大声了。”
    谢英侧身,与萧老夫人面对面:“阿娘,我身健体强,一贯中气足,坦荡荡,叫我似他人在心底冷笑算计,我是做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番话彻底激恼了萧老夫人,这回谁也劝不住压不了了。
    她觉得谢英句句话冲自己来,便指着谢英斥道:“阿英,你出格了!谢家虽盛,却也要挟不了我们王家。谢氏阿英,你既嫁来,为媳为妻,就该知晓自个的位置,夫家为大,孝敬恭谦!”
    这新说词谢英第一回 听,她深深一笑,立刻想到了回应,脱口而出:“阿娘不也是从萧家嫁过来的?夫家为大,您是该孝敬还是恭谦?”
    谢英笑道,“都是嫁进来的,真论起来,我的嫁妆可是不能比的。”不仅比萧老夫人当年嫁妆多上十倍,而且至今建康城出嫁的女郎无人超越。
    萧老夫人怒拍榻席:“你、你无子还这么嚣张!”
    这句话不是新说词。
    谢英半辈子遭婆婆数落,最恨两句话:一句说她无出让王崇休妻,一句说她无出让王达过继。
    再则,当年在王道柔后,她曾怀了一个男胎,却被萧老夫人激动胎气,不仅怀胎,还断了生育。
    谢英心恨,便不客气了,回呛道:“无子又如何,丞相事极,家中何人能及?我女儿赘的良婿,勇胆英绝,只论个人本事,家中哪位同辈郎君赶得上?就是魔奴,也比你那一二三四五好!”
    谢英语速快,声音干脆宏亮,她不说完,旁人插不上话,“娘家那边,我是只有一个哥哥,但门庭兴旺,子弟发达,不似萧家多子,却还不是一个赶上一个的不中用,年年落魄。那一两个入仕,也是在我谢家子弟手下差使。说来还好没我儿子,要是儿子多了,只怕同婆婆你的兄弟一般没出息!”
    这话太直且连戳痛处,萧老夫人听得一口血涌上,含在口中,忽地倒地。
    “阿娘——”
    “太婆!”
    “阿婆!”
    众人慌的慌,看戏的看戏,心有它计的心有它计,蜂拥着上前,很快发现萧老夫人嘴角歪斜,半边身子已不能动弹。
    窗外的黄莺,仍叽叽喳喳乱啼,好似麻雀。
    一树绿荫,晃进斑驳光影。
    谢英是不凑热闹的,悠悠转身,回自己院去。
    王道柔从小不被祖母喜欢,天天念叨她是个女郎,不如王达郎君,王崇一脉,还得要个男儿来继承。因此,王道柔与祖母萧老夫人不亲。
    眼瞧一大帮子人围着伺候萧老夫人,还有平康公主几个掉泪的,她懒得演戏,回到春林。
    不多时,桓超下朝回来,径直回春林,磻溪落座。王道柔给他沏茶,桓超道:“今日魔奴娶亲,不饮茶饮酒!”
    王道柔旋即命婢女取酒,亲自为桓超斟上一杯。
    桓超举杯,一饮而尽,他喝酒素来豪迈,一急便分两股,自两边嘴角渗下。
    王道柔连忙掏出绢帕为桓超擦拭:“夫君莫急。”
    桓超笑道:“我儿喜事,一时畅快,便急了。”
    王道柔嘴角的笑僵住,少顷,重挤出笑容:“虽然夫君从没提过,但我知道,你看不中裴女郎。”王道柔看向一滴也无的酒杯,轻轻摇头。桓超的酒,非是欢喜,而是一杯解千愁。
    桓超深深望向王道柔一眼,结发二十载,难瞒过她,索性直言:“我儿值得更好的妇人。”
    王道柔知道桓超盘算的是谁,劝道:“算了,魔奴并不愿意娶亭主。”
    桓超嘴角一勾:“难道裴女郎他就愿意啦?”
    他做武将,说话远比清谈的雅士粗鄙,“不愿意那都是成亲之前的不愿意。小儿十七、八年纪,懂得什么是真情真爱?洞房一过,软玉温香降服了方刚血气,便食髓知味,认定缠绵即是真情了。可惜啊,他与裴女郎已经成了!”
    王道柔听了,渐渐愣住。
    想来与桓超相识相爱时,也是十七、八岁年纪,一时心绪良多,那是真情真爱,还是缠绵即是真情?
    王道柔想起自己立过的誓,便伸直脖颈,无悔坚定。她脖颈极长,姿态较好,桓超望着,眼里渐渐有了笑意。
    王道柔道:“其实裴女郎未必像你想的那样差,今日堂上她就表现不错。”
    “哦?”桓超身子后仰,完全靠在墙壁上,“说来忘问了,今日堂上见新妇,可有什么值得听的事情?”桓超顿了顿,“那几房有没有再欺负你?”
    王道柔笑道:“我都没出声,你多虑了。”
    桓超点头,目光锐利。
    桓超不喝茶,王道柔便给自己倒了一盏,抿上一口,先向桓超讲述谢英气萧老夫人一事。
    桓超无奈:“能把阿婆气到中风,阿娘未免也太厉害了些。”
    王道柔低头。
    桓超道:“阿娘脾气太差了,以后尽量别让她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