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君安慰众孙女:“无事,先帝在时,靠着京城边上遭了地动,你们父辈都还小,吓得眼泪汪汪,府里头有几处屋舍倒塌,死了两个下人。今天头回震过去,再是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稍坐片刻,方太君发话:“都回去吧,晚上警醒着点。”再唤过身边服侍的人,叮嘱她们注意事项,众姐妹这才回房。
*****
次日,便有消息传来,山东地震,波及京蓟,损毁民宅不计其数,死伤难估,万万平民流离失所。老狐狸及众位叔伯忙于公务,镇日不见身影。
后宅方太君及大太太等忧心大姐知琴一家安危,数日心神不宁,茶饭不思。待山东知琴带去的陪嫁亲来送信,道孔府无恙,只几处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房屋倒塌,家中一干上下人等未见伤者。诸人方心定,睡个安稳觉。
孔府又可借机要银子,修房盖舍。
另此回地动,有个顶要紧的人没了——鲁王出城打猎,因天黑不及回城宿在山中别院,山上滚落的大石纷多,别院被夷为平地。
如此良机,桂王怎么没跟去打猎呢?老天定是疏忽了,拉了一个。
☆、第64章 照夜骢(上)
上回说到鲁王薨逝,震惊朝野上下,天子缀朝三日,哀恸爱子。后宫朱妃痛不欲生,哭得昏厥,今上昼夜守在爱宠宫中安抚,并招桂王进宫,侍奉汤药。
朝中诸大臣屏息凝气,战战兢兢,奏疏文批皆挑着能顺上意,小心绕开忌讳。这当头,没人敢触天子霉头。
数千兵丁耗费数日,才挖掘出来鲁王尸首,寻了巧手之人整容穿衣、装棺收敛,灵梓运到京中时,太子带百官亲在郊外迎接。
礼部为鲁王拟数个谥号,都被圣上驳回,他亲为次子定号为“纯”,下令随葬于自己的陵寝中,一应礼仪用度皆超亲王制。倒是有两个御史直谏,惹得天子大怒,降职贬官,发到荒芜之处做小吏。
另鲁王虽去岁成婚,王妃滕妾无一有孕,膝下无人承嗣。今上允诺待桂王大婚得子后,过继其后裔给兄长。朱妃复位为贵妃,形同副后,风头直盖无所出的周皇后及生下太子的林妃,其余众嫔妃退避三尺,不敢争锋。桂王虽在京中开府,如今在大内通行无阻,日日听宣陪在今上身边。
一桩桩,一件件入得耳内,扰人清静。
杜六郎定了王慎堂妹,明年成婚。王家也是江南大族,根系庞大,家中出仕做官者不计其数。另南方有仕子为鲁王歌颂传德,著书立传,博得圣上欢心。
知言在别院听众位哥哥言语中提及,朱家当年想强塞给秦昭的那名女子,年初嫁给司马家族长之第三子,即大太太异母兄长司马清之子。貌似,司马家联合杜家与朱家结成同盟,欲扶桂王上位。
司马清想干什么,江南上万读书人唯他马首是瞻,他想吞下北方韩家和苏家,一家做大,号令天下文人。也不对,读书人认死理,又不是抢地盘打江山,占下便是自己的,先强占再治理,用武力迫人屈服。书生们胸中自有丘壑,饱读诗书,自有一番见地,不会轻易受笼络,听效于他人。知言想不出原由。
京中气压低沉,乌云罩顶,一应游玩取乐之事全无,上巳出游也做罢,因姐妹们都长大,老狐狸发话不用再到别院上骑射,家中三个小妹妹在后宅有处小院落可供练习,略懂皮毛即可,不求通达。
文官家女儿习武将来派不上用场,习武取意乃磨练心智,不至于经不起风浪。不比勋贵家子女,从小被灌输热血,豪气油然而生,雄心万丈,一心要建功立业,为祖增光。
秦家处在上升期,首要考虑保住眼前荣光,再图在华族站稳脚,秦家的儿女不能任性,也无资本肆意畅乐。失去家族倚仗,每个人都是离群的孤雁,任人射杀宰割。虎狼环伺,自有一干心理阴暗之心想把昔日燕京乃至举国最为耀眼光鲜的一家人踩在脚下,折辱戏弄,看其匍匐乞求。开国二百年余,此例比比皆是。
男儿们尚可挣得功名,保住已身,出嫁后的众姐妹就要看夫家是否仁慈厚道,莫说是高门大户,中等人家弄死个把娘家败落的媳妇,也不是什么大事,再续一门得力姻亲。成大事的男人以家族为重,抹干为旧人流的泪,换上笑脸迎娶新妇,又是一段天作之合,人间佳话。
大太太虽无此忧,可被亲兄长背后痛刀子的滋味,同比剜心。她笑容中透着勉强和苦涩,强撑在家中打点内务,幸好有儿媳在旁相帮,她才不至于倒下,论谁有这么一个兄长也觉得心塞。
今早知言出门,在正荣堂,瞧见大太太憔悴萎靡,目失神彩,方太君真心安抚,大太太苦笑应诺。
*****
正值春夏交接之时,站在别院校场,可眺到远山覆绿,林间山野鲜花烂漫,随风飘来缕缕清香,阳光温和,翠柳笼烟,鸟儿吹唱,总算能减缓数日心头之扰。
知言驾驭飞翩慢跑,飞翩性情温顺,体态轻盈,与知言相处数月很是契合,老远见到她示亲热,已把知言当成最亲密的人。
兄弟们无心溜马习武,聚在树底下,慷慨激扬,议及朝中诸事,说到兴奋处放声大笑,待语及曲折时又垂头思索。
知言牵飞翩回马厩,秦昭的照夜骢分外显眼,眼睛明亮澄净,体态优雅,扬着脖子喷气。它不比飞翩随和,性情高傲,素日只认秦昭一人,不允旁人驾驭。知言知道照夜骢的性子,摸抚它的脖颈套近乎,它只是轻嗤,不屑看知言一眼。
被马鄙视的感觉不大好,知言扭头出来寻几个哥哥。
此时,别院大门处急奔来一个家丁回话:“大爷、二爷并几位爷,桂王殿下带着随从出来狞猎,想到咱家别院歇脚。”
众兄弟蓦地起身,互视一眼,来者不善,须要小心应对。秦明自幼诸事退一步,秦旭发话:“既有贵客来临,敞开大门,我等过去相迎。”
秦昭拉过知言,并十爷秦晤、十一爷秦晗及秦昌,送到东厢知言素日歇脚屋内,正色叮嘱:“都呆在屋里,我不发话,不许出来。”俊脸上带出威仪,眼神严厉扫过众弟妹。知言四人迭声应下,他才同兄弟出去迎客。
知言心中焦急,不等她动手,秦晤搬过椅子,半跪在其上,用手指捅破窗纸朝外偷窥。这个简单,大家都会,四个人排成一列,凝神观场外动静。
别院大门大敞,数人并骑纵马驰进,打头一人正是桂王,淡紫蟒纹骑装,眼神凌厉,趾高气扬,一扫上回见慵懒之像,气势非凡。
桂王身后跟着一众随从并伴读,赫赫扬扬近百人,当中最显眼一位却是杜六郎杜谦。杜谦着兰色骑装,身形挺拔,嘴唇紧抿,似很不屑进到秦家地盘,负手站在桂王身后目不斜视。
秦家几位兄弟行跪礼,桂王嘴角轻勾,眼神飘来飘去打量一周,才轻哼:“都起来,怎么,贵府今天就出来这么几个人。”
秦旭态度恭谨,语气诚恳:“几个弟弟尚且年幼,未曾见过大场面,恐惊扰尊驾,让他们回屋先避开。”
桂王笑说:“你家每回来别院,都有一位小姐,今天来的都不是外人,让出来一见也无妨。”
秦昭躬身回话:“家中只有九妹最爱骑马拉弓,喜好尚武,性情乖张顽劣。殿下年前也曾见过她,以昭之意,无须让个黄毛丫头出来现眼,污了殿下清目不说,连累家中姐妹声名。”
桂王原意本不在此,只是想寻个由头,绕场中走出几步,出声询问:“秦家四郎,听闻你们兄弟新得几匹西域良驹,乃燕京城中头一份,本王可否有幸一观。”
秦昭从善如流,微笑应诺,命手下牵来照夜骢。
照夜骢亮相,众官家子弟识得其不凡,啧啧赞叹声不绝。这个说:“秦四郎,你这匹马真能日行千里?”
那边有人语:“此马更不凡处在于夜行毛色发光,照清前路,如白日里一般神速疾行。”
秦昭释清:“不敢,都是世人鼓吹,何来夜里发光一说,只比寻常良驹健步耐劳,长途跋涉稍做休息即可恢复体力,仍可赶路。”
另有人语:“四郎不用过谦,千金难求的良驹,不可就此埋没。”
秦家众兄弟听着奉承之语,心中直打鼓,秦昭微笑做谦语。
知言在屋中也瞧出这帮人没安好心,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照夜骢保不住,落到他人手中。怎么办?
桂王围着照夜骢转圈,伸手抚摸马脖,欲上马一试,笑声肆意:“真乃难得一求的良驹,本王坐骑方才在林中受惊伤了前蹄,不知秦四郎可愿割爱否,本王回头送你百金做谢礼。”
几位兄弟强压怒气,秦旭看一眼弟弟,陪笑说:“王爷,照夜骢乃小民三叔特地寻来,送给几位弟弟。虽说王爷有令,我等不好违逆,事关三叔一片舔犊之情,若转赠恐为不妥,为人子不好辜负长辈怜垂。”
桂王面现愠色,狠扯马鬃,照夜骢轻嘶,他慢踱到秦旭跟前,冷哼:“一匹畜生而已,本王出百金也相换不得?”
秦旭依是陪笑:“旭座下良驹,也是前几月从西域寻来,不输于四弟的坐骑。王爷若是不嫌弃,不敢谈以金换马,旭斗胆赠予殿下,还望笑纳。”
秦昭出声阻止:“二哥,不必如此。”边说走到秦旭身边,轻扯他衣袖示意。
桂王已然动怒,与秦昭对恃在场中,秦昭依是面带微笑,眼神坚定不避让。场中气氛低凝,风云突变,众兄弟握拳聚在一处。桂王身后随扈伴读也扰到一处,双方渭泾分明,犹如两军对阵。
知言在屋中紧咬牙关,心提悬起,四哥,只一匹马而已,送予他便是!
☆、第65章 照夜骢(下)
桂王怒火中烧,秦昭不卑不亢,叙说原由:“非是昭不舍得一匹马,实乃照夜骢性烈,不喜旁人驱使,昭恐此马伤及殿下尊体。”
桂王怒气稍缓,语气轻松:“一匹畜生,驯服就是。”
秦昭垂目沉吟,应诺:“既得殿下偏爱,昭改日把照夜骢亲送到您府上。”
杜谦在旁出人意料的阻拦:“殿下,夺人所爱,恐为不妥。您先用我那匹即是。”
桂王惊愕地看向杜谦,似不认识眼前之人,言带警告:“子昂,你座下惊云性烈,是匹暴蹄子,本王可不敢把性命当儿戏,出了差池,你担待得起。”
杜谦仍不退却,直言道:“随从中另有好马,不必做出掠人之美的事来。”似是不认同桂王举动。
杜谦此举,并不在秦家兄弟意料之外,他自幼性傲,自恃过高,待人接物须先入得他眼。何况桂王欲争储位,有些事可为,也有事不可为,今日任性之举实有损名声。杜家把儿子放到桂王身边,存辅佐之意。桂王散漫,行事无度,短时间内无法改过,得有人时时在旁劝诫提醒。
桂王勃然大怒:“一匹畜生,也都当成宝,本王今日便要带走。”面色阴鹜狠厉,怒气滔天正欲寻个去处发泄。
见对方今日势在必得,秦昭微漾笑意,恭谨回话:“殿下息怒,请先到屋中小坐,昭命下人稍做梳理座骑,待殿下回城时便可带去。”
桂王轻嗤:“算你识相。”甩身从杜谦身边经过,率先进到屋中,众人都跟上。场中杜谦正看秦昭一眼,冷着脸也随其后进屋。
秦旭与秦昭相互使个眼色,从小在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明白此时对方心中所想,见弟弟点头会意,他自去款待贵客。
秦昭唤过亲信轻声嘱咐,那亲信听言面现痛色,他是知道自己这位小爷的脾性,咬牙应下自去办差。秦昭这才迈步回屋,衣袂带风,神色如常。
知言四人在屋中舒一口气,十一爷秦晗眼睛圆溜溜,气得鼓腮旁子,低声出言相骂“恶人”在屋中耍起拳脚,对着空气发狠用劲,直如强敌在眼前,或供他任意泄恨。
知言被逗笑,怪不得秦昭要把他送回屋里,原来怕年纪小沉不住气,一时冲动当面冒犯王孙贵胄,惹下祸端。他可真像四太太的脾性,直爽藏不住心事。
十爷秦晤微撇着嘴,低声训道:“十一弟,不可冲动,皇子们咱家可招惹不起。”
秦晗翻白眼瞪一眼小哥,气鼓鼓坐到椅上。
这厢知言几人等得心焦,那边正厅中桂王悠闲自在,细品茶茗,又是连声称赞:“明前龙井,比本王素日吃的茶要清香几分,甚好,甚好。”
这位主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天纯属寻事来了,秦旭心中暗骂,笑容不变:“殿下过奖,品茶得须心境,殿下心中愉悦,自然觉得茶香。”
桂王眉展带笑,手指轻敲几案,轻浮地笑说:“二郎好生会说话。”他又左右言及其它,闲聊数句后,询问道:“九郎不在,何时约来他出来,燕京击鞠场中少了玉郎,甚是无趣。”耍够威风,才道出本意,真是本性难移。
秦昭轻抚衣袖,正色回话:“回殿下话,九弟在营中苦练,自有军法辖制,日常行事不受家中管束,家父都不能随意唤来,昭更是无力为之,恐要让殿下失望。”
桂王笑意收敛,脸色阴沉,“咣”地放下茶碗。屋中一时寂静,秦家众兄弟垂目不出声,桂王带来的随从更不敢犯在气头上,杜谦怒其不争,扭头向外望去。
桂王忍气屏息,终是发话:“回城,本王要骑照夜骢。”
秦府家丁牵来马匹,刚行到大门处,照夜骢长嘶一声,声音凄惨哀痛,蓦然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四蹄乱动,挣扎求生,扑起满地尘土,弥漫成烟,终是几下便没了动静。
此事太过突然,出乎场中诸人意料,众人皆目瞪口呆,不明所以。桂王初时被惊吓到,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好你个秦四郎。”
秦昭嘴角噙笑:“许是照夜骢误吃了不洁之物,畜生尔,不必放在心上。王爷,这院中其余马匹任您挑,六弟座下良驹也乃同次从西北运来,骄健轻盈,性情温顺,正好与王爷相配。”指着远处的枣红马说道。
桂王面目通红,戾气狠然,手指着秦昭怒语:“哼!秦昭,你等着。”从随从手中夺过马匹,上马先出别院,其余人等跟上。
杜谦方才目睹良驹横死,只做壁观。临去时倒是含笑瞥一眼秦昭,目带赞许,拱手告辞。
秦明痛惜地说:“四弟,不该要了照夜骢的命,一匹马送给他就是。”
秦旭却说:“大哥此言差矣,照夜骢性傲,伤及桂王又是一出祸端。实是无奈才出此下策,恐桂王不肯罢休,还有后着,以后我等兄弟在京中行走,都须小心谨慎,警醒着点。”
秦昭眸色深遂,轻语:“我非是舍不得一匹马,你们想过没有,从此处到京城尚有几十里路,耗费半个多时辰,倘若生出变故,该出何是好。桂王身边人杂耳目多,唯怕有人拿咱们兄弟做事,稀里糊涂做了替死鬼。得罪桂王也罢了,可伤了王孙,圣上决不答应。天子动怒,不会追究桂王任性执意,只会问咱们兄弟之罪。”
当中厉害,众兄弟心知肚明,会意点头。对方明着寻事,桂王不会蠢到拿自己的身体做赌,他眼下春风得意,碍了旁人的眼,怕就怕有人暗中做怪,栽赃嫁祸。圣上膝下只有五子,才失次子,若第四子也遭变故,祖父都保不住自己的孙儿们,再是首辅的骨血也比不上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尊贵。
饶是如此,几个兄弟围到照夜骢身边,叹息相送。秦昭轻轻抚摸爱驹,平日里细心维护,视若珍宝,此刻油亮的长鬃扑在尘土中,身子尚温热,了无生气,双目渗血,瞪大眼睛不曾瞑目,满是控拆,又似在嘲笑秦昭。
一匹马,他都护不住,更何况家中诸人。总有一天,秦昭不会任人欺凌,令家中兄妹蒙羞,让一匹畜生都笑自己无能。
知言几个亲睹照夜骢惨死,骇然惊心,十爷秦晤出口怒骂:“混蛋,狗屁王爷。”
秦晗怒气冲冲,拿屋中桌椅解气,挥舞着手脚呼呼作响。
秦昌眼含泪水,撇嘴望向知言,知言轻搂他在怀,安慰道:“无妨,父亲还会寻来良驹送给四哥,一匹马,没了无甚可惜。”
秦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秦家的荣华系于他一身,眼前的花团锦簇如履薄冰,只在君王一念之间,万万不敢失却君恩。桂王有何惧,众人怕的是他身后的朱贵妃及天子。
五爷秦晔来接几个弟妹,他一向随和,慢声细语安抚几个弟弟:“怎么了,小脸罩着冰霜,嘴巴也可以挂得油瓶,无事,秦家儿郎行得正,不惧此等雕虫小技,出去不可声张,谨记。”
知言心系秦昭,听到后半句,急奔到大门处,正听得秦昭吩咐随从找个地方好生葬了照夜骢,神色如常,瞧不出他内心波澜动荡,俊颜映在阳光下,明朗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