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润昌膛目结舌,盘腿坐下地上,歪梗着脖子,看顾枫豪情.勃.发、壮志在胸的模样看得呆住。
这这这……
刚才是在说什么?
怎地话赶话就变成新侄儿要去当细作?
他从怀里摸出手帕,揩一把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手有些抖,说不清是日间杀鸡累得还是刚才又给吓着了。心中则感叹着实有些跟不上这少年野马一般跳脱的思路。
孙润昌是兵部尚书的老来子,辈分虽大,年纪却小得很,今年不过二十有五,论起来比韩拓还要小上两岁。
因此,他从来也不曾生出过自己已经老了的念头来。
但今日遇着顾枫,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没有少年人那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活泛劲头。
好在人老了,记性还不算差,可以适当弥补。
孙润昌转动那颗在翰林院内外闻名的过目不忘的脑袋瓜子,回忆起之前两人的谈话。
哦,他们说定了顾枫要一起回京师,向皇帝投诚,后来又讨论起皇上是否在靖王军中安插了探子。
终于将前后因果串联清楚,可是讨论归讨论,怎么就转到自己要去做探子?难不成改明儿大臣们在朝堂上讨论战事,便都要挂帅出征,亲上战场不成?
饶是他今次被皇帝派来收走兵权,也从来没打算过真的上战场。主帅不都是在议事大帐里指点江山么?就跟皇帝似的,主意他拿,命是别人在卖。
这只是孙润昌一厢情愿的想法。
实际上主帅在军中的威信真不是只靠指手画脚便能得来。
虽然不是次次,但韩拓没少亲自率军作战,更没少与士兵们同甘共苦,士兵们自觉与王爷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才会不认兵符只认人。
孙润昌可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颇有些啼笑皆非,顾枫还是少年,想事情太过简单直接,于是问道:“你不打算回京师了?”
“我想回,可是这一回,摆明是逃走,到时候再回来可就难了,回不到军中又怎么为皇上做事?”顾枫道,“之前决定回去的时候,还没想到此一层……”
孙润昌却问道:“若你不去京师,不见皇上,又如何名正言顺为皇上做事?”
“我修书一封,请小叔父转交,皇上看过后,自然知道我所思所想。”顾枫答得顺畅。
“非也非也。”孙润昌反对道,“你怎么知道皇上会同意你的想法?你又怎么知道皇上愿意派你去做这件事?还是得当面说清楚才好。”
表忠心这种事,当然要当面做才有效果,孙润昌觉得这是常识,便没明说。
顾枫喃喃道:“皇上为何不同意,他真的需要这么一个人。”
“需不需要哪是做臣子的说了算的。”孙润昌道,“那得看皇上他自己的想法。他觉得需要,便是不需要也是需要。他觉得不需要,便是需要也是不需要。”
一番话说得跟绕口令似的,顾枫双眼转了两转,才明白过来,惊讶道:“小叔父,若不能真诚谏言,岂不是成了阿谀拍马的谗臣?”
呸呸呸,这是骂谁呢?
孙润昌心里哼哼,给顾枫一句话气得头疼,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痴长几岁,没白多吃几年米,也没白多过几座桥,总归比顾枫懂得多。而且,今日得了他救命之恩,又当他一声叔父的称呼,就不能再跟这小子一般计较。
于是,他耐心道:“我是说对皇上得恭敬,不能因为你觉得需要或者不需要就莽撞行事,而是要根据皇上的想法,顺势而为,见机行事,这当然包括寻找适当的时机进行劝谏,绝不是一味逢迎。”
还有句话被他随着口水咽下去没说:找不到适当机会当然就不劝谏,少劝谏一次不会死,老跟皇上对着干可是会有大麻烦。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又得能让皇上同意的你的看法,又不能让他觉得你与他对立,否则事倍功半不算,还会惹祸上身。就像令尊,明明是忠君之臣,却蒙冤受屈,是因为什么?不就是让皇上生出误会了么?”
孙润昌滔滔不绝,甚至没注意到评论人家的父亲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顾枫并没表现出不悦,只是打断道:“如果我先做出成果来,皇上便会明白此事的重要性,自然便觉得需要。”
“先斩后奏最使不得。”孙润昌连连摆手道,“那只会让皇上不悦,觉得你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你得征得皇上同意,而且让他极愿意如此行事,这样将来事情成了你才能落到好处。否则,做得好却不是皇上想的,你白费力气,不但没得封赏,还得罪了他,做不好更惨,直接降罪受罚,下场不见得比当逃兵好到哪里去……”
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他停下来喝了几口水,又续道:“至于将来皇上当真派你做这事,你要如何再取信于靖王,那都是后话了,做事得讲究顺序,一步一步来,不能心急。”
顾枫最终还是被说服,随孙润昌一同上路返回京师。
启程时,孙润昌先上了马,怕顾枫临时再改主意不肯走,依旧不停口地劝着:“听你叔父我的,准没错,看我多得皇上信任……”
还有最重要的事情不能说,他只是个书生,这一路回京师千里迢迢,不知得遇到多少危险,有个武人同行,便多了护身符,可不能轻易放走。
孙润昌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见顾枫跃上马背,更加得意洋洋,一马当先奔了出去。
顾枫策马回头,遥望营寨方向,面色已不复适才轻松,浓眉紧锁,略显阴郁,好半晌,才猛地一回头,打马扬鞭,追了上去。
两人回到京师,见了韩启,孙润昌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讲过一遍,自然也没少得替顾枫美言。为了突显顾枫对韩启的忠心赤诚,他自然不会忘记转述顾枫对细作一事的执念。
韩启登基后虽是亲政,遇到大事,却有与宁太后商量的习惯,此事自然也不会隐瞒。
“潼林倒是个懂事的。”宁太后先是赞许,但听得韩启对顾枫当细作一事颇为动心,便提醒道,“皇上真的觉得他可信么?”
韩启反问道:“难道母后觉得他信不过?”
宁太后答:“并不是信不过,只是想皇上小心谨慎些。我知道你们少时一起读书,又是表兄弟,感情深厚,但是用人时不能轻信。”
其实,若顾枫当真能为韩启所用,宁太后自是欢喜。她当初向皇上建议安排顾枫做韩启的伴读,便是存了让两人结少时情谊的心。只是没料到世事无常,先皇心血来潮的赐婚,将她的打算全盘破坏。
“母后,我仔细考虑过的。若不是潼林救了孙润昌,我至今尚不知道发生何事,仍对早些日子收到的书信深信不疑,以为三哥真的将兵权交出。”韩启解释道,“他若不是一心向着我们,只要什么都不做便是。您想,他又不知道我们到底会不会信他。事情已经做下,如果我们不信,他便两头不到岸,可说对自己毫无益处。”
“他如此铤而走险,可有所求?”宁太后再问道。
救孙润昌并不难,仗着顾枫在军中的身份,轻易便可办到。但再折返回去当内应,那就是以性命当赌注了,单靠一腔赤诚,未免还是不够稳妥。
韩启立刻答:“他希望事成后,我愿意相信永昭侯府对朝廷的忠心,将姨丈调回京师,官复原职。”
宁太后放下三分心,“这倒是个好条件。不过,陛下可有想过,潼林此次逃离军中,怕是事情早已穿帮,再回去又该如何取信于靖王?若不能,则根本毫无用处。”
有此一问也不需多能够洞察人心,不过推己及人,若凤仪宫的宫人谁做出有损自己之事,宁太后不但不会再用,还会重罚,甚至了结对方性命。
韩启当然想得到这些,他与顾枫为此讨论了一个多时辰,想出许多办法,一一分析,最后找出最可行的,因此答得十分顺畅:“母后,潼林回去后,会假作与我们接触都是为了帮助三哥。先斩后奏放走孙润昌,是因为这人留下也无大用,他反而借此取得我们信任,之后便能知道我们都有何举动,适时向三哥汇报。”
“只是一个说法,靖王那人未必会信。”宁太后蹙眉道。
“所以需要我们配合他,有过那么一次两次故意为之,将行动透露给三哥,便能轻易取信。”
韩启越说越觉得意,母亲的每一个顾虑他都事先考虑到,并有了应对之法。
宁太后也十分满意,她一直担心儿子年纪轻,做事莽撞,不能够瞻前顾后。如今看来,虽然登基不过数月,韩启却成长得很快,心思日渐慎密。
总算没有白费她当初的一番心思。
*
顾枫真正动身返程已是一月之后。
他归心似箭,一路马不停蹄,再一次踏着月色翻山越岭。
晨光熹微,整个营寨还静悄悄的,未曾苏醒,顾枫直奔韩拓营帐前,站立在门口,阻止卫兵通传的动作,亲自开声道:“姐夫,我回来了。”
☆、第九十章 89.88.87.86.6
仿佛能够提前感知似的,韩拓这晚睡得并不踏实,断断续续地做过了好些个梦。
先是梦到十二岁那年初上战场,半途中遇到刺客追截,侍卫全数被歼灭,韩拓右腿受伤,行动不便,安国公世子将他藏在山洞里,自己一人外出诱敌,浴血奋战,杀尽刺客,却也伤重身亡。生母身死时韩拓只是个毫无记忆的婴孩,因此安国公世子的死便是他首次面对亲近人之人逝去。事情发生的那样突然,令人措手不及,那日雨下得尤其大,积下的雨水和着鲜血流进山洞里,他躺在那赤红冰冷的水中一日一夜,直到安国公副将带着救援的人赶到。
之后也全都是噩梦。
最后梦到顾枫不但未能取得韩启信任,还被对方关入天牢,准备斩首,消息传开来,顾婵恼火异常,对他再不理睬。
好在韩拓一直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只盼着赶快醒来,届时便能见到顾婵乖巧巧地窝在自己怀中安睡。
谁知睁开眼,偌大的帐篷里只得他一人孤枕独眠,这才记起顾婵已被自己送走。
韩拓叹一口气,伸出手摩挲那半边冰冷的床褥。
顾婵走时心不甘情不愿,满是委屈,仿佛她不是被送回安全之地,而是被他抛弃一般。
那时她是如何说的?
“别送我走,我要和你在一起,同生共死。”
真真是个顶傻顶傻的蠢丫头,旁人嫁夫随夫,求的都是荣华富贵,再不济也是平安康宁,只有她总嚷嚷着同死。
她有这样的一份心意,韩拓当然开心。
他也舍不得她。
如果可以,他会留她在身边。
可是如今,前途晦暗不明,筹谋之事又不知能否成功,怎能带着她一同冒险。
一切要从梁晨光来到营寨说起。
梁晨光是从潜邸时便服侍元和帝的老人儿,入宫后自然也是风光无限,年纪虽然有些个,但是因平时养尊处优,保养得意,倒也不显。
可是那日梁晨光被带入议事大帐时,身上衣衫破旧,满脸憔悴不堪,哪里有平日光鲜亮丽的半分影子。
若不是侍卫提前通报过,韩拓差点认不出来。
“殿下,殿下……”梁晨光进帐时便苦着一张脸,见到韩拓更是忍不住老泪纵横,“臣还以为没命见到王爷,不能完成皇上嘱托。”
一壁说一壁从怀里掏出一卷卷轴,“圣上身体抱恙,请王爷速速回京。”
韩拓看得出他手上拿得是圣旨,大抵因为精神情绪皆不佳,梁晨光这个老宫油子连最基本的宣圣旨礼仪规矩都忘了执行,直不楞登便将卷轴往韩拓怀中送。
那卷轴看起来有些脏污,不过有梁晨光狼狈的模样在先,韩拓到不惊讶。他将之展开,绢帛显然浸过水,有些字迹已模糊,但跳过去阅读,也能把意思读通。
“殿下,快随我回去,圣上恐怕等不得多久。”梁晨光先是催促,后又抱怨起来,“都怪老臣没用,竟然耽搁这许多时日。”
元和帝驾鹤西归已近四个月,梁晨光居然丝毫不知。
“梁公公,你可知道……”韩拓压下心中震撼,皱眉提问。
不想梁晨光甚为急躁,竟然打断他话头,“殿下,有什么话咱们路上再说,还是请您先准备一下,立刻动身随老臣回京师吧。”
“梁公公,”韩拓重复道,“你可知道先皇三个月前已宾天,继位登基之人乃是七弟?如今你送如此一份圣旨给我,到底是何意?”
梁晨光怔愣半晌才反映过来韩拓话中的意思,原本因为终于不辱使命而现出的一点欣喜瞬间被吃惊取代,接下来便是毫不掩饰的悲伤。
“陛下,老臣到底还是辜负了陛下的嘱托……”他朝着南边跪下去,连续不停地磕头,磕得额头都冒出血来,一旁值守的侍卫由韩拓授意将他拉住,这才作罢。
然而他不肯起身,跪行上前,抱住韩拓小腿,“殿下,都是老臣无用,但……陛下主意早定,又故意要瞒住皇后,绝不可能临时更改主意……”
他一壁说一壁哭,额头上的血缓缓流下,与眼泪混在一处,叫人看得心惊。
韩拓看过圣旨虽然心神激荡,但并未全信。
若是元和帝派梁晨光出宫,那怎样也得是四个月前了,这么久的时间,往返京师与大同两趟都足够。他要怎样耽搁,方能拖延到今日才进营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