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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本 第66节
    “贺予,你迟早要靠你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
    “你需要重新建立与人,与社会之间的桥梁。”
    “我祝你早日康复。”
    “喂,小鬼。”
    “你不疼吗……”
    “……”
    当年谢清呈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撬开了贺予内心枷锁,让他多少愿意视谢清呈为不同的鼓励,那些在贺予曾经极度困顿时,给与过他的安慰,在这一刻都如芥子尘埃般浮上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荒谬冰凉。
    贺予看着灯塔。
    灯塔无光,他的眼底也黑的可怕。
    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这些视频拍摄的几乎同一时间,前后相差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月,谢清呈就辞去了他的私人医生一职,然后就仿佛要脱出龙潭虎穴,远离什么恶性传染病病人似的逃之夭夭了。
    医生在给他清创,手臂上那个枪伤,竟好像忽然剧痛了起来。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全身发冷?
    又为什么面色苍白?
    “……贺予。”
    “……”
    “这件事我……”
    贺予听到旁边谢清呈的声音。
    他耐心地,等待着谢清呈把话说下去。
    一秒,又一秒。
    可谢清呈没有继续了。
    这些话确实都是他说的,无论起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其中藏着的秘密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他亲口之言,而且在秦慈岩事件的浪潮中,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那一个。
    那么,他也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和这个少年多做解释。
    这一瞬间贺予忽然觉得很荒谬——他原本就讨厌医生,他一开始也厌憎谢清呈,谢清呈是靠什么获取了他的信任,又是用什么办法让他多少对他敞开了一点内心的大门?
    不就是所谓平等的对待,不就是将他视为正常社会的一份子,支持着他从黑暗的恶龙巢穴里走出来,去碰一碰外面的万丈光芒?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在秦慈岩出事后,在谢清呈离职前,这个男人又说了什么呢?
    贺予慢慢地合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被谁毫不容情地掴了一掌。
    那一巴掌因为隔着沉甸甸的岁月,落在脸上时,力道已经不那么重了,贺予认为自己根本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只是血肉间,隐隐的,终还是会有一些轻微的刺痛。
    “好了。伤口暂时给你包扎了,我派个人送你去医院。”负责医务工作的警队人员对贺予道,“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你跟我去另一辆车上吧。”
    “……”
    “同学?”
    贺予睁开眼睛。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太让人觉得恐怖。
    谢清呈的手机有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进来,关心的,着急的,确认的……目的不同的电话都在此刻疯狂地涌入。
    谢清呈没有去接。
    他看着贺予的侧影。
    而贺予只是温文尔雅地和那位警队里的医生说了句:“谢谢,真是麻烦您了。”
    长腿一迈,步履从容地下了车。
    他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这会儿他要提前先走了,他才终于愿意停下来,微微侧了脸,警灯的红蓝光在他光洁的侧颜描上一层变幻莫测的光边。
    他轻轻笑了一下,火光在他暗色的眼里闪烁:“谢医生。想不到,真相原来是这样。”
    “……”
    “装了这么多年,你也实在是牺牲太多,真是辛苦你了。”
    “……”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贺予觉得当真是太讽刺。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就是被人当作异类。
    是谢清呈走进他孤独的巢穴,给予了他一个美好的信念,让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甲胄,让他相信终有一天,他也可以找到通往正常社会的桥梁。
    他是那么坚定的相信着谢清呈的话,哪怕再是讨厌他,哪怕被他划得那么界限分明,哪怕谢清呈曾经走得那么无情,他还是理解他,还是傻子一样捧着那几句鼓励他的话,披着他给予他的盔甲,执着的,过了那么久。
    可那甲胄里面,原来是带着刺的。
    他以为它能抵御住外面的冷嘲热讽,可它却在猝不及防时,从内里触发千根刺万柄刀,它伤及他,从头到脚。
    谢清呈给他的信条是假的。
    连他也骗他。
    “谢清呈,你如果那么害怕我,其实从一开始就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不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不用和我讲那么多违心的大道理。那样,也不至于……”
    贺予停住了,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的身影很孤独,声音竟还是非常冷静的——就像谢清呈曾经期望的那样,就像谢清呈曾经教他的那样。冷静至极。
    贺予最后只是笑了笑,他淌的热血还在谢清呈掌心,他的冷笑已飘零风里。
    而后他彻底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警队的人,往另一辆车的方向走去。
    第44章 曾经
    眼前,仿佛又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固执地,无助地,却又拼命隐忍着,望着他。
    在他要离开贺家的那一天,他从那个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一点不属于病患的珍贵东西。
    但是他的心太硬了,对某些情绪又不那么敏感,何况他当时还被许多事情缠了身,没有什么心思仔细分辨一个孩子的情绪。他于是本能地不相信那双眼睛里,是带着医患之外的感情的。
    他一定要走。
    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是被他丢弃的。
    是被他在秦慈岩事件的乱潮中,狠心松了手的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被病痛的逆流卷进漩涡中时,曾经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就像一只把小爪子递给人类,信任过人类,却终究被人类所欺骗,被折了翅翼,抽脊断爪的幼龙。它呆呆趴在岩石上,受了伤,小翅膀小指爪上都是干涸的血,却为了龙的面子,不肯吭得太重。
    贺予是个很有自尊的人,所以他尽量克制地说——
    “谢清呈,过去这些年,我经历过很多医生,他们让我吃药,给我打针,以看待一个独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只有你不一样。”
    “因为只有你,会把我当成是一个应该融入社会的人。你和我说打针吃药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联系,去建立一个强大的内心,才是我能撑下去的唯一出路。”
    “谢医生,虽然我和你不算太亲近,但是我……”
    “……”
    “我……”
    “我以为你不仅仅把我当一个病人在看,你也把我当做一个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他这样高的自尊心,最终还是被逼着说出了那样近乎幼稚的话。
    “我有很多零花钱,可以——”
    可以雇你。
    我可以留下你。
    能不能,不要走啊?
    能不能留下来。
    谢清呈那时候以为,贺予有这样强烈的不舍,或许全部都是因为谢雪,或许连贺予自己也是那么认为的。
    但其实不是的。
    他闭着眼,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贺予小时候拒绝打针吃药,被他扛在肩上,那双手从挣扎到顺从,就这样安静地伏着,搭在他的肩头。
    “谢医生。”
    “谢清呈。”
    声音从稚嫩,到变声期的沙哑。
    再到后来,成了一句含着伤感,却硬生生被倔气和冷漠所覆盖的——
    “——谢清呈,你没有病,但你比我还没有心。”
    ——你没有心……
    我的病还没有好,还那么重,你为什么就抛下我……
    “砰!”刺耳的枪声,迸溅的鲜血,淌在他掌心的鲜血,少年在黑暗中冷得透彻的一双杏眼。
    他说,谢医生,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你装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被抛弃又被伤害的幼龙,是不是面对那个把它的天真与热切踩在脚下的人类,就是这样的神情?
    肩上的力道和温度好像就此消失了。
    谢清呈闭着眼睛。
    只有掌心里,仿佛还沾着鲜血的余温。
    “很累了吧。”
    忽然间,有一个人在他背后说话,肩上的力道又回来了,有一只手按在了同一处位置。
    他睁开眼,在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