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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8)
    谢玟常年在重华宫里出入,他的小厮为他撑着伞,风霜雨雪从不断绝。童童说得没错,他的多情就是一道最致命的软肋,在其他皇子西席视若无睹时,谢玟会叫停那些明目张胆的欺凌。
    成华三十七年夏,暴雨天。年仅二十二岁的谢玟俯下身,那只精致优雅、属于执棋人的手,除了摆弄棋子之外,也同情心泛滥地擦干了萧玄谦沾满泥水的脸。
    他看到一双怔然的双眼。
    干净的布巾很快就被弄脏了,谢玟不在意这点东西,他问:你冷不冷?
    少年没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谢玟,这种眼神跟他身边的那只瘦弱的、相依为命的猫如出一辙。
    为什么不反抗?谢玟道,你不是打不过他们吧。
    萧玄谦看着他,反应了好久才道:因为我想活着。
    想活下去。谢玟温声道,这么有勇气,已经比任何人都好了。
    他站起身时,给萧玄谦留了一把伞,还有一张棋谱。但他不知道的是,萧九没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他虽然有了伞,却不舍得让伞淋雨,他太珍爱这份礼物了。
    这世上不被重视的东西,有他一个就够了。
    第11章 解忧
    帝师大人?简风致看他停住话语之后愣了一下神,在旁边小心地喊了一句。
    谢玟收回思绪,仓促地敛回目光,避过萧九的出身,跟小采花贼说了一堆朝堂中事。简风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很给面子地配合故事,似乎觉得这些明枪暗箭既复杂又刺激。
    就在两人聊天时,原本静谧恭肃的殿外忽然响起一截凌乱的脚步声,近卫和内官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崔盛的声调苦口婆心地响起来:公主、公主!您不能进去陛下要是知道了
    另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嗓音坚定答道:那就让皇兄砍了我的脑袋好了!
    话音未落,紧紧闭合的殿门被双手推开,一个年方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站在门前,她的腰上挂着一截镶金的鞭子,背着光站在眼前。
    殿门打开,光线铺天盖地地翻涌而来,几乎笼罩在人的全身。谢玟手里的玉狮子跟着紧缩了一下瞳孔,眯起眼。
    解忧公主萧天湄定定地站在那里,她看着谢玟,忽然长舒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谢先生,我就知道您回来了。
    海上仙山之类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除了沈越霄这类的心腹,或许有些还不得知,但宗室之间总该知悉了。
    谢玟看着她道:湄儿。
    她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似乎错过了女孩儿变化最大的三年。
    萧天湄是先帝最小的女儿,排行十七,今年只有十六岁。正因为她年幼,所以在夺嫡之战中得以保全、毫发无伤。而且她不曾跟萧九一同读书,母妃也从未做过对不起萧九的事情。
    因为她的母妃早逝,这位最小的妹妹几乎是萧玄谦和谢玟养大的,虽然不曾说过,但萧天湄早已觉得谢玟如同她的长辈父母般,乍一听到那个传闻,不啻于迎来至亲复生,非要亲眼看一看才行。
    一旁的崔盛先是躬身行礼,然后摸到了郭谨身侧,嘀咕道:陛下还在前朝,你看这
    郭谨郭大监将拂尘换了个方向,冷着脸道:难道你还敢上去强行不让两位主子见面吗?
    崔盛无奈摇头,叫来后面伺候的文诚,让他赶紧去禀告陛下。两位内廷大监恭顺在站在一旁,看似眼观鼻鼻观心什么都不说,实则他们在侧,就已是最大的保险了。
    萧天湄走到谢玟面前,她的眉宇还很稚嫩,但已是一顾倾城的美人胚子。少女的手按在腰间的鞭子上这是谢先生赠送的,是她往年的生辰礼物。
    先生,萧天湄愈发动容,她哽咽了一声,压住了颤抖的哭腔,强自镇定道,下个月十九,湄儿要过生日了。
    三年的时光对于他跟萧玄谦来说,只不过是少了触摸的温度,记忆里的一笔一划还都完整如初,但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她的人生尚且如此之青涩,分离便如此之漫长。
    湄儿,谢玟心生无限感慨,除了久别重逢之外,还有些不辞而别的愧意。你要十七岁了,湄儿是大人了。
    萧天湄登时万分伤感,她扑进了谢玟的怀里,原本占据那个位置的大白猫扭着尾巴坐在一旁,似乎早早地体悟到了少女的心情。
    带着风、带着奔袭而来的日光、带着淡淡的脂粉和香薰味道,萧天湄埋在谢玟怀中,闷头哭了好一会儿,仍觉似幻似真,直到她想起身为公主的体面来,才抹去眼泪,眼角红彤彤地道:既然已经回来,皇兄为何不让我见?难道他心里介意我,要一个人独占谢先生吗?
    谢玟虽觉这话说得有点怪,但对这么个小孩的用词也没什么严苛的要求,道:他介意谁都不会介意你的。
    不,他会。萧天湄硬邦邦地道,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九哥了。就算是贵为天子、贵为九五之尊,没有谢先生在,皇兄也只不过是个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湄儿?谢玟没想到他们兄妹的关系竟有如此巨大的变化。
    萧天湄站起身,背过去又擦了擦泪,发鬓上的流苏晃动不定:他既然知道先生是个贵重之人,却还不放在心上,将你跟其他乱臣贼子相提并论。拔除心腹、剪去羽翼、一步步逼先生只能服膺于他,做一个被掌控被钳制、没有自由的傀儡玩偶,难道九哥不知道当初是谁垂怜他、是谁为了解他的燃眉之急、救他百万雄兵,出京千里,几乎死在琼都的那条官道上?!
    除了系统之外,对他们两人之事最清楚的就是萧天湄,但湄儿那时毕竟年幼,就算是明白,也不过只是记在心里而已。
    公主转过身,已然褪去了哭泣之态,神色坚韧:我原以为皇兄待您是不同的,看来我错了。忠臣良将功高震主、从龙之臣不得好死,他要唯吾独尊,要无人管束,要说一不二,不要先生您了。
    谢玟沉默片刻,他几乎忍不住地想叹气,自从回到紫微宫之后,他叹气的次数不在少数。三年以前,湄儿依赖萧九尤胜父母,将她的皇兄视为天底下最贤明之君、最聪慧之主,但如今,这两人之间的隔阂深重难解。
    他跟萧九一起养大湄儿,待她如自己的子女一般。正因如此,萧天湄的每句话都像是将他这些年的疑虑、思考、迷惘,翻来覆去地拨弄、展示,如同开裂的伤口,明明已经陈旧结痂了,用力撕扯,却还能流出血来。
    他接回您,也不是皇兄真的幡然醒悟了。萧天湄面有冷色,谢先生,他只是知道不能没有你,越是狠毒无情之人,越会深夜梦魇、备受折磨,他不过是想象征性地偿还、摆脱自己的折磨而已。我虽欣喜您回来,但也想干脆就让皇兄一世都念着您,才算偿还。
    谢玟不知道萧玄谦会后悔,他以为对方所做的种种,都是做足了准备要跟自己一刀两断的,没想到他却后悔了。
    他见湄儿情绪激动,久久难以平复,便像以前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顺手将少女鬓边的朱钗扶正。但他没见到晃动的流苏之下,萧天湄看着他、却又溢满难过的双眼。
    朱钗穿过青丝,公主却迟迟地闪避了一瞬,道:我已长大了,先生。
    谢玟愣了一下,他还没有太反应过来这三年的变化,就好像湄儿还只是十一二岁似的,本朝虽然讲男女九岁不同席,但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十一二岁也就是上小学初中的年纪,跟他根本不是一个辈分的,所以一时忘却了男女之别。
    他收回了手,自我提醒似的道:对你已经长大了。
    他不让您出去吗?萧天湄忽然问。
    谢玟见她情绪激动,怕湄儿会做出不顾一切、找萧九吵架之类的事情,迟疑了一下,却耐不住一旁的简风致嘴快:是啊是啊,还有我呢,我跟帝师大人都快闷死了,公主殿下能不能
    简风致本想说给我们送点话本来看看,话音未落,就见到红衣朱钗的解忧公主勃然大怒,她年纪尚轻,却知道自己是为数不多、能在萧玄谦面前被纵容的几人之一,这种时候更被冲昏头脑,恼火道:什么皇兄、什么陛下,他连尊师重道都不懂!关押强迫自己的老师,他还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
    简风致闻言大惊,凑到谢玟耳畔小声道:你是被强迫的?!
    谢玟抬手把他的脸推远:滚。
    简风致才被推开,就见到大敞的殿门间光线忽然被阻挡了,一旁侍奉的宫人近侍全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崔盛和郭谨两位大太监连忙口称万岁迎了过去。他再一抬头,见到公主殿下的身后,一个熟悉且令人胆寒的身影立在不远处,寂静无声地望了过来。
    天湄。萧玄谦的声音沉沉地响起,过来。
    萧天湄背后一僵,但她正气盛,当即便扭过头来,手指抓着衣衫,揉搓出了一道道褶皱: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谢先生!
    萧玄谦的目光穿过她,望向了她身后的谢玟,他见到老师脸上并无明显的不悦之色后,才在心里忽然松了口气,转而扫视了一眼少女: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我什么都要听你的吗?萧天湄道,皇兄,皇兄!你从小看着我长大,难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性?我们这样的情谊,又跟谢先生相识这么多年,你还要错到什么时候?!难道你真是冷心冷肺,什么也不顾
    跟老师认识多年的是我。萧玄谦皱着眉打断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萧天湄被驳得哑然,她脸颊涨红:你对他不好就是跟我有关系!皇兄虽然不是我的长兄,但我曾经也视你如父,更是将谢先生视为
    她话语一顿,忽然噎住了,晦气地跺了下脚,改用了另一句说辞。
    另一边,玉狮子已经重新回到了无人占领的温柔怀抱里,它靠着谢玟的手若无旁人的睡觉。看着皇室兄妹吵架大戏的简风致颇觉刺激,忍不住问帝师大人:公主想说什么来着?
    谢玟没理他,反而是他的脑海里,一直没说什么的童童突然开口,似乎旁观了很久地隔空回复道:可能是想说长嫂如母吧。
    谢玟:
    连撸猫的手都停了,很想在此刻缓缓扣出一个问号。
    第12章 保护
    你多装点死,我还能活得更久些,免得被你和小皇帝一起气死。谢玟跟系统道。
    童童哼了一声,嘀咕道:以前狗皇帝说要伺候你沐浴的时候,也没见这么矜持要面子,你对他就是宠溺纵容、万般都是小事,什么都能改正,什么都能原谅,对着我就凶来凶去,好像我不是这个世界上跟你最亲的系统似的。
    她本想说最亲的人,又想起自己的本质,只得改了下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谢玟跟童童其实才是在这世上相伴最久、最知底细的彼此。幸好萧玄谦不知道这样一个存在,否则以小皇帝的脑回路,又不知道要怎么想。
    一旁的简风致并不知自己的问题被回复了,眼前的皇室风波过于摄人,少年下意识地往谢玟身边躲,可不待他躲到谢帝师的身后,就被一道目光飞刀似的扎上了,简风致后脊一僵,不回头也能感觉到陛下的盯视,当即又跟帝师大人拉出至少一臂远来。
    萧玄谦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已无兴趣跟湄儿争论:带公主回府。
    是。听候吩咐的郭谨低头行礼。跟老熟人崔盛不同,郭谨虽是宫廷内官,但却习武,甚至悄悄领着一部分暗卫之职。
    绯衣太监上前几步,面容恭敬地压低,却又不容拒绝地抬臂钳制住了解忧公主的肩膀。萧天湄登时动弹不得,几乎咬碎了银牙:皇兄!
    就在郭谨面容无波地要请走公主时,他的手背忽然被另一人的触感覆盖,力道轻柔地拨开他的手指,谢玟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哪有这么对待女孩儿的呢?他道。
    郭谨除了当今陛下以外,几乎没有人能命令他别的事,但他一听是谢玟的声音,便知自己只能松手,躬身向帝师道:谢大人,老奴也只是谨遵圣命。
    萧天湄浑身一松,她接触到谢先生的温度之后,陡生一股无可比拟的安心感,仿佛她并不需向自己最亲的哥哥据理力争、情谊撕裂如碎帛,而可以得到庇护了。
    谢玟收回了手,目光穿过湄儿的肩头望向萧玄谦。他将怀里的玉狮子放下,拨了一下少女的手臂:到我身后去。
    萧天湄下意识地后退,她所面临的激荡和对峙,仿佛都被屏蔽了。天地之间的风霜雪雨再残酷,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谢玟还未说话,小皇帝便已煎熬难耐,即便那是湄儿,他也被对方这样的举动折磨得情绪起伏,他觉得自己真是个疯子,但常常又想,疯得好,不这样怎么活得下去?
    谢玟就是谢玟,他不能站在别人的身前,替其他人遮风挡雨,他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就算重来一千遍、一万遍,也理当如此。
    萧玄谦盯着那截趋近于淡烟灰的衣摆,一动不动地道:老师。你怎么能站在我的对立面呢?
    谢玟道:原来你没有视我为敌过吗?
    我
    还是说,谢玟的思路忽然无比清晰,他不紧不慢地道,革除良臣、收回令牌、不许任何人与我私交,否则便动辄降职贬黜、流放千里往昔种种,都不是视我为敌,都是对老师的一片孝心吗?
    童童小声道:太孝了,孝死我了。
    谢玟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道:我一心与你经营一个盛世皇朝,萧玄谦,你要是不要,可以不必骗我,我也不是非你不可的。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一有类似于后悔的迹象,萧玄谦便容易失去理智。小皇帝根本听不得这话,他步步逼近,直至将谢玟的呼吸都纳入身畔,侵入了对方的安全距离,嗓音低沉地道:不要这么说。
    谢玟的肩膀被按住了与他那种轻柔的拂落不同,萧玄谦的掌心几乎贴着他的骨骼,隐隐有一种完全被包裹、被掌控的错觉。
    谢玟气息一滞,原本只是压着他肩胛骨的手掌,向侧后方蔓延,指腹贴上了后颈,温润微凉的颈项肌肤被对方的手指按住,沿着齿痕和曾经吻过很多次的地方不断摩挲、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