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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千秋 第60节
    总共六箭,唯有两箭入了靶心。
    这时候,二人侧方的席间有笑声传来:“四弟曾在军前历练多年,谁料如今竟手生如此!”
    戚炳靖将弓扔在一旁,低低哼了一声。
    他没走回席间,只是将目光向那边探过去——
    “三哥,何不下来一道练练?”
    戚炳昱正饮着酒,听了这话,连忙摆手,“四弟何苦为难我?我这手,可持毛锥,不可张弓啊!”
    言罢,他粗浓的眉峰动了动,神似想到了什么,又道:“听闻大平英王善骑射,今日四弟为何没将她一道带来,也好让兄弟们见见!”
    少年皇帝听了,立刻在一旁道:“三叔不知,四叔心疼大平英王,昨日带人进宫,连朕都没机会瞧一眼。”
    “哦?”戚炳昱看看皇帝,再看向戚炳靖:“四弟往宫中藏人,岂不是把这皇城当做你的王府私宅了?”
    这话叫周怿皱起眉。
    戚炳靖道:“三哥,我已在御前请了婚旨。她是我未成礼的王妃,陪在我身边,又有何不可。连日车马劳顿,我疼她,免她觐见之礼,又有何不可。”
    戚炳昱愕然,诧异地目视皇帝:“婚旨?”
    戚广铭唯唯诺诺:“……朕昨日同四叔说了,此事最好先同三叔及五叔议过,可四叔意颇坚定,硬要朕持玺落印。”
    “四弟。你要册妃,选哪个女人不好?大平英王,手上沾着多少大晋将兵的血?当年五万晋俘,她说杀就杀!你要册她为妃,不怕引起国中重怒?!”
    戚炳昱苦口婆心,连酒杯都放下了。
    戚炳靖重新拎起长弓,“三哥手不能张弓,竟有胆劝弟弟。”
    戚炳昱脸一僵。
    在他旁边坐着的戚炳衡则站起身来,不满地叫道:“四哥!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三哥说话,已是给足了你面子。陛下当初年少,你逼着陛下出国书给大平成王,就为换这个女人!当时你可曾告诉过陛下与辅政大臣们,这女人就是那个攻我大晋重镇、杀人不眨眼的云麟军主帅?!你假意与谢淖反目,背地里叫谢淖助她南下,扶立大平新帝,我大晋从中一分好处都未讨得!你为美色冲昏了头,竟行欺君、背国之举,你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我大晋子民么!”
    周怿黑着脸,大跨一步就要上前。
    戚炳靖抬臂举起弓,弓弰重重地打在周怿的胸口,止住了他的冲动。然后戚炳靖自去捻了支箭,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地张弓将箭射向席间!
    铁镞“铛”地一声,钉入戚炳衡身前的桌案。箭尾受力,震个不停,硬羽一下下地擦着戚炳衡的衣袍。
    戚炳衡的膝盖微微一抖,“四哥你……!”
    戚炳靖在箭筒前欠身,一面再抽一箭,一面道:“四哥手生。看来还是没能封住你的嘴。”
    “嗐!”戚炳昱抬手搓了一把僵了的脸,去拽戚炳衡的衣袍,调和道:“五弟,坐下,快坐下。咱们都是兄弟,有话好好说。”
    戚炳衡一屁股跌回座上,面色愤然。
    戚炳昱又冲戚炳靖正色喝道:“四弟,这是在御前!你这般放箭也不怕误伤了陛下!二哥亡殁不过数月,你不顾京中流言蜚语,竟还敢这样对亲兄弟?!我看你这不是手生,你这是手狠!你不止手狠,你这心也毒……”
    他话没说完,自己面前的酒杯亦遭一箭。琼液扑溅了他一脸。锋利碎玉擦过他的鬓边,割断了一缕发。
    这一箭的力道更甚之前,直接将案几凿出了数道深深裂痕。
    戚炳昱话音虽断,张着的嘴却一时合不上。
    宫中随行的侍卫在南御苑内围足足列了三匝,见此情境,竟没有一人上前保护圣驾。
    戚炳靖将手中的弓递给周怿,看众人道:“大平英王卓氏,我必以国礼聘而娶之。她手上沾的血,我替她擦。擦不擦得净,我说了算。三哥说我把皇城当做王府私宅,我便当了。五弟说我欺君、背国,我便等陛下降罪。三哥说我对兄弟手狠心毒,我便认了。陛下,还有什么要斥诫臣的?”
    少年的手撑在案上,战战兢兢,“四叔……”
    这时候,守着围口处的一人上前来报,称:“宫中的文总管来了。说是送大平英王来见王爷。”
    戚炳靖的脸色不可察觉地变了。在场除了周怿,无人看得出。
    他短思半瞬,道:“既然来了,便请进来。”
    不多时,文乙引卓少炎一路来到射场外。他先向皇帝及诸王行过礼,而后独向戚炳靖道:“英王殿下睡醒后听说今日有射宴,大起兴致,怨王爷没将她带来。小臣便自作主张,将殿下送过来了。”
    然后他躬身退开,让戚炳靖及众人得以看见立在他身后的卓少炎。
    他们口中的那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大晋将兵鲜血、率军攻大晋重镇、杀人不眨眼的云麟军主帅,坦坦荡荡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卓少炎穿了身骑装,披着薄氅,束起高髻,飒爽英姿不掩夺目美貌。她微微一笑,侧首时露出纤细却刚硬的脖颈。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只看向了戚炳靖。
    “炳靖。”卓少炎开口。
    戚炳靖应了声:“嗯。”
    然后他问:“怎么来了?”语气听不出喜怒,便连周怿都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态度。
    卓少炎嘴角的笑意变得若有若无。
    “我若缺席,恐今日在座诸位,没人疼你。”
    第55章 伍拾伍
    仿佛一出紧锣密鼓的大戏被人硬生生地截断了戏台,没人能再按着戏本儿唱作下去。戏场被搅,台子上的每个人都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孔,显出一致的戒备。
    本是战战兢兢的少年皇帝手不抖了,悄悄摸到头顶正了正冠,又挺直了脊梁。他的三叔很快地合上了嘴,脸上不见一丝骇意;五叔也不再发怒,跟着板正了面色,于席间正襟危坐。
    卓少炎声音落地,并未得到戚炳靖的任何回应。
    倒是周怿头一个向她行礼,敬称一声:“英王殿下。”
    卓少炎还他礼,转身面向席间。她的目光轻轻一晃,对上少年目不转睛的眼神,微笑后道:“外臣卓少炎,见过陛下。望陛下恕臣迟觐之过。”
    戚广铭扬袖一摆,挥免她欲行的大礼,朗朗笑道:“英王如今是朕四叔未成礼的王妃,恩典亦同四叔,可免陛见之礼!”
    紧接着,卓少炎又同戚炳昱、戚炳衡见过礼。二人行止周到,颇端得出大晋皇室的威仪,同时又不失对戚氏宗室妇的保有距离的亲和之意。
    似乎方才那一场亲兄弟之间因她而生的激烈争执,不过是一抹幻烟。席间几人言举如常,反衬得钉在席案上的那两支羽箭格外突兀,十分扎眼。
    文乙没吩咐旁人,而是亲自躬身步上前,将那两支箭自案上用力拔出,无声告过礼后,退下来。他走到戚炳靖与卓少炎中间,双手捧箭呈给戚炳靖,“王爷。”
    戚炳靖道:“折了罢。”
    “是。”
    文乙将两支箭抵在地上,用脚使劲将箭杆踩成两截。“咔”“嚓”两下短促的脆音过后,那一片严密笼罩于射场上空的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破裂。
    席间几人于悄无声息间重又换上一副崭新神色。
    “四叔!”戚广铭笑着叫道,“方才既已同周将军比试过了,不如回来饮酒。四叔替周将军要的赏,朕今日还宮后便嘱人草诏。”
    戚炳靖则看向卓少炎,将她上下打量,问道:“冷么?”
    “略有些。”她答说,背后薄氅被冷风吹得鼓起。
    他冲她伸出手,“来我怀中。”
    ……
    侍宴的宫人在席间进膳,斟酒。
    卓少炎被戚炳靖轻拢在怀中。旁人只见他对她的怜宠,只有她才能感觉出他按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僵硬。
    她垂下眼帘,伸手按下他的酒杯,轻声劝道:“少饮些罢。”
    他便不再碰杯盏,淡淡道:“依你。”
    戚炳衡在侧瞧见这一幕,似是打趣道:“四哥,何必如此宠着。英王亦是久经军旅之辈,岂能不知儿郎们的喜好?酒同女人,哪个都少不得!”
    卓少炎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戚炳衡遂讪讪一笑。
    一旁,戚广铭管束不住目光,一径望着卓少炎,待寻得这一空,立刻问:“久闻英王从军时善骑射,今日既来了,何不下场一示射术,让朕同诸王开开眼界?”
    卓少炎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已不记得上回张弓而未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口中所谓杀人,杀的正是晋军。
    这个因她的到来而被众人掩起不谈的忌讳,此刻被她自己坦然地撕开其上的遮罩,再度送到众人面前。
    戚广铭一愣,旋即又勉强一笑,道:“英王是要做我四叔王妃的,将来必定再不会碰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卓少炎则道:“臣只会领兵打仗。待做了鄂王妃,也不知能帮上炳靖什么。”
    此话一出,席间再没人能笑得出来。先前才散去没多久的阴云再度回罩于众人上方,只不过,这一回的阴云来向不同罢了。
    她岂止是会领兵打仗。
    在同谢淖的戎州一役之前,她数载间在大平北境率云麟军同大晋将卒作战,未尝一败。而今连谢淖及其所部也被戚炳靖一并送给了她,试问短期之内晋将之中又有谁能再同她一战。
    更何况,大平新帝以半数云麟军调兵之权为嫁妆,傍她北上嫁入晋室。她手握大平兵符,谁敢不经仔细掂量便轻易欺她?
    但瞧她此刻同戚炳靖之恩爱情状,若不允她嫁入晋室,不知算不算是欺她?
    两句话说罢,卓少炎不再出声,只稍稍向戚炳靖怀中偎了偎。
    席下,被折断的两支羽箭残杆还没被人收拾,叫人不自觉地又将目光投过去。
    戚炳靖以指叩了两下膝,向皇帝道:“臣饮了酒,目下乏了。今日的宴,就先到这罢。”
    ……
    皇帝起驾还宮,桓王、睿王亦随御驾同行。文乙来请戚炳靖及卓少炎,问:“王爷及殿下何意?”
    戚炳靖道:“便不回宫中住了。我仍带她回皇姊处。”
    文乙点头,道:“也好。”遂回至御前复命。
    这边鄂王仪仗亦起,戚炳靖牵着卓少炎上车。人在虎皮厚褥中落座,车帘一放,在不被旁人看见后,他的手也随之从她身上收回。
    六马驾车,缓缓前行。
    车内被暖具烘得热腾腾的,戚炳靖昂首向后一靠,两臂抱胸,阖眼短寐。
    他没碰她,她便也没去碰他。
    头一夜他说了太多的话,此刻该当疲乏。她看了两眼他绷得冷硬的侧脸,又想起夜里二人互贴着心口说的那些话。
    他以挚情为刃,破开胸腔,叫她切切实实地窥见他的一切过往。
    而她终于明白了,那一条自顾易口中听得的深夜长路,是如何艰险且长,是如何黑暗无边,是如何冷箭难防,又是如何生死难测。
    临近破晓时分,她心中诸多情绪纠结缠绕如同乱麻,只能从中勉强揪出一根线头。未经深思便出口,本不是她的作风,但面对难得掏心相对的他,她又哪里能做得了平常的她?在他怀中,她低声道:“炳靖。当年你为活命,不得已而杀人,我又岂会不能懂你?可如今大患已消十之八九,你身边更有了我,你仍要为这帝位而谋旁人的命?这一个帝位,你果真非取不可?”
    当时他听了,没答任何话。他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道了句:“天快亮了,睡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