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在盛极的白光下,化作寥寥黑烟,消散在空气中。
恰逢此时,头顶的感应灯迟迟亮起。
沈棠骤逢亮光,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看清楼道墙上贴着的大理石瓷砖花纹时,猛然惊觉自己此刻正身处何方,大脑还未作出指示,脚下动作就及时地往后退了退。
谢曜灵顺势松开了手中的力气,让她自然地退到距离自己半米外的地方。
从头到尾流畅又自然的动作,仿若是举手之劳,妥帖礼貌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沈棠下意识地抬眸,想观察她心灵的窗户里,是不是泛着和表情一样冷淡的情绪
哦,她又忘了,这窗户早被窗帘蒙上了。
估计除了谢曜灵本人,没人能从那冰块脸上读出此人的心理活动。
沈棠打量了她几秒,却见某位谢姓家妻恍若未觉地朝着原先的门户走去,好似之前不过在路旁被只小狗挡了路。
直至那道修长的身影背对她站在门边,抬手够空一两次才握到门把手,用指纹开了锁之后,稍侧了侧身,朝还在原地的沈棠看来。
沈棠唔了一声算是应答,边朝那边走,边偷偷地聚拢手心在脸前,小声地哈了一口气
餐后甜点吃了个榴莲蛋糕而已,应该不、不臭吧?
书房内。
沈棠靠在门边打量室内的装饰,见到窗口对面一张深色的四方大桌,上头罗列着整齐的文房四宝。
毛笔倒挂着按粗细依次排开,虎兽雕刻的镇纸压在白宣旁,黑色的干砚形态似是一方院落的小池塘。
另一侧,同色的书柜顶端码着块深色的水晶原石,只石头外皮沿着纹路被修得光滑,内里还是未打磨过的深紫色水晶,露出细碎尖锐的锋芒,若是有缕光偷偷落进里头,定会被那些锋利扎得不知如何落脚,在里头乱跳。
沈棠盯着那深紫色的暗光瞧了瞧,余光瞥见手中托着一方铜黄罗盘、站在书柜阴影里的谢曜灵。
那人明明着一件雪白的唐装,却让人觉得换做灰色道袍也毫不违和。
沈棠打量那道令人清心寡欲的身影半晌,在安静的氛围里,恍然有种自己其实不是嫁人,而是出家的即视感。
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在谢曜灵望过来的时候,临时找出了一个话题:
那个,我们的证?
谢曜灵缓声答道:明天能寄过来。
沈棠了然地一点头,顺势接了下去:喔,我其实是想问,你对婚礼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谢曜灵知道她还有话,故而并未接茬,只保持着面向她的姿势,示意她继续。
沈棠一鼓作气:我想在娱乐圈继续发展,已婚的身份对明星来说不太方便,如果你对婚礼没什么执念的话,我是说
她视线在书房里四处打转,就是没对上谢曜灵那边:
婚礼要不就省了吧?
话音落下,室内拢上一层寂静。
沈棠被这静态拘束,趿着拖鞋的脚忍不住抵着木地面磨了磨,那塑胶的拖鞋底偏软,前底被着动作轻易地怼着地板,往下弯折着翻了翻。
度秒如年的等待里,沈棠无端感觉到一股愧疚,仿佛自己莫名把那人欺负了似的,她喉咙动了动,虽然无意收回自己的提议,却想试图把那话包装得更委婉一些。
她启唇正想再说一遍的时候,谢曜灵终于开口了:
可以。
语气淡淡,好像同意的不是自己一生一次的婚礼取消,而是今晚的炒菜里少加道鸡蛋。
若是旁人,这会儿指定因为那稍许的愧疚而待不下去了,偏偏沈棠得了答案,想了想,跟着相当自然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景海会给我a级的约,是因为我们之前有婚约的缘故吗?
谢曜灵仿佛不懂什么叫委婉,相当平静地说出了事实:
是。
那个字出口之后,沈棠感觉内心里一直笼罩在老板头顶的那道圣光,突然熄灭了。
她又想到了《女帝秘史》的剧本。
右手拇指的指甲在食指指节上扣了扣,按下一个弯弯的浅月牙,沈棠在这种情境下,忽而笑了笑,面容绚烂似原野上丛丛山花。
原先那个压在心底的疑惑,此刻终于也能问出来: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你的长辈,为什么要帮你订下与沈家的这桩婚事?
城市上空阴云密布。
在沈棠和谢曜灵回家的过程中,厚重的乌云就已经遮在了城市的上空,仿佛随时能倾盆倒下,用大水淹没这座城市。
就在书房里的对话进行之时,胖又厚的云层终于受不住自己的体重,迫不及待地想将身上的累赘甩掉,豆大的雨点便这样打在了家家户户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年画般的红色马褂跪在窗沿边,攀附在十楼的窗户上,婴儿般的小手掌按着透明的玻璃窗,朝室内望去,圆嘟嘟的脸上还带了个咧着嘴的笑容。
如果单看这小娃娃的背影,也许会让人误以为场景发生在哪个偷偷将孩子锁在室内,而大人独自外出的房子里。
然而结合着十楼窗外这个地点,以及阴雨霏霏的天气,再看那小孩儿执着地按着窗户往里窥伺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曜灵察觉到了那股浓郁的阴气。
她放下手里的罗盘,朝沈棠所站的方向走去。
倚靠着门框的人尚不知道自己被什么东西盯上了,只是被她的动作吸引了全部心神,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不知道自己将会得到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谢曜灵这次并未在合适的距离外停住,而是一步步走到了沈棠的跟前,近得让沈棠清晰地感知到,面前这人究竟带着怎样不容置疑的态度,就这样踏入自己的气息范围内。
近到连两人周遭的空气都开始交融到一起。
沈棠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冰冷的门框,弯弯的眼眸敛了敛,呼吸的节奏都不自觉顿了一拍,鼻尖再次闻到那股似有若无的花香。
因为不想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故而她脚下迟迟没往后挪一步,硬是任由谢曜灵走到她身前进无可进的地方才停下。
她垂着眼眸,视线落在对方前襟的繁花盘扣上,并不知道谢曜灵替她挡住了怎样的一副画面
透明的书房窗户外,脸上好似涂了一层雪白色假面的婴儿,睁着死气沉沉的纯黑色、没有半块眼白的大眼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他高高兴兴地咧开嘴,两团红艳艳的颜料在腮帮处格外显眼,小手喜悦地在窗户上拍了一下,像是邀请主人家快来给他开门。
尽管拍打窗户的声响被暴雨冲刷城市的声响稍稍掩盖,在寂静的室内听来,却仍旧容易被窗户那头的异动所吸引。
谢曜灵察觉到窗口动静,身侧的右手小指轻微勾了勾,之前感知罗盘时,放在书柜旁的那支白玉杖节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沈棠果然被那动静所吸引,迟疑地发出一声呃,似乎想提醒身前的人。
正当时,她听见对方那道冷清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再次将她的心神牵回:
你觉得呢?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跟你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沈棠【万脸懵逼】:我怎么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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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09
沈棠非常想脱口而出:因为我长得美!
毕竟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她身上最大的优点。
然而沈大明星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这种冲动,毕竟她不想在一个瞎子那里找羞辱。
她美不美,现在估计只有鬼才能看到。
沈棠喉头动了半天,眼睫颤动半晌,仿佛蝴蝶落在枯叶上引起的抖动,慢慢地答道:
我不知道。
谢曜灵听见她的话,平静地伫立在她的身前,声色难辨的面容落在沈棠的眼中。
恰逢窗外一道电光从云层里游走而过,光线从她背后乍然亮起,阴影将她的五官塑得更加立体,每一道轮廓线条都经由造物主精心雕刻。
沈棠静静地凝视着她,不知自己会等来什么样的答案。
谢曜灵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正想开口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短促的跳闸提示声,沈棠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客厅的方向
果不其然,进门时因为室内光线太暗而打开的大灯已经灭了。
她诧异地脱口而出:又来?我是撅了谁家祖坟吗?
怎么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净喜欢缠着她?
同一时刻。
龙城郊区,某处破旧的废弃大铁仓内。
闪电从空洞漏雨的铁皮顶上划过,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轰鸣雷声,仿佛能将这片天都给抖落下来。
铁皮仓角落里某个哆嗦着发抖的身影仿佛落水狗上岸似的,衣服、裤子、头发尽皆黏在身上,可他却连甩毛风干的功夫都不剩。
只因左手胳膊处潺潺冒出的血水,将白衬衫染得不再干净,还糊了一圈泥水,隐约能见到血泥混合的黑红色,就像刚从浸了血红色的浆桶里捞起来。
他迫不及待地从兜里摸出一个折叠起来的透明防水袋,摊开之后从里头掏出手机,昏暗的光里,按下的开机键照亮了他的面庞
柴瘦的脸上形销骨立,脸皮如同老化到即将枯死的树皮,然而那层薄薄的干皮下却鼓出一个包,在他脸上的血管里缓慢流动,将他脸上的青筋抻得格外恐怖。
他按下某个拨号的时候,仍旧痉挛似的时不时往后看一眼,好像后面有什么怪物在追赶他似的。
嘴里更是受到刺激一样地,翻来覆去尽是相同的话:
我错了我错了救我求求你我错了、救我
嘟、嘟
手机里显示通话中的忙音仿佛听不见他焦急的呼唤,依然循着往常的节奏,慢吞吞地一声声响着。
他像是等过了几个世纪一样的漫长,捏着手机的动作死紧,似是落下悬崖的人抓着手边最后一株藤蔓那样,拼尽全力。
终于,那个电话被姗姗来迟地接通,他神经质似的、声嘶力竭地喊道:
王总
救救我,我还不想死,下次我做事一定会小心,求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那么多的话,却断在对方的一声意料之中的轻笑里:
呵。
嘟、嘟、嘟电话再一次地被挂断。
好像那人接起来,只是想要让他见证生命中最后一缕光也落下的感觉。
如此地恶劣。
手机从那人的掌中啪嗒一下掉在仓库地上,他脸皮下那涌动的茧状物速度骤然加快,与此同时,他双膝一软,下一刻,凄厉的嚎叫在仓库里响起!
那个干瘦的男人如同一只吃下毒药的老鼠,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和着血的泥土在肮脏的地面上摩擦出凌乱的痕迹。
一公里外。
手里拎着西装外套的某个男人站在一个三岔路口前,清秀的容貌上不见半点笑意,拧着眉头左右摆了摆脑袋,努力吸了一口气。
只闻到了满世界的泥水味。
把他高贵的意大利定制小牛皮鞋都弄脏了。
但是他却不能发作半分,而是一斜眼,看向身旁那个满脸写着暴躁的矮个子女生,慢慢开口说了两个字:
丢了。
话音刚落,女生顿时暴跳起来,一把将他的狗头往下按:
又跟丢了?!死胖子!老大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这两人正是得了谢曜灵的指示,在下雨天兢兢业业出门办案的昭华和秦稹。
听见昭华的称呼,秦稹左脸上涌现出一道黑色的繁复暗纹,又极快地褪去,半晌才缓缓道:
你再拿我跟狗比,我就把你当场手撕了,风干蘸盐吃。
与秦稹和昭华在瓢泼大雨里吵着架的气氛截然不同,沈棠和谢曜灵所在的公寓里却是一片寂静。
原因无他,外头遮天蔽日的乌云相当影响能见度,尤其是在暮色渐渐合拢的情况下,沈棠的一双眼睛更是和白长没什么区别。
连站在对面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她顿时没了心思继续聊天。
比起之前楼道里碰见的把戏,这次连周围其他住房楼层也不见半点光,说明此次断电是整片小区的。
沈棠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正看见谢曜灵绕过她迈步往外走,于是下意识地朝她的前路晃了晃,问道:
能看见吗?
谢曜灵气定神闲地回道:不能。
沈棠暗自咬了咬自己的金鱼舌头。
因为某人的举止表现和常人实在没多大区别,以至于她总会忘记这人的世界里早没有了光亮。
窗户外的那个身影消失不见,只在雨水描绘出的细丝痕迹中露出一大片的空白,昭显那儿曾有东西待过,但是很快就被新的水珠痕迹覆盖了。
谢曜灵走到客厅里,从沙发边拿起一本书,不知想到什么,低声问道:
停电了?
沈棠嗯了一声。
谢曜灵又问:还走吗?
没等沈棠继续回答,她缓缓指出一点:外面有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在我这里,起码它们不敢进来。
这话里的挽留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棠张了张嘴,又想到之前楼道里那副带有味道的场景,半晌泄气道:
那、今晚就打扰了?
谢曜灵神色不改,只答了一句:
你现在是我的妻子。
本该是最亲密的一家人,哪来的打扰一说?
沈棠表情微动,之前那个问题仍梗在她喉间,她下意识地低着头,余光却看到手机剩余的电量显示,楚楚可怜的百分之三十。
下一秒,她在心里呸一声吐出问题刺,屁滚尿流地拿着手机电筒去浴室洗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