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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嗯,我晓得啦。”华苓柔声答。
    在离别跟前,人总是会变的格外宽容些。
    ……
    “丞公,丞公,当起了,四娘子那边候着丞公训话呢。”
    清晨,谢贵在卧房门外轻声叫了几声。
    “嗯。”谢丞公慢慢应了一声,从床铺中坐起身来,挪步下床。
    与以往无数日一样的动作,今日却叫他前胸猛的爆发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似有无数根带刺的荆棘将整个胸腔捆缚了起来,无数尖刺刺穿了每一寸皮肉。
    谢丞公佝偻成了一团,迈出的脚步歪斜,整个人狼狈地从床边滚落地下。
    闷而沉重地一声响,谢贵飞快地掀开帘子跑了进来,将主人扶起,高声叫道:“快,宋嬷嬷,去取缓疼的丸药!”
    ……
    谢丞公的胸口绞痛出现得突然,也并未持续多久,含服了对症的药丸,歇息半个时辰之后,也就若无其事了。
    是嫁女的大喜日子,宾客来了不少,谢丞公很平稳地到后院看过了四女儿,作了一番出嫁前的训话,又领着几个儿子招待宾客,宾主尽欢。
    严家热热闹闹地迎走了四娘。
    至此,丞公府的女儿又嫁去了一个。
    ……
    华苓直到第二日才知道谢丞公胸口疼过一回的事,焦虑了整整一日,等晚上谢丞公回了家来,就赶紧到澜园去看他。
    丞公爹依然是相貌儒雅的,便是发丝花白,也掩不去人本身的气质。忙了一日,归家了也依然在灯下工作,见华苓来了,朝她笑道:“苓娘来得正好,与爹爹参详参详。你岷堂哥与德堂哥之中,你更看好谁人?”
    “昨日里才身体不适,你就不能好好歇一歇么!”华苓用力跺脚,跑过去将谢丞公手上的朱笔抢走,说道:“爹爹,什么重要都没有身体重要,你已经忙了一日,如今该歇息了。”
    谢丞公沉下脸来,拍了拍桌案道:“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快将笔放下。”
    华苓向谢贵问过了丞公爹当时的症状,就是忽然的胸口剧疼,疼得整个人站不起身,含服了能缓解胸口疼痛的药之后,疼痛很快就消失了。谢丞公年轻时勤练武艺,底子是打得极好的。这样的症状,八-九成的可能,就是心血管系统的病。清晨时段,正是中老年人心脏血管疾病的高发期。
    这样的病最是危险,当时若是谢贵反应得慢些,华苓根本不敢想后果。
    谢丞公表情严厉。
    情绪激动对心血管不太健康的身体极不好,华苓立刻放软语气,将笔轻轻地放回桌案上,过去给爹爹揉捏肩膀,柔声说道:“对不住了,是女儿心急了,还请爹爹息怒。只是长命功夫长命做,再急的事情也不是能全在一日做完的呀,若是爹爹病倒了,叫我们这些小的心里要多焦急。我们只盼爹爹好好的,能看着我们都长大、成婚、抱孙孙呢。”
    谢丞公缓了缓面色,也知道女儿确实是心挂他的身体,才激动了些。他说道:“爹爹并无大碍,你也勿要四处声张此事。”
    丞公的想法确实是不声张,家里就连凤娘也不知道这回事,凤娘如今腹中孩儿已经五月大,正是安心养胎的时候。若是教大家伙儿都知道了,府中定然是一阵兵荒马乱。传到府外面去,丞公生病,朝局定然是要震上一震的。
    华苓闷闷地应了,只是说:“明日请药叟来给爹爹诊诊平安脉好不好?拿个平安方子吃一吃,只求平安嘛。”
    女儿一片孝心,谢丞公心里也欣慰,点头应了。
    在华苓死缠烂打之下,谢丞公终究是没有再坐在书案跟前,而是提早在三更之前濯了足,预备歇息。
    华苓一直在旁边侍候着,斟茶递水,不肯就回竹园去,于是两父女还是就下任丞公的候选者讨论了一阵。
    族中重新选出的两个丞公候选人,说的是谢华斐和谢华德。
    几年前族中动荡,折的都是顶顶好的子弟,再没有一个很能服众的了。族中剩下的子弟并不是不出色,好苗子还是有的,但一个二个总有些方面欠缺着那么些,需要时间培养。所以族里一直争议很大,直到道庆三年初,才选出来这两人。
    谢华岷在族中行二,已经三十多岁了,入朝很早,外放了不少年,做过一州长史,官至五品。华岷是朝中出了名的温文性子。至于谢华德,三房的次子,能力也不错,但为人还略冲动了些。
    一公之位牵涉的东西太多,谢丞公也不敢随意决定继任者,这一年多以来,就是不断地给这两人发放下磨砺差事来,叫他们努力学,努力表现,而丞公自己也就暂且继续扛着身上的一副担子行走。
    但人老了,总有些地方力不从心的,华苓还记得前几年,与丞公爹讨论哪个地方出过什么技术、材料,谢丞公总能随口说出记载在哪个架子的备案记录上。如今却很容易有些忘事的样子了。
    说好了第二日就请药叟来家给丞公诊脉,但三四月间各地春耕正酣,第二日朝中有重要的事,谢丞公还是早早起身入朝去了。倒也没有再发生那早上的突然胸痛来。
    又是好几日过去,到了休沐日,谢丞公终于能在府中歇息一日,华苓赶紧叫人去弼公府请药叟。她自己这几年也学了些医书医理,但一直没有机会回江陵去跟三十二叔公学,记得的资料很多,依然只能算纸上谈兵,从不敢给人看病,更不要说开药。
    药叟给谢丞公诊了脉,方子倒是开了一个,是真真正正的平安方,吃与不吃并无大差别。却也明言道:“你这身子,底子是好的,只是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日日虚耗。靠平安方子保着是不足的,平日里作息、饮食处处都要善加注意。”
    在一干儿女的紧张下,谢丞公含笑应了。
    药叟又顺便给七娘诊了回脉,倒是赞了她一回,只说“心怀晓畅,天高海阔,逸气自生”。这回是连平安方子都不给七娘开了。七娘终于摆脱了药罐子的名声,心里自然高兴。
    ……
    谢丞公的平安方子吃起来了,每日里也在一家大小的叮嘱里减少了工作量,有儿女关怀,心情也一直挺好,看着人很健康。
    华苓紧张了一阵之后,见谢丞公确实很健康,才算放下心来。再担心也不能不关注别的事的,况且她如今也有特别想要做的事,想要在金陵城中建一个图书馆。
    有这样的念头,起初就是因为她在市井当中行走,见过一些想要读书的小孩子。
    她曾在街边看见一个小孩子,七八岁,他滚在地上的泥水当中嚎哭,想叫父母将他送去私塾进学,别家的小孩子都去了,但他们家穷,去不起。行人路过了都看上一二眼,但孩子的爹爹只是提着柴棍当众将他狠揍了一顿。
    路人都劝,那当爹的只是叹气说:“又岂是我不愿教他进学?只是家中并无富余银钱,若叫他去进学了,叫我等阖家吃西北风不成。”
    金字塔永远是下宽上尖的,中上层的人能接触到很丰富的资源,最普通的人家,限于财力和人力,如今金陵内外大概有七成人家能让小孩子上私塾学一两年,认些字,学会算术,这就算脱离文盲水平了。
    与前面几个朝代对比起来,其实这已经是很高的教育比例,也是因为丹朝境内民风安定,吏治清明,除了天灾之外,百姓并没有其他大的生活困难,能饱能暖,便能多些财力出来,送孩子进学去。
    如果想要让教育覆盖整个大丹的国土,除非大丹的粮食产量已经能支持国土上七八成的子民空出双手来,离开土地去做别的事。
    华苓不敢有这么大的想法,如今她就想帮一帮金陵百姓当中,真正想要看到更多的书,学到更多的知识,但付不出书钱和学费的那一些。
    路总是要一步一步走的嘛。
    人只要略略识字就能阅读。要知道,后世好些小学二三年级的小学生,也能啃下大部头的书呢。即使读得一通半通,与不读书的人也是有差别的了。
    不想要知识的人不会踏进图书馆这样的地方,但如果人真的想要向上爬,他一定能知道哪里有梯子。
    ……
    不过,想要在金陵建一个图书馆,虽然相比起家里丞公、大郎每日里做的事简单许多,但华苓依然面临着一系列难题。幸好再难解的问题,只要多费些心思,总能找到切入点的,所以在她将想法写在纸上,然后一步一步将想法填充、扩展起来之后,就得到了一个粗糙的解决方案。
    既然是为中低层民众建设的图书馆,自然最好是设在街市之中,所以选址范围可以定在城南片区了,城南居住的都是平民小富人家。但是具体的选址还需要斟酌,必须在交通方便的地方,房屋要坚固,不能是木质建筑,最好临河,将火灾的风险减到最低。
    书籍本身倒是容易解决、却又很难处理的问题,顶尖的文化传承原本就在世家,辅弼相丞四公家族,家中藏书合起来,就能覆盖如今存世古籍中的八-九成。
    问题在于,世家大族一直有不愿将知识外传的心理。可以说,珍藏的书本身就代表了世家大族高贵的身份。华苓就是想要将丞公府中的书都抄录一份存在竹园中,丞公爹都不会在意,但如果她要将这些抄录本放到街市百姓唾手可得的地方,不仅谢丞公不同意,世家大族绝大多数的子弟都会非常反感。
    这是个要慎重处理的问题,还是先放到后面吧。
    一个图书馆要运作,场馆和书本身都是很重要的,这些算是‘硬件’,图书馆还需要一些‘软件’,才能叫它运作起来——图书馆日常运作要有一套经得起推敲的规矩,还需要负责日常运营的人手。
    最开始由她出钱出力建设,后面最好能交由金陵的民众来打理,最理想的状态便是自负盈亏,不依赖于任何人。这样的话,也许它能传承上一百年、两百年呢。
    ……
    总之不管成不成,有一件能为之努力的事情,感觉真的很不错。
    华苓收起让金箩整齐誊抄了一遍的粗糙计划书,领着人出门了,她令人送了口信到公主府。
    “你想办个——图书馆?”
    临界的茶肆二楼的包厢里,晏河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华苓。
    “是啊,图书馆,给普通人用的图书馆。”华苓笑眯眯地答,跪坐在茶案一边,给自己倒上一杯茶。
    晏河翻了翻华苓写的计划书,一大叠纸,一条一条逻辑分明地列出了,从选址开始到持续运营的一系列步骤。有些地方还很粗糙,比如运作图书馆的人手要如何选拔,图书馆运作的规则如何确定,这些都很重要,关系到这个所谓的图书馆是昙花一现还是能一直存在到天荒地老,但华苓在这里只留了个空白。
    “你还真是一心为民。”晏河语气讽刺。
    “嗯,因为我很好啊,我现在生活很好,所以有余裕帮一帮人。”华苓倾身向前,认真地看着晏河,笑道:“你也愿意看到有这么个馆子出现的吧。我一人双手,能量还是太小了些。有你在就差不多了。钱涟,你很厉害,你能帮到很多忙的。”
    晏河盯着华苓看了片刻,哼了声道:“不要以为说些花团锦簇的话就能哄得我拿出真金白银来。”
    华苓弯弯眼睛。
    她正待说话,包厢的门外有人轻轻敲了敲门,晏河身边近侍孙公公在外面说:“公主殿下,洪家三郎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又是谁?”华苓问。
    晏河轻描淡写地说:“最近看得有些顺眼的一个。”
    ——小白脸。
    ——自荐枕席。
    华苓脑海里冒出了赤-裸裸的几个字,当场翻了个白眼。
    晏河之所以这么招人恨,其中一点,就是因为私生活上,这女人实在无节操。
    这位大长公主喜欢的是出身清白的、十七八岁的、相貌俊美的、还要读过不少书、有文采的男人类型,这种类型质量已经不低了,不过金陵城是全大丹最富庶繁华的城市,这样的男人,想要找有不少的。
    所以晏河短则十天半月,长则数月半年换一个枕边人,她长得好看,又有钱有权,只要招招手,还不是想要什么就有。
    这样的举动与人们认为女性应当遵守的规矩,差得有多远就不用说了,二公主、三公主近年也都陆续成婚,但没有一个敢像晏河这样无视世人的看法做事。
    不过说回来,不过是玩两个男人罢了,不偷不抢,也碍不着别家什么,所以也没有人傻得到长公主跟前指着人鼻子责骂的,顶多是男人们私下里香艳议论,回了家把家里的女人关的更紧些。
    上面都是世家大族对晏河大长公主的看法,至于内廷之中,阴太后还在山上念经呢,李皇后与晏河是同一条阵线的,圣上对长姐十分听信,还曾因为妃嫔说晏河的坏话而将之厌弃,是以如今晏河的日子舒服得很。
    华苓说:“这种人就不要让在我跟前碍眼了,我头疼。”
    晏河说:“这个是有些过界了,以为我宠爱他,就能为所欲为呢。”
    她站起身来,门边侍候的侍婢赶紧打开门。
    门外,一个带着骄傲和高兴的男声响了起来:“公主,在下正巧路过玄武街,记得公主爱食素炸糕,特意买了些送来……”
    “以后不要再在我跟前出现了。”晏河打断了这人,声音很冷淡。
    “——公主?公主,在下并无他意……”那人声音震惊,当即慌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声闷响,应当是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哀声呼喊了起来。
    以色事人,脊背是直不起来的。
    华苓眯了眯眼睛,看向窗外。
    茶肆开在临街,窗子造得极大,极其通风,暖暖的阳光从街头铺到街尾,下面行人车马熙熙攘攘。
    世界这样大,有多少人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呢?
    孙公公声音尖尖地责备道:“公主之意也敢违背,谁给你的胆子。拿着这些,滚得远远的罢。”
    晏河走了回来,重新坐下。
    华苓打量了她一下,说道:“你说你养一个小白脸要多少钱?还不如给我赞助点儿,这个有价值多了。”
    晏河懒洋洋地斜靠在身后的桌案边,说:“那怎么一样,我养小白脸是花在自己身上,要是投进你这劳什子的图书馆里,就是白白打水漂。”她瞥了华苓一眼,说:“你这图书馆就是要开在城南罢?城南一套大宅还不到百银,随手也就买了。便是你高兴拿钱将整个贫民窟的人养起来也是可以的,何必折腾劳什子图书馆。”
    “书也就算了,谁家都有大把,但你要叫它有一直运营下去,要有至少五十人围着它转。谢华苓,你还真是能折腾,我倒想看看你要从哪里开始。”
    华苓微微一笑:“我说了,我就一个人,做不好这么多的事,所以要你帮我啊。”在华苓看来,晏河是很善于经营的,其实她所知的后世技术并不是特别多,也不是特别高端,只是很适合这个朝代罢了。就凭着这些技术,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形式推出、与合适的人合作经营,造就了一个快速聚敛财富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