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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18节
    至于她对他是否还有情,那情的分量又有多重,都在她这一句话之后不再重要。是她不会让他知晓,更是她不会给他机会开口相问。
    无视沈毓章的沉默,英嘉央又继续说道:“卓少炎策反亡兄旧部,与大晋叛将谢淖合兵并进,如今堂皇入关后,又动兵拆毁金峡关的关墙,以此来逼朝廷停兵谈和。你袖手旁观她诸多逆举,可谓通谋,不妨直接说一说,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毓章终于动了一动。
    但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根本无意与她谈论和事,只道:“明晨再谈。”
    然后他伸手点了灯烛,将这一室照亮,对她道:“一会儿我叫人进膳,你留在关外的仪从亲兵,我会命人放一些进来,在外守着这屋子,你可安心。”
    话毕,他轻轻振袖,离开了此处。
    ……
    隔墙之室中,卓少炎静默地坐着。
    江豫燃追随她多年,虽奉令空出一处给沈毓章与英嘉央用来叙旧,不置守卫、亦令人不得靠近,但又岂会不知需留个玄机?
    而他所选的这一间屋宇正是如此。她身旁的墙体中,早已被人拆落数块石砖,改用木板以与砖同色的灰泥封墙,中留数个细小孔洞;而在墙另一侧的室内,又贴墙立花作装饰,如此一来,寻常人若不循墙细察,根本发现不了其中蹊跷。
    此刻听到沈毓章话音已了、脚步声亦已远去,卓少炎才抬起眼睫,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戚炳靖。
    沈、英之间的对话,无不出乎他二人所料。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时无言。
    良久,卓少炎站起身。
    戚炳靖随她起身,口中道:“想好了?”
    卓少炎点头,“想好了。”
    他便略略一笑,不再多问。
    ……
    翌日晨,沈毓章如约再至。
    英嘉央方梳洗罢,正于案边用早膳。
    他于她身侧坐下,口中无话,伸手取箸,陪着她一道吃了些东西。
    待用罢早膳,沈毓章仍不开口,不知是不知当讲些什么,还是要等她先出声。
    如此片刻,英嘉央方说话:“北境天干,风大,夜里吹得窗门乱响,让人睡不踏实。”
    “嗯。”沈毓章应道。
    这一声之后,他又陷入沉默。
    而她脸上亦有倦怠之色,一时也未再言语。
    正是于此略显僵硬尴尬的气氛中,卓少炎的身影出现在了屋门之外。她的到来,仿佛解开了缚在沈毓章身上的无形重钧,令他微微阖了一下眼。
    “毓章兄。”卓少炎先是同他打了招呼,然后一面步入屋内,一面冲英嘉央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颇为克制地收束目光,应道:“少炎与我少时亦有所交,但自从入皇叔府后,便是数年不见。谁能想到今日再见,会是此地此景。”
    卓少炎轻轻望她一眼,并未入座,而是在他二人面前站定。
    “殿下此来,是为代表大平朝中与云麟军谈和,”她不疾不徐地说,“不如便直言罢,朝廷的诚意是什么?”
    英嘉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毓章,然后平静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令兄尽忠报国,却为小人所构陷,而今举朝文武皆为卓氏抱冤,朝廷愿为卓氏一门平冤昭雪。令兄生前所封职、爵,皆由你代袭,朝廷亦愿以金峡关外的十六州为逐北侯之封地,由卓氏世代守镇。”
    闻之,卓少炎笑了。
    她的笑意毫无温度,但却不是不加克制的嗤笑或冷笑。她的笑是三分早已料到又何必多问的自嘲,以及余下七分的笃然决意。
    她说:“这些年来,将臣含冤者,难道仅是亡兄一人而已?朝廷若不是见金峡关被拆,又何以愿为卓氏平冤?”
    而这话并不是问话,她也并没有给英嘉央回答的余地,径自又继续说:“朝廷的这点诚意,不够。”
    英嘉央的脸色依然平静,问她:“那么,你要什么?”
    卓少炎看着她,娓娓开口:
    “为已故裴穆清将军平冤、追谥。
    “为过去六年间因朝廷昏聩而战死北境的大平将卒立碑。
    “朝中自宰执以下,凡过去六年间涉北事军机之臣工,皆黜官免职,另补贤材。”
    讲到此处,卓少炎停了一停,转首看了沈毓章一眼。
    他的神色清冷,目光晦明难辨,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卓少炎遂道:“皇帝仁昏,故能令宵小之辈制政朝堂,致良将受戮、忠臣苟活。今云麟军所图,在于废帝、另立。故望皇帝能够禅位让贤。”
    英嘉央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神情微震,却又很快平复。目光抵上沈毓章的脸,她冷冷问道:“让贤——你们欲让何人居此大位?”然后她又转去盯着卓少炎:“你叛逆朝廷,是为了自行称帝?”
    卓少炎漠然道:“亡兄征战沙场,为的是安民报国,岂有望图大位之心。我今继亡兄之志,又岂是为了自争帝位。皇帝若肯禅位,当从英氏宗亲内另择贤明之材,云麟军必奉其为主。”
    “宗亲……”英嘉央念着这二字,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冷笑:“你此番起兵,是为了成王?”
    “并非。”卓少炎回道,自然明白她作何联想,但却根本没有一丝欲作解释的样子,反而问:“殿下心里,可有人选?”
    英嘉央凝神不语,脸色暗青。
    卓少炎口中要废的,是她亲生之父皇,她几乎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的这个身着冷甲的女人,何以能够用如此泰然的语气,问她如此大逆之言。
    见她不语,卓少炎便道:“目下宗室之内,皇帝诸兄、弟、子、侄,凡封爵者哪个不是各踞一方,为己谋利,有谁心怀天下?不若策立帝孙一辈,再以忠良之臣辅政,虽是幼君,然若教抚得当,亦可望其将来成为贤主。”
    沈毓章蓦地抬眼。
    “我欲立一人,不妨说出来听听殿下之意。”卓少炎虽是对英嘉央继续说着,目光却转而去望沈毓章——
    而后者遽然起身,像是已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
    “殿下诞子五年,该是时候张告天下,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卓少炎看着他,全然不给他出言打断的机会,一字一句地、极清晰地说道。
    第18章 壹拾捌
    晋军驻所内,数十封自晋煕郡的鄂王府一路转递来此处的札子正摆在周怿眼皮下,由他一丝不苟地拆阅、检视、归档。鄂王平日里需处理的寻常封地政务,大部分已由和畅代为裁决;但凡被转发到军中的,皆是与军机或朝中大事相关的,容不得和畅不禀而断。
    待检理完所有公务,周怿才拿起一封和畅单独写给他的私函,面无表情地拆开来看:
    「苏姑姑近日来问了我两次,王妃那婚服究竟是做还是不做。依你日日跟在王爷身边所见,我该怎么答她?」
    周怿神情不变地提笔写下:不知。
    「不日前听说,王爷那四个兄弟又陆续不安分了,其中有两个借着事由入京陛见,在宫里赖了近半个月都不回封地去。」
    「此事是长宁大长公主送信来告知的,随信还附了一幅她的新作。我料想王爷在军前必没什么心思赏画,于是便收在他的书阁里了。大长公主信中又提到,有近一年时间不曾见到你了,想知道下次王爷回京时,你是否会跟着一道回去?」
    周怿将那后一句反复看了数遍,神情依然未变,写下:不知。
    「……王爷到底何时才愿意回来?」
    读到这句和畅不敢直接去问戚炳靖的话,周怿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神色终于有了些松动。他抬起头望了望窗外——
    窗外斜对着的是戚炳靖的居所。三刻之前,卓少炎于门前翻身下马、排开守卫,走了进去。至眼下时分,仍没有她要离去的迹象。
    周怿低下头,重新提笔,再度写下:不知。
    ……
    卓少炎此来,除了要将与沈、英二人对话的结果让戚炳靖知晓之外,便是顺便来补一顿早膳。
    戚炳靖的厨子是他自鄂王府带出来的,自然比云麟军的强上百倍。尚未入关前,二人夜夜共枕,卓少炎由是深知这厨子的手艺。入关后两军分立中军,戚炳靖知她惦记这厨子,常常在她未留宿他这边时命人送吃的过去,而她亦养成了逢事与他相商时,便来他这里用一餐膳的习惯。
    此时屋门紧阖,卓少炎卸了甲衣,以水净面,然后走去戚炳靖跟前坐下。
    戚炳靖今未练兵,又因天热,仅披着内袍,在屋里一封封地批阅周怿前一日送来的札子。见她来了,他搁下手中笔札,然后颇自然地自案上挑了些她平素爱吃的粥菜推到她面前,又亲手拿调羹舀了细粥送到她唇边。
    如今早非当初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初受他宠惜的时候,卓少炎面对他的这些举动,已是早就习惯,并且来者不拒。
    戚炳靖伸手喂她时,另一手按在腿上,身上未系的内袍受力虚敞开来,肩胸处的遒劲肌肉依稀可见。
    卓少炎一抬眼就看见这般景象,喝粥的动作无意识地慢了一慢。
    她低眼,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的粥,然后将他的手按住。
    顶着他微诧的脸色,她将他手中的调羹取过来,舀了一勺粥,反递到他嘴边,再抬眼看他,说:“不尝尝?”
    戚炳靖并没有张口,神情更像是因她不同于寻常的举动而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尝,便算了。”她本欲轻轻收回手,却于半途中不当心碰到了他的肩膀,热粥一下洒在他身上,又有些淌进他的衣袍缝隙。
    她脸上挂了歉意,将调羹扔下,然后手伸入他的袍中,以指沿着他的肌肉边缘轻揩那粥迹——
    下一刻她便被他拽入怀中,腾空抱起,抛入床榻。
    这是二人间卓少炎头一回主动求欢,戚炳靖在格外受用之下,亦少见地多费了些心思额外取悦她。
    到后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亦一个字都不想说,在他身上落下一串深浅不一的牙印。
    ……
    暧意蒸融的床笫间,戚炳靖扯过自己的衣袍,盖上卓少炎的后背,俯身在她后颈啄了一口,然后下地去取水喝。
    她筋疲力竭地歇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身,拿眼去觑他。
    他虽背对着她,却可感知到那目光,沉沉笑道:“还不够?”
    她懒得搭理,转而径自埋下脸。
    戚炳靖则拿水过来,将她的脸扳正,又握着她的后颈,一点点喂给她喝。然后他用指拨开她汗湿的发,盯着她看了半晌。
    卓少炎与他对视,他无声的目光像是需要一个答案。
    她遂伸手勾下他的脖子,迫他压低上半身靠近她,然后她低垂眼睫,侧首在他耳边轻轻道:“想干你,何须原由?”
    ……
    当初戎州境内的晋营兵帐内,冷得要命。
    周怿奉他之命,从一众罪眷中将她找出,又一路扛着她,将她如丢麻袋一般地丢进他的中军帐中。
    当时他未多看她一眼地,按着她的腰身便干了起来。
    事后他点了油灯,照亮她的脸。
    她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一般。然而那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美貌之下,透出的是刻骨的刚强与坚忍,令他于一瞬间忆起建初十三年大雪纷飞的豫州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