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涉及到柳家的事情了,季别云不可能坦白,他垂下双眼躲避了那双视线,“我不能说。”
僧人靠近了一步,本就高大的身量在昏暗环境中更加有压迫性,将季别云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季别云两肩略微塌了下去,一只手扣紧了桌沿,用力得指节发白。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我不能说,你也没必要让自己牵扯进来。今夜的事本与你们悬清寺无关,再过几日我自会禀报过贤亲王之后下山,不再给你们添麻烦。”
观尘却道:“施主是考虑好了要入右卫吗?”
季别云抬起头来,“从戎是一早便计划好的,不过计划里没有贤亲王这一条路,我是在等一个时机,就快到了。”
眼见少年宁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却也不愿说出去郑宅的目的,观尘便不强求了。他转而问道:“季施主可是要参加不久后的登阙会?”
季别云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只拿过桌上没用上的一截白布回身擦拭刀刃上的血迹。
观尘叹道:“太危险了。”
少年头也没回地随口道:“值得。”
等到季别云将环首刀擦干净,一回头,发现和尚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神恰巧落在了自己的刀上。
他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戏谑,笑道:“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俗?”
僧人微微怔愣,双手合十道:“佛家清净,不问俗事。”
“大师,你已经够俗的了,哪位高僧会和你一样与我这种人厮混,也不怕煞气沾到僧袍上。”
他说的是反话,也相信这和尚听得出来。
观尘这人有趣就有趣在与他这种人走在一起的同时,不试图度化他,也不劝他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
见僧人没说话,季别云也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也只能叹了一声气,“我欠你很多句谢谢,若大师与我继续相交,以后还会看见我惹上更多麻烦。所以我希望……你别卷进我的事情里。”
明明妙缘刚才离开之前让观尘劝导一下季别云,没料到观尘劝诫的话一句没说,却反倒被劝了。
他顺着季别云的话点头,答应得很流畅:“贫僧知道了,只是施主的伤,严重吗?”
听观尘答应下来,季别云也放心了一些,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些许。
“没什么大碍,刺客没下死手,只是可惜让他跑了。”
观尘原本想宽慰两句,季别云却自己振作起来,又道:“但也没关系,我会找出幕后之人的。”
季别云笑了笑,拿上环首刀准备回客房。他先将和尚送走,看见对方身影逐渐消失之后才动身。
他手里没提灯笼,只凭着朦胧月色辨别脚下的路。左臂的伤其实不深,只是血流得多而已,这才将那一群和尚吓着了。包扎好之后,那剧烈的痛感便化为绵绵的痛意,并不影响他活动。
那刺客走到屋外时他就被惊醒了,闭眼假寐,任刺客进入他房间,在各处翻找。他隔着眼皮都能感受到一股微弱光亮,片刻后听见了包袱被打开的动静,里面的文牒应该也被拿出来翻看了。
原来是在确认他的身份。
季别云终于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完全暴露,最多只是被怀疑了身份。
之后与刺客交手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刺客接到的任务应该不是要灭口,武艺高强但招式并不狠辣,只急于脱身。见妙缘赶过来之后将目标转移过去,让季别云不得不分神保护那和尚,这才得以逃脱。
他在医堂里等待观尘到来的过程中思考了一番,猜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盯上。
那夜从郑禹宅子逃走之后,他再三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那么背后之人一定是通过其他途径怀疑上他的。
最有可能便是顺藤摸瓜,顺着观尘这条线排查到他。毕竟观尘恰巧不久前从灵州归京,又恰巧带了一个人进京。
只是若要注意到观尘的动向,那人必定要在灵州部下大量眼线才会知晓。
季别云心里泛起冷意。
他没有料到对方会这么防范着他一个罪臣之后,在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那段时日里,派人在进入灵州的路上设了埋伏,更离谱的是竟然不惜花大手笔在灵州布下天罗地网,连城郊灵东寺和尚的踪迹都不放过。
这算是抬举他了吧?
不过趁着对方还没能确定自己就是柳云景,他必须要尽快查出对方的身份,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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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宸京内城各大官署便活动起来。
早朝结束之后,朝廷大臣们便要去到各自负责的官署,而那些没资格上朝的小官员也得赶到官署开始办公。不过在这个时候早朝还没结束,只有少许下人打开了官署大门,在里面洒扫,将各房间清理一番之后再迎来一众官员。
刑部的官署在城中算得上数一数二地大,不仅是因为身为六部之一,还因为大梁数十年中发生过的案件数不胜数,收藏卷宗的地方也就占地颇广。
北边一大片厢房院落都用来装卷宗了,平日里一大部分都闭门,不轻易打开。只有最近几年的新卷宗会被随时取阅,不过在每日负责看守登记的录事到来之前,这里的房门也是紧闭着的。
即使前面在热火朝天地打扫,这里也依然一片安静。
不过今日偏房的一扇小窗被悄悄地开合了两次,第一次还是在夜里,过了一会儿天色刚亮时,小窗便又被从里面打开了。
下人打扮的季别云垂着脑袋走到了前院,从廊下顺手将一个水桶提了起来,将扶手上的抹布拿在手中,神态自若地往偏门走去。
一路上都无人注意这位一切正常的下人,季别云走到无人看守的偏门上,将水桶一放,便极其自然地走了出去。
他来刑部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找到柳家一案的卷宗,二是调查三司对于郑禹之死的判案细节,因为就算上面的大人物一口认定郑禹是自杀,底下的人最初也是认认真真断案的。
方才他没有找到柳家的卷宗,那段时间前后发生的其他案卷都保存着,唯独缺了这一件,似乎是被人故意隐藏了。
而郑禹案的卷宗却完好留着。虽然卷宗上写着自戕,但还是让他找到了细节——郑禹体内有大量砒霜。三司判定郑侍郎是服毒自杀,但季别云因此找到了追查方向。
那枚暗器上必定是淬了毒的。而砒霜在大梁极其难买,虽然作为一味药材,药铺也有售卖,但也很难买到足够将人毒死的量。
季别云沉思着往外城走去,却在拐过街角时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他余光瞥见了熟悉的高大身影,抬头看去,观尘那和尚正站在他面前,那坦然的模样就仿佛是散步刚好走到了此处。
季别云眉头一皱,当即问道:“你跟踪我?”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_(:3」∠)_
答应不掺和的人是他,转头跟踪季别云的人也是他。观尘大师的字典里没有食言一说。
第15章 黑市
大街上时常有行人路过,不是什么吵架的好地方。季别云瞪了观尘一眼,便带头往一旁的小巷中走去。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他一直走到无人的小巷深处才停下来。
他背着观尘,气得眉头紧皱。昨夜才说好了不掺和进来,今天就一路跟踪他到了这里。
这和尚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是不是跟踪我?”他终于转过身,又问了一遍。
观尘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贫僧刚好下山,无意中看见施主步履匆忙,故而跟上。若施主不是在做恶,贫僧这便离去。”
季别云被他惩恶扬善的态度堵得哑口无言,想用手指着和尚却碍于不礼貌,忍住了。
“你穿着一身僧袍做这种事,就不怕整个宸京都注意你?还偏偏要跟着我跑……我真是作孽了。”他越说声音越小,沉默片刻后,一抬头,观尘还是那看似无所谓实则冥顽不化的样子。
观尘开口道:“施主在里面找到了什么?现在又要去找什么?”
季别云恶狠狠道:“去买一堆砒霜。”
僧人静默了一瞬,又答道:“那么多砒霜得在黑市买,贫僧替施主引路吧。”
他骤然停下步伐,回身不可置信道:“妖僧,我要杀人你也助纣为虐?”
观尘道:“季施主方才在刑部便是查到了砒霜这一线索吧。”
言下之意是自己也不傻,这点事情还是能分辨的。
季别云欲言又止,转而问道:“那黑市在哪里?”
僧人走到他前头,“黑市隐蔽,施主独自去怕是找不到路,而且要等到天黑之时市集才会摆摊。”
“你带我去?”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观尘,“不太好吧,和尚去黑市被人知道了名声有损,况且你又是个大忙人。”
观尘道:“无碍,贫僧只是替人指路罢了,并不算什么恶事。今日贫僧下山本就是来采买寺中杂物的,戌时初刻,贫僧在此处等着施主。”
季别云怀疑地眯了眯眼睛,“真不是专程来监督我的?”
这和尚四平八稳,丝毫不出差错,答道:“不是,施主想多了。”
眼见问不出什么破绽,季别云也懒得管观尘到底想干什么了。乐于助人也好,信不过他也好,总之对他要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影响,便随这和尚去吧。
他抬手行了一礼,“谢过大师,戌时见。”
行礼时毕恭毕敬,抬起头来脸上却带着戏谑的笑意,季别云朝观尘挥了挥手便往外走,没再回头。
季别云正好借着今天独自逛一逛宸京,熟悉熟悉环境,毕竟日后还会在这里待很久。
等到落日西沉,他朝着早晨与和尚分别的地方走去,走到小巷口时刚到戌时,观尘却比他提前得更早,已经等在那里了。
二人无言,观尘自发走在前面为他带路。
他们走出这条街,拐了个弯往西边去了。京城广阔,一路上穿过无数条大街小巷,饶是季别云白天已经走过,却也差点被绕晕,然而观尘始终闲庭信步一般,气定神闲。
拥挤的人群逐渐被抛在身后,他们远离闹市,来到一处较为破败的巷陌。
又在这片地方拐了几条小巷,观尘终于停下来步伐,指着不远处的隐约灯光道:“那里便是了。”
此时天色还没完全黑下去,季别云借着天光瞧见了其他几个路口也有人往那边走。
他收回视线,转向观尘道:“你太显眼了,找个地方藏一藏吧,若见着熟人,即使光线不好别人也能一眼认出你。”
观尘:“……”
他也不知少年是在说自己身形显眼,还是发型显眼。他不是第一回 听见这种调侃了,可是从季别云嘴里说出来,只有让他深深叹气的份。他像往常一样用平静的语气道:“施主小心。”
少年冲他笑了笑:“集市而已何必担心,回头见。”
季别云转身就走,一边将怀中准备好的黑布罩在下半张脸上,又绕到后边打了个结。
又拐过一个巷口,便看见路边靠着一位中年男子。男子注意到他,打着灯笼走到小路中间,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人身量很壮,看起来不太好惹,像是专门守在这里的打手。
“来干什么的?”语气也不善。
既然是黑市,卖的自然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季别云随便扯了个谎,“来买兵器。”
那人怀疑地打量他两眼,又问:“做什么的?”
他毫无感情地笑了笑,“刚到宸京,拿了人的钱财来做生意的。”
男人瞬间明白了他口中的“生意”是什么意思,既然来买兵器,无非是杀人灭口的生意。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俊俏郎君,竟然是做这种血腥买卖的。
不过他无意中瞥见少年后颈上的那截伤疤时,疑虑便打消了一大半,往旁边让了两步,“第一次来守点规矩,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