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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节
    夏初七看着车队前面那一幅飘飞的旗幡,随意地笑了笑。
    “孟小旗,我也是第一次。”
    听了这声音,夏初七回过头去,笑看着那个与她同属一个小旗的男人……不,严格来说还是个男孩儿,叫小布。他看上去比夏初七还要小,约摸就十三十四岁的样子,笑起来脸上全是稚气与天真。听他说,他的年纪原本是不够入营的,但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为了吃上这份军晌,这才谎报了年纪。
    老孟看着这全旗最小的两个小子,呵呵直笑。
    “锻炼锻炼也是好的。”
    小布刚入战场,对一切都很好奇,看什么都新鲜。
    “孟小旗,你说咱们辎重营的人,能遇上北狄鞑子吗?”
    老孟拿了一根细竹签子,剔着牙,咧着嘴笑,“那可说不准喽。不过想来也是不容易的,我在辎重营干了十来年了,上过几次战场,遇到过敌人袭营烧粮草,但还没有上阵杀阵的时候。”
    小布挠了挠脑袋,像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还没有娶媳妇儿,还不想死。”
    听了他这话,边上一个满脸胡子的汉子凑了过来,粗着嗓子嚷嚷着,大笑时张开嘴便见一口的黑牙,“小子,想女人了?嘿嘿,等到了青州驻了营,哥带你去城里逛窑子,开开荤,怎么样?”
    小布的脸瞬间红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才不去。”
    老孟瞪了那人一眼,嗤笑,“黑皮你就不要再耍弄这小子了,小心他晚上尿炕,打湿你的裤裆。”行军在外不比在家里,都是大老爷们儿,晚上基本都是挤在一个帐篷里和衣睡下。
    夏初七个子小,这几日她都挑了营帐的角落,与小布这孩子挤在一处,心里整晚都在念“阿弥陀佛”,每每想到赵樽的眼睛,身上都得打下哆嗦。她不敢想,要是让赵樽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和好几个男人“睡觉”,不知道会不会一把掐死了她。
    她在这头寻思,那头已经聊上了。
    老孟在剔着牙问黑皮,“你家婆娘快生了吧?”
    那粗着嗓子满头黑牙的汉子就是黑皮,他闻言叹了一声,“是啊,再过一个月就该生了呢。邻里乡亲都说她肚皮尖,这胎肯定是个带把儿的,也不晓得这一去……啥时候才能回来看我儿子了。”
    “急什么?反正是你种上的,又不是隔壁老张家的……”
    “老孟,欺负人是吧?”
    一路笑着侃着,一伙都是男人,说着各自的家世,有荤有素也都不忌讳什么。夏初七一直很少开口,不是她为人低调,实在是她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不想被夏常或者夏衍给发现了。
    在小旗的十个人里,就数她和小布的年纪小,个子小,也就成了一旗人调侃的对象。不过,她常常冷着脸,不怎么搭理别人,所以虽然她看上去不怎么打眼,却也没有人敢来开她的玩笑。只有小布老实幼稚,常常遭殃。
    “小布,想不想睡女人啊?”黑皮又在逗他。
    “想。”
    男人再没长成也是个男人,再说时下的男女都早熟,小布从一开始的羞涩到现在毫不犹豫的点头,也不过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听了他的话,几个汉子哈哈一笑,惹得旁边车队的人也跟着哄堂大笑。黑皮越发得劲儿了,大着嗓门儿嚷嚷。
    “兄弟们,哥给你们唱支歌儿解解馋吧?”
    “唱唱唱!最好唱那如意楼里小娘唱的歌!”
    “没问题!”
    在此起彼伏的大笑声里,黑皮站在了马车上,捏着嗓子拉了唱腔。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哈哈哈……唱得好!”
    他明明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学着姑娘家的忸怩样子唱来,着实有点儿好笑,不仅取悦了这行军十来天风尘仆仆的一群人,也把夏初七给逗乐了,跟着大笑了起来。大家伙儿又起哄,让黑皮继续唱。黑皮是个兵油子,也不害臊,得了些滋味儿,学着如意楼里姑娘的调调,又比着兰花指,捏着嗓子唱了起来。
    “荷叶上露水儿一似珍珠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活活的将人来闪……”
    这边儿越来越热闹,一群辎重兵士们抱着肚子疯狂大笑着,可笑着笑着,原本低垂着头的夏初七,突然发现不对味儿了。众人的笑声扭曲了一下,嘎然而止。
    “别唱了!前面还有十来里地就是潍县,青州府地界了,大家小心着点。”
    来人的声音温和也熟悉,夏初七垂着脑袋,手心捏得死紧,心里有点儿发虚。这人正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夏常。
    这次北伐洪泰帝任命夏常领了辎重营的事务,虽然只是一个“后勤指挥”,但这些都是老兵油子,心里头其实并不卖他的账。他是天降大官,没有过行伍生涯,有众人眼里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基本都觉得这人是走后门,吃的他老爹夏廷德的剩饭。
    不过心里怎么想不重要,他如今是辎重营的指挥使,都得听他的。
    “小公爷,我们都知道了,兄弟们讨个乐子罢了。”
    夏常骑在高头大马上,看了一眼四周的兵士,声音低沉了一些,“不要掉以轻心,这一路上,南逃的流民越来越多了,前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
    “是,指挥使大人!”有人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可这前方在打战,肯定有流民往南逃的。要是不逃,那才就奇怪了……”他没有明说,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有一点讽刺夏常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意思。
    夏常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按着腰刀的手紧了紧,似是有些无奈。领了辎重营的事务,他一直想要与下面的人打成一片,这些日子来做了不少的努力,看着他们没有表现出来的鄙夷,他抿了抿唇,看向黑皮。
    “换一个唱吧,不要唱这种动摇军心的曲子。”
    众人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纷纷愣住了。
    直到老孟踢了黑皮一脚,黑皮才反应过来,笑逐颜开地“哎”了一声,得劲儿地大声唱——
    “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来乱如麻,
    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
    眼见的吹翻了这家,吹伤了那家,只吹的水尽鹅飞罢!”
    正在这时,一声“嘚嘚”的马蹄声在前面响了起来,敲在烟尘滚滚的官道上,远远便是大喊“报——”,接着,一个身着重甲的兵士跳下马来,看那脸上的胡茬就知道是前面过来的。
    “指挥使大人,大将军王有令!”
    很快他递上了一个火漆封缄的印信。歌声停下来了,夏常拆了开来,看完了回报那人,“兄弟回去禀报殿下,辎重营定能按时到达。”
    那匹飞驰的骏马离开了,众人再也没有了唱曲的心情。
    实际上,就在辎重开拔的第三天,赵樽带领的北伐大军就已经赶到了前面。辎重部队虽然“先行”,可车队的粮草军械都是负重物资,行军的速度慢了许多。
    就在五天之前,晏二鬼带领的先锋营,已经到达了与北狄对峙的蓟州。五千人的先锋营收编了蓟州总兵马朋义的残余部队,以一个通宵的代价,拿下了蓟州城外的下仓镇驻扎。赵樽的主力军是于三日前到达下仓镇的。大军到达,未等驻防,便一鼓作气拿下了蓟州城。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夏常看着官道的方向,扬了扬手,大声说道。
    “将士们,大将军王命令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到达青州。大家加快脚程,速度赶路,前方还等着粮草呢。”
    “是!”
    整齐划一的喊声之后,再没有了议论声,有的只是长长的沉默。尤其是对于第一次经历战争的人来说,心里的紧张感,更是拔到了尖端。过了潍县就进入青州府境内,再过去没有多远就是蓟州了。也就是说,离前线已经很近了。
    “小齐,你怕吗?”
    良久,夏初七才听见小布低低的声音。
    她没有回答,目光一直望着远处的连绵不绝的官道,想象着蓟州那烽火连天的战场上,赵樽在做什么?他又在想什么,有没有亲自上阵杀敌……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因为真正的战争,与她想象的实在不太一样。
    到了潍县,一入青州府地界,越往北边走,一路上见到往南逃命的老百姓就越多。一家一家,一户一户的人都在流离失所,扶老携幼,牵猪赶羊,告别家乡,那画面点缀在满目疮痍的地面上,是她以前在任何的影视作品中都没有见到过的,这才是真正的荒凉。
    突然之间,她就想到赵樽说过的那句话,战场是“愚蠢的人类自我铸就的坟地”,她发现他说得对极了。春日的柔和绿意,半点也照不出来心旷神怡,繁华被大军的铁蹄践踏之后,再也找不回应有山美水美。
    “让路让路——”
    正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一阵骚动。
    夏初七奇怪地转过头去,看着后面官道的方向。
    在一声声战马的长嘶中,几个趾高气扬的人策马从官道上呼啸过来,像赶着去投胎似的,他们速度极快,把原本整齐的辎重队伍弄得混乱了起来,一阵阵的鸡飞狗跳,众人避让不及。
    “指挥佥事……”
    没错儿,那高坐在马上得意洋洋的男人,正是辎重营的指挥佥事夏衍。这是夏初七第一次见到他的另一个堂兄。这里到青州只有一条官道,辎重队伍原本走得很有秩序,可他这么突然的一闯,不仅辎重队伍得让道,而且队伍里的骡们马受了惊,叫的叫,唤的唤,扯着车辘轳“吱呀”乱响,瞧得她心里一声发恨。
    这个夏衍与夏常性子不同。虽然同样是夏廷德的儿子,可他明显与他那个弟弟夏巡一个样,为人嚣张任性,没有上过战场,还喜欢过官瘾,挥着马鞭拽得不行。
    夏初七正在心里腹诽,便听得小布低低说了一声。
    “这人投胎啊,真得认准肚皮……”
    夏初七愣了一下,剜他一眼,心里有些想笑。
    “小鸡仔儿,你说谁呢?”
    谁也没有想到夏衍的听力会有那么好,已经走过去了的战马突然被勒住了,他调头朝小布走了过来。夏初七心里一惊,要拉小布已经来不及了,夏衍手中的马鞭甩了过来,直接抽在了小布的身上。
    “胆敢辱骂指挥佥事大人,你小子不想活了?”
    拍马屁的人,从来都有很多。有众人的指指点点里,夏初七感觉到身边的人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就被马鞭给卷倒在了地上。她以为抽一鞭算完事了,可谁知道夏衍根本就没有收手的打算,又是一鞭子,狠狠的抽了过来,接着又一鞭。
    “啊……”
    小布在撕心裂肺的惨叫,浑身颤抖着,身体抖如筛糠。
    夏初七手心攥紧了,脚踏出去一步,手臂却被老孟给拽住了。
    她看向老孟,老孟冲她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有的时候,对于这种纨绔子弟来说,越是有人出头,他越是会觉得被挑战了权威,只会害了小布。
    她咬着下唇忍了下来,贱人,太渣了,总有一天得收拾了他。
    ……
    青州营房里,灯光如豆,小布趴在褥子上,一阵阵呻吟。
    “小齐,好痛,痛死了。”
    夏初七检查着他身上的伤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谁让你多嘴的,活该!”
    “当官的……都不是东西……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听着他像个孩子似的哭泣,夏初七有些心疼他。十四岁的年纪,远离了家乡亲人,明明就是来行军打仗的,结果敌人还没有碰上,先被自己人给抽了一顿,他也真是可怜。
    “你啊,幸亏遇到我,可以少吃苦头。”
    夏初七叨叨着,拿出自己带来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瓶来。
    “不要怕啊,我在你伤口上洒些盐,等痛麻木了就好了。”
    “啊”一声,小布惊恐的看着她。
    夏初七“噗嗤”一下,看着他煞白的脸。
    “逗你玩呢,还真信了?”
    “哦。”感觉到伤口上丝丝的凉意,小布愣了一下,才看着她说,“小齐,你怎的带了这么好的药?我总觉得你与我们不同,你家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都好奇,小布也不例外。实际上,战场上医疗吃紧,像他们这样的低等兵士,就算受伤了也不可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像他这样受了伤还能有金创药,自然是感激不尽的。
    夏初七低着头,白了他一眼,放下了小瓷瓶,洗了手回来替他拉起被子盖好,低低地笑,“我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你啊,享受的是王爷的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