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三年腊月二十八,除夕,雪。
刚刚遭遇了战争洗劫的沧州城,在大年三十这样的日子里,即便头上悬着刀光剑影,老百姓们仍是喜乐融融,放鞭炮,挂灯笼,穿新衣,祭拜祖宗,辞旧迎新。
华灯初上的街道,一片透光,流光溢彩。
夏初七携了赵樽的手漫步在人群之中,抿着嘴巴,四顾张望着,看着灯火通明的沧州城和鳞次栉比的商铺,久久没有吭声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晋军的战后安抚工作做得不错。沧州之战结束不过短短的时日,沧州城的老百姓似乎就已经褪去了战争的阴影,也不再惧怕晋军了,过起了与原先一般无二的悠闲生活。
如此,甚好。
也不负了他们费的心力。
夏初七想着,轻轻一笑,握紧了赵樽的胳膊。
这条街是沧州最大的一条主街,原先就极为热闹,适逢今儿除夕晚上,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一年多战争的烽烟之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繁华盛景。
“春归阁!”
三个烫金的字,吸引了夏初七的注意力。
“这就是沧州有名的春归阁?”
她喃喃着,抬头看去。一抹带着暧昧色彩的垂帘从窗口落下,与檐下挂着的大灯灯笼相映着,在冷风中一摇一摆。帘内传来的莺声燕语,悦耳撩人。丝竹声里,伙计在吆喝,姑娘在娇笑,客人在开怀,偶有一两个怀抱琵琶的娇美身姿,从帘后的灯光中映出,皮影戏似的,瞧得她心里痒痒。
“赵十九……”
夏初七摇着赵樽的胳膊,目光像长了勾子。
可她声音还未落下,赵樽黑着脸打断了,“不行。”
夏初七“咦”一声,“你晓得我要说甚?”
赵樽冷哼,“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爷怎不知?”
“呃”一声,夏初七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一个把眼珠子摁回眼眶的搞怪动作,看着风雪中赵十九冷肃的面孔,突地吡吡一笑,凑近了偎在他身边,小声问,“我问你哦,你到底有没有去过青楼?”
“……”某人选择性不回答。
“那就是去过。”夏初七眯眼。
“哼!”某人拽着她的手便要走。
“矫情啥啊?去过我又不怪你。”夏初七拉紧他的手,大步往春归阁的大门去。赵樽看着她身上的男装,想到她出营时执意换上的表情,突然有一种中计的感觉。
“你早有预谋?”
“嘿嘿,听说这儿今晚有歌舞表演?”
“……无聊。”
“不不不,太有聊了。暖香、春阁、留人醉啊!哈哈哈,赵十九,看看公子我帅不帅气?”
“……”
时下的青楼,尤其是上档次的青楼,便不像后世以为的那样,里面全是卖丶身的娼妓。其实,青楼里有好多惊才绝艳的美人儿。她们吟诗诵词、弹琴唱曲,无一不精,确实也有值得人欣赏的地方。
在一个没有春节联欢晚会还远离家乡的孤独年夜,夏初七想:能到青楼里看看节目表演,也是一件极有意思的消遣。
看他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春归阁门前迎接的姑娘抿嘴笑了起来,香帕一甩,娇俏的走近。
“二位公子,里面请。”
“好说好说……”夏初七打着哈哈,听着姑娘娇媚的声音,朝赵樽挤眼睛,“看这美人儿,骨头都给爷喊酥了。”
赵十九毫无反应,目不斜视,夏初七不由咧嘴一笑,拽着他的胳膊大步往里,自来熟的东瞅西瞅,“表哥,既来之,则安之,大方点嘛。”
表哥……?
赵樽嘴角跳动一下,不由就想到了元祐。
这时,诡异的事发现了。下一瞬,元祐的声音真就从二楼的屋子里传了下来,“喜娘,给小爷换一个好看歌舞的包房。”
赵樽眉头一皱,反抓住夏初七的胳膊,冷着脸径直从楼梯上了二楼,一路上,引来姑娘们的连声惊叫,他却似是未见,在夏初七尴尬的连连赔笑中,他直接入屋拉开帘子,大步走了进去,目光落在那个半倚在软榻上听曲的风流公子身上,一言不发。
“天禄……表,表弟?”
一代煞神从天而降,元祐什么感受?
他懒洋洋的身子腾地直起,手一抖,杯中的酒差一点就洒了。似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他们两个,元祐尴尬的咳了一声,放下酒杯,摆手示意屋子里的两个姑娘退下,方才正儿八经地起身拱手作揖。
“二位公子,怎的也有雅兴,青楼听曲?”
不知道男人在风月场所遇见熟人,是不是都像元祐这么别扭,反正夏初七看到他强装的镇定下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有些憋不住想笑。
“表哥……”
冷哼一声,她绷着个脸。
“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说你好呢?这么伤风败俗的事儿,怎么做得出来?晋军可是有严令的,禁止眠花宿柳,嫖娼狎妓。你倒好,明知故犯。”
“我……哪有狎妓?小爷是来看歌舞的。这都素几年了,听个小曲儿咋啦?”元祐斜睨着她,辩解完了,眼珠子一转,突地反应了过来。
“不对啊。你这分明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且说说,你俩又怎会来了?”
“哼,我们是尾随你来的。为的就是教育你的思想,并挽救你的灵魂……于水深火热之中。”
夏初七板着脸,说罢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赵十九,再次轻咳着压下笑意,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元祐。
“表哥啊,我早就奉劝过你的,做人要诚实,要厚道。你说说你,先前劣迹斑斑,污染了秦淮河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沧州城也不放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这么难吗?早个正经女人陪着你就这么难么?怎么就教你不听呢……”
她老气横秋的说到这里,突地拽着赵樽坐了下来。
“唉!你自己说吧,坏了军规,打算怎么办。”
元祐被她语重心长的一顿鞭挞,初时感觉自己似乎真是十恶不赦了一样,可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他突地反应了过来。
“真有你的。”
哼一声,他坐下,喝茶,漫不经心的瞥她。
“说吧,表妹,又想诓我多少银子?”
“……瞧你说得。”夏初七脸上笑开了花,“我是这样的人么?你这话,太伤害我弱小的心灵了。表哥,我这般做,真的只是为了你好……嗯,不如这样好了,你违反军规的事儿,咱就不计较了。不过今儿晚上春归阁的费用,你全包,你再另行补偿我一百两,如何?”
元祐“啊”一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顿一下,他呻吟着看向赵樽。
“天禄……你评评理?”
赵樽面无表情,淡淡看着他,一身芝兰玉树般的光华,并没有被他身上朴素的衣装所掩盖,一股子冷峻的俊气中,隐隐透出的尊贵雍容,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少鸿,你是不愿?”
“当然不愿啊……”元祐再次哀号。
“那好。”赵樽面色微沉,剜他一眼,“你既不愿听她,那便听我,如何?”
“成。”元祐鸡啄鸡似的点头。
赵樽道:“今儿晚上,到春归阁的晋军将士所有费用,你一人全包。”
“啊……啥啥意思?!”
元小公爷欲哭无泪,一知半解。
这时,不等赵樽解释,包房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欢呼,等元小公爷打了帘子去看,只见外面除了笑意满脸的丙一之外,还有十几个晋军将校。他们原本在楼下等着看表演,先前看见赵樽与夏初七入内,赶紧夹着尾巴躲了起来,却被丙一给一一揪了出来。
其实,军中男儿去青楼,这几乎是每支军队都屡禁不止的事儿。大家都是大老爷们儿,只要做得不过分,下至士兵,上至将军,大抵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领兵之人更是明白,男人这个物种,正常的需求无法满足之时,便很容易滋生事端,尤其是在他们空闲的时候,如今他们出来看看姑娘,解解眼馋,也是稳定军心……
只不过,他们不敢面对赵樽。
却没有想到,晋王竟然帮他们把费用问题都想好了,狠狠敲了小公爷一笑。他们的兴奋之情,可想而知。
于是乎,春归阁中最大的、位置最好的、最奢华的一个包房里,便成了元小公爷的包场。罩灯影影绰绰,丝竹绵绵绕绕,坐在这间包房里,可以用最好的视角看到楼下的歌舞表演台子,而且元小公爷“财大气粗”,叫了春归阁里最好的酒、时令水果与下酒的小菜,摆了满满一大桌,映着坊中的红灯笼,不仅有寻欢之乐,还有十足的年味儿。
酒过三巡,个个面红耳赤,一杯接一杯的朝元小公爷敬酒致谢。
“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公爷,今日多谢您的盛情款待。来日入了京师,兄弟们再请……”
这不废话么?入了京师,何年何月?
元祐一肚子苦水,脸上挂着僵笑。看着一坛又一坛见了底儿的酒,想到自个儿兜儿里的银子,再看看波澜不惊的赵樽,他都快哭出来了。
“既是知己,不必千杯,情谊也在。”
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不想让人喝了。
可这些人心里懂了,嘴上都装不懂。
“哈哈哈。那哪成?喝啊!得继续喝。”
“今日除夕夜,好不容易得了清闲,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看着他们兴奋的脸,元祐暗自咬牙,“你们这帮孙子啊……”
丙一托着腮,侧眸,“小公爷在说甚?”
元祐一愣,随即哈哈僵笑,转头看向楼下,随手一指,“喏,我在说楼上那小姑娘的琵琶弹得不错……”
不得不说,这些男人也奇葩,来的时候原本都是为了看姑娘的,可有了酒,有了兄弟,早把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被元祐一提醒,方才有人随着看去。
只可惜,他们没有发现哪个小姑娘的琵琶好,倒是发现楼下有一个身姿玲珑的侑酒姑娘,被一群寻欢的客人调戏着,像是极不情愿,忸忸怩怩的,始终垂着头,手上的绢儿都快要绞出水来了。
“他娘的,这不是欺负人么?”
夏初七笑,“放开那姑娘,让你去?”
“嘿嘿!差不多这意思。”
几个老爷们儿笑了笑,倒是没有多少调侃之意。只叹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小姑娘出来养家糊口也挺不容易,便换了话题,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元祐的酒坛上。
夏初七对姑娘不感兴趣,对酒的兴趣也不大。只是喝着喝着,也不知怎的,越发想念起在北平的女儿来。
喝下一杯,再灌一杯,在元祐苦哈哈的眼神下,她道,“赵十九,你猜猜,宝音这会儿在做什么?”
赵樽从始至终都尽职尽责的喝着酒,在替元小公爷烧着银子,不曾注意楼下的歌舞,也不曾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会子听了夏初七的感慨,面色稍稍一沉,也有些想念闺女了。
但顺着她的话,他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放鞭炮?”
夏初七还苦着脸。
“剪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