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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他依旧朝那侍从使眼色,后者又去屏风后取了根竹简出来。
    易姜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恨不得凑上前去看一眼那竹简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
    田单看完将竹简纳入袖中,抬头笑了笑:“先生大才,远观天下,田单受教,即日便点兵援赵,决不食言。”
    虽然还把自己当做局外人,但易姜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很有成就感。她朝屏风后望去,纱幔轻拂,人影微动,只露出离去时的一截衣摆。
    这算不算是她赢了?公西吾会这么容易让她赢?易姜想着他那句“可不是白给的”,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出稷下学宫时,易姜是一路突围出来的。因为士子们实在太有求知欲了,一旦见到有谁见解出众,都争着抢着要来与之畅谈讨教。
    依旧是公西吾安排的车马送她回去的,易姜从车中取出那份竹简徐徐展开,陈香袅袅,和公西吾身上的味道差不多,看来这本书都被他给摸烂了。
    她原本只是无聊想打发个时间,结果发现竹简上有许多地方都有朱笔批注,不禁仔细看了下去。
    蝇头小字,端正优雅,恰如公西吾其人。易姜脑补了一下他伏案认真研读的场景,定然是一幅叫人心动的画面。也难怪桓泽会对他起心思,就凭他那张脸,朝夕相处那么久,不起心思也不正常啊。
    回到质子府时恰好掌灯,易姜捶着酸麻的小腿下了车,进门却见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笑了笑道:“我回来也不算晚,不用等我的。”
    聃亏道:“我是在等姑娘,其他人却是在等长安君。”
    裴渊忙道:“不不,我也在等先生,主公要等,先生也是要等的。”
    易姜莫名其妙:“主公去哪儿了?”
    裴渊叹息:“听说齐国不肯发兵援赵,主公去求见齐王了。”
    正说着,赵重骄回来了,高冠深衣,分外庄重。进门一看到易姜,他就笑了,甚至还抬手见了个礼:“听说先生今日说服了齐相发兵,重骄感激不尽啊。”
    易姜见他笑得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奸诈,才不相信他是真心的呢。“我这不是怕主公再说我不帮您办事嘛。”
    赵重骄笑意更深:“哪里,以后只怕整个质子府都要仰仗先生才能存活呢。”
    啧,这个乱开嘲讽的小气鬼。易姜下巴微抬,负手而立:“主公不必担心,桓泽不会恃才傲物,还会认你这个主公的。”
    “哼!”赵重骄不演了,一甩袖子就气冲冲地要走。
    易姜盯着他的背影,不忘火上浇油:“主公今日着装不错,以后继续努力啊。”
    赵重骄步子一停,咬牙切齿地转头,那边易姜早溜了,只剩下聃亏和裴渊。那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嗯,是不错,不错。”
    ☆、修养十一
    田单果然依言出兵,并且亲自领军,连夜赶赴赵国。
    这之后质子府却不怎么平静,接二连三地有人来登门拜访。赵重骄现身了几次,但一问,人家拜访的都是桓泽先生。他脸上无光,干脆甩袖不再过问,好几天都没怎么露脸。
    易姜将所有来客都推拒了,心里有点慌,会造成现在这样都拜稷下学宫那一番言论所赐,老话说枪打出头鸟,现在她的风头好像比之前更盛了。
    不知不觉夏天就到了。易姜住的院落很小,开门没几步就是郁郁葱葱的花草。阳光和花香弥漫,一屋子都是情调。
    临淄的气候也很舒适,午后会吹来北面的山风,她觉得这时候最惬意,这几天每到此时就倚在窗边读公西吾给自己的竹简。
    说来也怪,都是天下大势的见解,有些太过深奥是很难看懂的,但公西吾的注解总能恰到好处的出现,让她继续顺畅的阅读下去。易姜忍不住想,如果让他去做老师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真是太了解学生的需求了。
    想到公西吾在现代穿着白衬衫教书的场景不禁莞尔,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摆正脸色,就见一袭水青薄衫的裴渊走到了门前。
    “先生,可有时间?”
    易姜将竹简收起,坐正身子:“有啊,怎么了?”
    裴渊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先生最近不太想见人,但我有个旧友一心想要见您,不知先生可愿一见?”
    易姜当然不乐意,但裴渊难得有求于自己,现在自己能坐着看书也多亏了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点点头道:“那好吧。”
    裴渊道谢离去,易姜赶紧起身整理好衣裳,又收拾了一下桌案,在席上正襟危坐。
    不一会儿裴渊就回来了,“先生慢谈,我就不打扰了。”他侧身示意后面的人进门,自己转身走了。
    易姜盯着门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绿衣,袖口紧收,腰身紧束,像是胡服。来人白净秀气,身材纤瘦,个头也不高,不过因为穿着,显得很精神。
    “在下少鸠,桓泽先生有礼。”
    易姜听见声音才知道这是个姑娘,又惊喜又意外,这感觉就像自己被丢在荒岛,茫然之间发现身边居然有个同伴一样令人振奋。拜那个异装癖所赐,她都快分不出男女了。
    “少鸠姑娘从何处而来?”易姜觉得自己这话问得简直有点自来熟了。
    少鸠在她对面跪坐下来,笑道:“少鸠是墨家弟子,与裴渊是同乡,月前自魏国大梁而来。别人都说先生自视甚高,不肯见人,我看先生倒是挺好相处。”
    易姜干笑一下,替她温了盏茶递过去:“少鸠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少鸠端茶饮了一口,皱着眉头吐吐舌头:“先生煮茶的功夫不行啊,还好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茶。”
    易姜一点不生气,反而很喜欢她这心直口快的性格,这种人大多没有坏心眼。
    少鸠放下茶盏,再抬眼,神情忽然严肃起来:“当日先生于稷下学宫出言劝说安平君时,少鸠也在场。今日来此,与其他士子一样,是想问问先生,为何一口认定秦国意在天下,而非霸业?”
    原来那些人登门求见是要问这个?易姜有些好笑,反问道:“难道你们不是这么想的?”
    少鸠生了双丹凤眼,眼角微挑,娇俏可爱,但语气渐冷:“当然不是。”
    “……”易姜奇怪,再三品味她的话和语气,恍然大悟。她知道秦国的意图是因为看的是过去时,眼下的人们是进行时,怎么会清楚秦国的意图,难道秦国会昭告天下说我要一统全中国吗?
    她狠狠揪了一下自己小腿,真是欠考虑,难怪当时田单神情那么震惊,她那天的话就说是道破天机也不为过啊。
    少鸠忽然凑过来紧盯着她:“先生认为,公西吾为何会采纳您这观点?”
    “因为……”
    “因为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少鸠径自补充完她的话,神情睥睨:“公西吾此人一向将秦国视为齐国最大敌人,但未免太过武断。”
    这明明是有远见好吧?易姜在心里吐槽。
    少鸠又道:“此人也是狡诈,自己不说,偏偏要借先生的口说出来。”看起来她对公西吾颇多不满。
    “妄下论断,便如毁人清誉,先生当日一番话等于将秦国推入了不义之地,秦国岂会善罢甘休?”少鸠摇头叹息:“想想还在逃亡的魏齐吧,他引起了如今的秦赵之战,你们鬼谷派的论断只怕以后也会祸及百姓。”
    易姜讪笑:“姑娘未免多虑了。”
    少鸠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脸上又有了笑容:“罢了,少鸠言尽于此,先生回头就忘了吧。过几日淄水河岸会有庆典,少鸠提前邀请,望先生务必赏光同游。”
    易姜还在想着她说的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少鸠人是出去了,可院中还有她的声音。易姜收回思绪,出门一看,原来她在跟裴渊说话。
    “平常叫你随我一同出游从未见你答应过,这次不叫你,你倒非要跟去!”
    裴渊一边跟在她身后一边道:“与你一起出游有什么意思,与桓泽先生同游可是能学到许多东西的。”
    “你……”少鸠脚下一停,愤愤瞪了他一眼,“反正不带你去!”她跑远几步,想想又回头骂了一句:“呆子!”
    易姜倚在廊边看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吹声口哨才好。
    听说齐王病得很重,现在国家大事都由君王后一人决断,整个国家都挺愁云惨淡的,居然会忽然搞什么庆典,也是奇怪。
    少鸠走后下了两天的雨,再放晴,热度一下提升了不少。她又托人给易姜送来了请柬,请她切莫忘了赴约。
    易姜当日一早起身,觉得有些热,好不容易才从行李中找出件轻薄的深衣。好在她适应力一直很强,不然就是每天穿着这些不露胳膊不露腿的长衣大褂就熬不下来。
    聃亏今天挺积极,鞍前马后的,非要送易姜过去。
    “淄水离这儿又不远,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易姜边出门边道。
    聃亏牵着马跟在后面:“那可不行,我得保护姑娘周全。”
    易姜听着不大对味,转头看他:“那之前我被公西吾叫去稷下学宫时你怎么没说要保护我?你就这么相信他啊?”
    聃亏嘿嘿笑了两声:“那里都是饱学之士,能有什么危险?”
    易姜摇摇头,也不管他,徒步往前走。
    淄水是临淄的母亲河,河面宽阔,清澈宁和。城外所过两岸,良田无数,流经城中则有阁台水榭,景致宜人。
    少鸠在河岸边的曲顾亭中等候,穿了一身黑衣,颇为潇洒,就是易姜看着有点热。
    “先生来得正好。”少鸠上前来招呼,看到聃亏在,抬手见了个礼:“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聃亏先生了。”
    聃亏有点不好意思,讪笑道:“过奖过奖。”
    少鸠口中招呼着二人,视线却在易姜身后扫了几圈,像是在找人。
    易姜笑道:“裴渊没来,不过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让聃亏去请他来。”
    “不不不!”少鸠连连摇头:“我墨家最瞧不惯他儒家那些繁文缛节,他不来才好呢,免得跟我辩驳。”
    易姜憋着笑点点头。
    三人走入亭中,易姜临水远眺又四下观望,并没有看到其余的人,好奇道:“庆典呢?”
    少鸠笑笑:“可能还没到时候吧,再等一等。”她亲昵地拉住易姜的手,“趁庆典未开始,我有些话想与先生单独说,不知可方便?”
    估计她也是难得遇到个同类,易姜朝聃亏看了一眼,点点头:“那我们找个地方说吧。”
    聃亏在亭中等候,少鸠领着易姜沿着河岸朝前方走去,那边有一小片树林,穿过去之后是一段窄窄的淄水河面,河边泊着一叶小舟。
    少鸠轻车熟路地上了船,又扶易姜上去,一边撑船一边道:“听闻历代鬼谷先生都生活在云梦山中,想必先生没有多少机会下水。”
    易姜会游泳,根本不怕水,但听她这么说,只好装作头一回下水的模样,手紧紧扶着船舷道:“可不是。”
    少鸠笑了笑,将船撑至对岸。
    易姜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衣摆从船上跳下来,看了看前方的树林,笑道:“这地方好,你有什么话放心说吧,绝对不会有人听见。”
    少鸠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
    易姜以为她在思考如何开口,也不打扰她,朝前走了几步,忽见林中站着个人,素衫散发,意态悠然,竟然是公西吾,提着衣摆就跑了过去。
    “师兄也在?”
    公西吾正倚着树闭目养神,听到声音睁开眼睛:“不是师妹叫我来的么?”
    “啊?”易姜一愣,忽听周遭一阵奇怪的声响,脚下一空,整个人都摔倒了下去,余光瞄见公西吾好像也摔了下去。
    她连忙爬起来,人已身在坑底,一抬脚发现脚下无法动弹,已被四根横木交错制住。四周坑壁内又有横木伸出,交替穿梭,将她的腰腹也卡地动弹不得,脖子处也是,简直像个三层的牢笼。
    “墨家机关果然不同凡响。”公西吾的声音幽幽传过来,应该就在旁边,可能情形和她差不多。
    易姜下意识抬头,少鸠站在坑边俯视下来,手中捏着根绳子,瞄瞄左边,又瞄瞄右边:“鬼谷派从无止战之心,反而有煽动战争之意,我墨家主张非攻,决不能容忍。今日就请二位思考清楚,若公西先生愿意辞官归隐,桓泽先生也愿意不插手世事,那么我就放二位出去,否则二位就在这儿待着吧。”说完她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