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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恍恍惚惚间,她像是听到裴喻寒急切的呼唤,然后被对方紧紧环着往岸边拖,那胳膊的力道,仿佛生在她身上一般,哪怕用刀子割都割不开。
    好在当时船已临近岸边,叶香偶被救上岸后,就被人使劲掐人中,她终于缓慢睁开眼,那时睫毛上还挂着水滴雾帘,看什么都雾蒙蒙的,可裴喻寒的眼眸一片赤红,就那样灼灼的烙了进来,宛如红枫中的一把火,仿佛能把她烧得寸骨不留。
    她正被裴喻寒揽在怀里,刚想开口说话,可是头一歪,立马呕出好几口凉水,他就为她拍后背,叶香偶呕了半天,终于吐不出来了,才被他重新揽回怀中,他的手有点抖,轻轻摸着她的脸,为她拂开湿漉漉的额发,那一刻他的眼神,好像不确定她还活着一般,看得目不移珠。
    是以叶香偶下意识地张口,虚弱而断续地唤出几个字:“裴……喻……寒。”
    裴喻寒一震,纤长浓密的睫毛像蝶羽在颤,悬着数颗晶莹的水珠,漂亮极了,叶香偶以为他当时会说什么,可他没有,只是沉重地闭上眼,将她搂得愈发紧了,死死贴在他的胸口。
    叶香偶神智还有些迷茫,为什么裴喻寒会抱着她?难道是裴喻寒救了她?那楚楚呢?楚楚怎么样了?
    她斜睨着余光,看到楚楚也已经被救上岸,通常这些富家子弟下湖游玩,船上都安排了擅于泅泳的婢女,楚楚正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尚处于昏迷中,一名通水性有经验的女子在为她掐人中,杜孝礼就在一旁不住唤着“堂妹”,吓得心急火燎。
    不久,楚楚终于苏醒,跟她一样,歪着脑袋咳出好几口水。
    叶香偶像卸下包袱似的,忍不住松口气,而身子被裴喻寒紧锢在怀里,让她感到温暖的同时又近乎虚脱一样,重新晕了过去。
    雪,漫天漫地的飘着,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宛如一盏盏天宫冰灯,围着她纷飞旋转,忽一阵疾风吹来,雪花愈刮愈猛,搅得天地都变成杂乱无章的一团,她慌忙以袖掩面,迷迷蒙蒙间,看到前方站着一道人影……
    男子衣袂飘扬,长发飞舞,静静伫立原地。
    你到底是谁?
    她大声喊着,一遍又一遍,而男子缓缓转过身来,用那双充满绝望而哀痛的眼睛望着她,雪花纷迷间,他的眉目轮廓似乎在一点一点清晰,她开始朝着他往前走、往前走,总觉得就要看清楚、就要看清楚了……
    可结果,她终究醒了过来,只是那一对哀哀欲绝的眼睛,仍定格在她的脑中,随着她羽睫轻轻掀开,与面前人满是哀伤的眼神重叠在了一起。
    叶香偶呆呆瞧着坐在床边的裴喻寒,有点分辨不清,此时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裴喻寒……”她喃喃唤着,随即察觉自己的一只手正被他握着。
    不过,裴喻寒是在伤心吗?刚才她看到他的眼神好像……待她再想看得仔细时,裴喻寒已经落下眼帘,握着她的手也松了开。
    他出声:“翠枝。”
    翠枝就在外间,听到声音连忙入内,见她苏醒,满心欣喜地道:“谢天谢地,表姑娘可算醒了。”
    她扶着叶香偶坐起身,又取来靠枕让她倚着,翠枝做这一切麻利的很,很快又端来早已热好的姜汤,一匙一匙地喂她喝。
    叶香偶便傻兮兮地由着她喂,一边拿眼睛瞄向旁人。
    裴喻寒也不说话,就坐在床畔看着。
    ☆、第44章 [连载]
    等翠枝离开,叶香偶还有些云里雾里,毕竟不久前她刚从鬼门关溜了一趟回来,一苏醒,就被灌汤灌药的,压根不给她思考的机会。
    她问:“裴喻寒,我是不是还活着?”
    裴喻寒冷冷开口:“你以为我会陪着你一起死?”
    “哦……”对噢,裴喻寒这么厉害,怎么可能死?所以现在她能看见裴喻寒,跟他说话,证明自己其实还活得好好的?
    叶香偶仔细回忆下当时的情景,不太确定地问:“我落水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吗……”
    裴喻寒不置可否,脸上又是一贯的疏冷淡漠,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似的,害得叶香偶开始怀疑,刚才她迷迷糊糊间看到的那种眼神,根本是错觉。
    不过叶香喻愈发肯定,救她的人一定是裴喻寒,因为他也换了衣服,身上带着沐浴后淡淡好闻的澡豆味,头发没有熏干,仍是湿漉漉的,说来真奇怪,从她落水被救上岸,那些过程似乎都是模糊的,唯独当时他在耳畔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叶香偶低着头,宛如犯错的小孩子,抿着嘴喏喏开口:“对不起,我那时看见楚楚落水,就一心想着救她,想也没想的跳了下去,结果忘了……其实自己也是不会泅泳的……”
    本以为裴喻寒会同往常一样,骂她没脑子,蠢得像猪,可惜裴喻寒半晌也没出声,叶香偶奇怪地抬起头,看到裴喻寒正静静地凝睇她,那眸底仿佛带着某种精疲力竭的倦意,可还是不曾移目,就像是舍不得移开一样,只要能这样一直注视她,便足够了。
    叶香偶冒出个念头,难道从她昏迷起,他就一直守在床边看着她?
    不过裴喻寒很快起身,简短落下句:“你歇着吧。”
    面对他修长高挑的背影,叶香偶猛然回神:“楚楚怎么样了?”
    裴喻寒脚步一顿,俊庞略侧过来,启唇回答:“杜孝礼来信说,楚楚醒了一次后,现在一直昏迷,还在发高烧。”
    毕竟楚楚落水的时间比她长,又是最后一个被救上岸的,叶香偶比较担心楚楚的情况,开口恳求:“那、那等我身子恢复后,我能不能去探望她?”
    裴喻寒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叶香偶在镜清居静静休养一天后,便觉整个人恢复得差不多,翌日一大早,就随裴喻寒乘马车前往杜府。
    比及杜府,裴喻寒与杜老爷留在前堂谈话,叶香偶则被婢女领向后园,来到杜楚楚的寝室玲湘阁。
    “楚楚!”叶香偶一绕过屏风,便看到躺在床上的杜楚楚,身着亵衣,锦毯半掩,素来容光焕发的娇妍脸容,如今却是苍白之中透着一点点憔悴。
    不过得知叶香偶来探望她,杜楚楚立即展露笑容,让木喜取来绣花靠枕,倚着床头坐起身:“瞧你,干嘛还特地过来一趟?”
    “我当然是不放心啊,你好些了没有?”尽管叶香偶第一次来她的寝室,但丝毫不见外,踩在脚踏上,边说边探手去摸她的额头。
    杜楚楚一见她这手势,便笑道:“是不是我堂五哥多的嘴?早没事了,昨个儿半夜烧就已经退了,只是还有点……”话犹未完,低头咳了几声。
    叶香偶赶紧为她抚抚后背,杜楚楚缓和片刻,抬首问:“少琼来了吗?”
    “来了,正在前堂陪杜老爷吃茶呢。”叶香偶说完,就忍不住训叨她,“你说你,为何在船上也那么粗心大意,我一眨眼的功夫,就掉进水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当时都快吓死了!”
    原来杜楚楚醒后回忆事发情况,只交待是自己脚底一时打滑,不慎落的水,而此刻杜楚楚闻言,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吩咐旁边的木喜:“你先出去。”
    待室内只余下二人,杜楚楚执起叶香偶的一只手,攥紧在掌心里:“小偶,对不起。”
    叶香偶不解她为何道歉,就见她眼帘低垂,睫毛犹如徐风中的花瓣颤啊颤啊,久到以为她不会解释了,杜楚楚才终于说出实情:“其实,我、我不是失足落水的,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叶香偶瞪大眼,赶快又摸摸她的额头,还当她是脑袋瓜烧坏了:“楚楚,你说什么傻话呢?”
    杜楚楚摇头:“没有,是真的……小偶,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她一脸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表情,叶香偶才确定她并不是跟自己开玩笑:“为、为什么……你又不通水性,不知道这样做差点会害自己丢掉性命吗?”
    杜楚楚叹口气:“小偶,你知道少琼的那块玉佩吧?”
    这是她第二次提及半月玉佩,叶香偶点点头,杜楚楚神情黯然地讲:“少琼受伤那几天,我每次进屋探望,发现他都是在握着那枚玉佩发呆,我当时就忍不住跟他闹着玩,说等我过生辰那日,让他将玉佩送给我好不好,你知道的,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向来事事顺着我,哪怕我犯错也会迁就我,结果那次他说什么都不同意,我一时气不过,就抢过来,说如果他不同意,我便把玉佩丢掉,你肯定不会想到,少琼脸色当时就变了,那种脸色,就像我丢的不是玉佩,而是他的命一样,他居然直接唤家仆来,说送我回去,这是他头一回,对我发如此大的火……”她仿佛心有余悸般,用力掐住被单。
    叶香偶不承想他们之间还发生过这么一桩事,随即忆起裴喻寒同样是为了这枚半月玉佩,连外袍也顾不得穿,带着伤就跑出来寻找,连忙劝说:“楚楚,这事儿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想那枚玉佩可能对我表哥十分重要,应该、应该是他父母亲的遗物吧……”
    “嗯,其实我也知道,这事儿是我太任性,做的不对,当时一瞧他生气,我就赶紧跟他道歉了,尽管少琼什么也没说,后来对我依旧如常,可我心底总有些空落落的,老是觉得在他心里,我连一块玉佩都比不上。”杜楚楚讲道,“我阿姐曾经说过,如果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当有一天自己发生危险时,最能够看清楚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重要,所以那日我故意叫船夫把船驶向岸边,借着你在场的缘故跳入湖里,想着你会很快把少琼唤来……”
    叶香偶恍然大悟后,简直急得脑袋上火:“你傻不傻啊,就为了试探我表哥的反应,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杜楚楚道歉:“小偶,对不起,我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会为了救我,也跳下水里。”
    叶香偶想到她原本的期望,顿时尴尬上了:“那个……楚楚,我表哥之所以救我,可能是因为那会儿我离着他近,毕竟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啊,一时救不过来,所以你别乱想,在他心里,肯定是你最重要的。”
    杜楚楚莞尔一笑:“傻瓜,我哪儿会乱想,反倒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到你,况且你跟少琼是表兄妹,他先救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啊,怪我自作主张,事先也没有跟你打招呼……”她略带担忧地握着她的手,“小偶,你能不能答应我,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少琼?”
    叶香偶想她把心事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本能地点头答应。
    二人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体己话,稍后一名碧绿衣衫的小丫鬟掀帘子进来,欢天喜地地道:“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这青漪是杜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杜楚楚闻言疑惑不解地问。
    青漪给她跟叶香偶福个身,笑得脸上几乎能开出花来:“奴婢是给四姑娘报喜来了。”由于杜楚楚在杜家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是以府上侍从都称呼她四姑娘。
    叶香偶正纳罕什么喜事,就听青漪笑呵呵地说:“自然是四姑娘的亲事,裴公子刚刚已经亲口答应,要与咱们杜家联姻。”
    轰——
    叶香偶脑子一阵嗡鸣。
    “真、真的吗……”杜楚楚眼中藏着不可置信的震惊。
    青漪道:“自然千真万确,夫人在屏风后听到了,就赶紧传奴婢过来告诉四姑娘了。”
    “莫非是我爹他……”杜楚楚呢喃自语。
    叶香偶一头雾水地望向她:“楚楚,这是……”
    杜楚楚因着极度欣喜,原本苍白的脸蛋上忽如被桃花润出淡淡的粉泽来:“是我出事那天,我娘问我为何会在裴公子的船上,我说堂五哥跟裴公子是朋友,约在一起下湖游玩,结果我娘非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对裴公子有意,我就点头了,准是我娘将这事跟我爹说了,我爹今天才会……”
    其实杜裴两家能够联姻,对杜老爷而言完全是喜闻乐见的事,甚至也早有此打算,要知裴家是淮州首富,家大业大,裴喻寒又人品出众,至今尚未婚配,简直就是炙手可热的金龟婿,如今杜楚楚是在裴家的船上出事,杜老爷总能找出那么点茬来怪罪,顺便探探口风,而裴喻寒居然也开口答应了。
    ☆、第45章 [连载]
    裴喻寒要跟楚楚成亲了……
    与杜楚楚喜出望外的模样相比,叶香偶的表情可算是平静到近乎诡异了,抑或事情本就在意料之中吧,毕竟裴喻寒曾经说过,他是真心想跟楚楚在一起的,况且裴杜两府联姻,本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以裴喻寒精明的头脑而言,娶了楚楚,对裴家家业只会锦上添花,而楚楚以前也说过,杜老爷近年也有意想把生意发展到海外去,日后有了裴家一臂之力,自然能水到渠成。
    所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叶香偶记不清杜楚楚后来还跟她说了什么,总之楚楚脸上的喜悦是掩也掩不住的,叶香偶突然很想找面镜子,看看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
    之后侍婢进来传话,说裴喻寒那厢已准备告辞了,叶香偶只好嘱咐杜楚楚好好歇养,起身道了别,杜楚楚脸蛋就像一直发着烧,红彤彤的,若不是被婢女阻拦,只怕要亲自送她出大门口,但叶香偶知道她的心思,恐怕更多是为了见裴喻寒。
    她被侍婢领着来到杜家门前,裴喻寒已经立在马车前等候了,他刚调转过视线,叶香偶仿佛逃避一般,立即低下头。
    坐上马车后,彼此谁也不说话,叶香偶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泥娃娃坐姿,尽管裴喻寒就在身旁,她却不敢看一眼,又或许,是没有勇气。
    然而她很快又想了,为什么没有勇气?裴喻寒是她的表哥,楚楚是她的闺友,两个人在一起,不正是天作之合?
    她不停给大脑灌输天作之合天作之合,然后扯唇一笑,终于昂起头:“裴喻寒,我听说,你、你要跟楚楚定亲啦?”
    裴喻寒坐车的时候习惯闭目养神,此际听她张口,缓缓睁开眼。
    叶香偶笑嘻嘻地讲:“那、那真好呀,恭喜你呢,如此一来,楚楚岂不就该变成我的表嫂啦,你打算什么时候登门提亲?”
    裴喻寒瞥了一眼她嬉皮笑脸的模样,淡淡逸出句:“与你无关。”
    叶香偶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怎么与我无关?你成亲我自然替你高兴啊,想你也二十好几了,早该娶妻生子,诗表姐要是听到这个消息,指不定怎么开心呢。”
    裴喻寒却恍若未闻,两眼对着虚空,一阵出神发呆。
    气氛似乎陷入无边无际的岑寂中,叶香偶默默垂下眼帘,努力遏制着干涩的喉咙不那么发抖:“裴喻寒……如果将来我心底有了喜欢的人,你就替我做主,让我嫁给对方,好不好?”
    裴喻寒剧烈一震,那种感觉,像柄尖锐的利剑,从他背脊活活贯穿一般,随时可能骨架坍塌,他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反应,更不曾侧过脸来看她,只是闭上眼睛,许久许久,才吐出一个字:“好。”
    叶香偶微笑,宛然欣喜,宛然感激,唯独心口,每呼吸一下,都带着万针绞扎出的疼痛。
    她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保持着这种笑容,一直回到府邸、回到镜清居的。
    之后,便是裴家请人到杜府登门提亲,合八字,换庚帖,日子定在来年开春。不过这些似乎都与叶香偶无关,她每日照常做功课,亦如既往,只是态度大相径庭,如今学什么都极其顶真,连吹笛子也不打盹、乱走神了,差点没把惠娘感动得痛哭流涕。然而翠枝看得出来,表姑娘整个人总是没精打采的,回来要不躺在床上发呆,要不坐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再不如曾经像关不住的小马驹,吵着闹着要出去玩,现在的表姑娘,简直跟转了性一样,所谓物反常即为妖,她越是表现得老实,翠枝越是紧张的心慌慌,都恨不得撺掇着她溜出府玩玩了。
    今天甄姑娘送了一幅字画到府上,自上回叶香偶馈赠她那套“宣宝墨肆”的如意形墨后,甄姑娘果然说到做到,每每用此墨绘成画作,都会派人送到裴府,甄姑娘的字秀丽工整,带着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逸飘悠,让人十分赏心悦目,不过今日叶香偶看着甄姑娘的字画,却不知不觉思忖起另一件事——裴喻寒藏在书房里的画像。
    打从那次她在书房一窥之后,画像上的女子,便一直成为她心底解不开的疑团,不仅因为对方与她的容貌极其相似,更因为对方像谜一样的存在着,使得她愈发想搞清楚,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