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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21节
    削瘦的那老公公朝旁人传着银两,笑答道:“上回甚么,不就是五日前么,哪儿能不够啊。”
    另一老人插言道:“是,和才,你出息啊,这些日子都来得这么勤了,要没你,我们这些老腌臜货都得饿死。”
    张和才立马瞪眼道:“刘通,你这话里有话啊。”
    三叔忙拉着道:“算了算了。”又道:“老通,你可得了吧,别再去那地方了。”
    张和才分银子的手一停,指着他尖声骂道:“刘通,你丫又去教坊,银子使光了是不是?跟你说了那些个小娘们儿没安好心没安好心,你他娘——”
    “和才,得了,别气上头。”
    众人皆拉着他,三叔又道:“老通的银子你给我,我管着他吃喝,他手上就不能有点闲钱。”
    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把那份银子给了三叔。
    分过了银子,张和才和众人又叙过一会话,大家各做各的去,尽皆散了。
    他和三叔朝外走,迎面见了喜儿,笑道:“糖人儿见着没?”
    喜儿高兴道:“见着了见着了。”
    张和才道:“见了怎么不吃了,天儿热,化了有你哭的。”
    喜儿道:“不打紧,我搁水井边上了,邹爷爷吃药嫌苦,我留给他。”
    张和才静了静,抬手摸摸他脑门,又冲三叔道:“邹叔他——”
    三叔摇了摇头。
    张和才便不再言语了。
    放了喜儿,他二人走到庙前,张和才检查了下车上的杂耍箱子,回首道:“三哥你回罢,我得空儿再来。”
    三叔道:“不急,我看你走。”
    张和才道:“好。”
    他回身两步,忽停一停,又自车上下来。
    伸出两手,张和才握了握三叔的手,三叔也握着他,二人的手紧紧抓着,如抓着这尘世间纤弱的一根蛛丝,抓着茫茫湛蓝中一根飞鸟的落羽。
    三叔低低道:“和才,三哥现在也给人做点事儿了,不紧着那么压你的肩膀,你要是不能来,就别强来,我们几块老货本来也是该死的命了,算不上甚么。”
    “……”
    张和才垂着面孔,并不言语。
    三叔抬手抱住他,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背,张和才叫他拍得一阵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待放开了,张和才动动肩背,笑道:“三哥,你甭担心我,府里还能没我一口吃的?”
    三叔望望他,也笑道:“好。”
    二人分开了,张和才随即上车,三叔立在庙门前看着他走远,直到车没在黄土大道尽头,他才吸了口气回到庙中。
    驱车回到瓦市,过午的日头还高悬,张和才还了牛车,寻了处热角,同上午一样,仍是撂地耍手艺。只缺了张林,他使不得大活就是了。
    耍了不过半个时辰,张和才身上原已半干的外袍便又尽湿透了,使完一个“脱画”,他回身去取别的物件,余光忽见左侧似立着个熟悉面孔。
    张和才浑身一悚,猛抬起头,正见了李敛面无表情,抱胸站在人堆中。
    第二十一章
    见李敛在此,张和才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便要瞪眼,谁知她只远远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入了人潮之中。
    张和才愣了愣,再待回过神,李敛已经没了。
    他原以为她现身是打算踢他场子,谁知不是,他以为她要憋等到最后叫他出丑,谁知竟也不是。他不知她为何而来,更不知她为何而走,一切都莫名,莫名而难捉。
    张和才心里忐忑难安,烦躁得很,待演到华灯初上,他歇了场收起箱,去后头买卖铺户换了银两,乘上牛车,往回王府的路赶。
    牛车上并无支篷,仅有他手持的一盏灯笼,张和才心中有事儿,故而及到面前时,他方才看到站在巷子中央的男童,急忙拉住牛车。
    牛车虽不算快,张和才仍是险些跌了,待稳住了,他气得跳下车来,大骂道:“小鼻涕屎你黏路上了你?!这么大车往前赶你瞧不见啊?滚滚滚,走开点儿!”
    这男童梳着双髻,穿一身破旧粗布衣,衣上有补丁,只是洗得极干净。
    他似不闻他张和才所言,仰头看着他,笑嘻嘻道:“张神仙,你在这啊。”
    张和才一愣,感到一些熟悉。
    他立了一立,道:“你知道张三爷?”
    男童立刻道:“知道啊知道啊,张三爷,张神仙。”
    张和才扬了扬下颌,从鼻孔中出了口傲慢的气,慢道:“你倒算识相儿,下回记着天晚了,别站路中间儿,净给人下绊儿。”
    张和才掸掸衣袍,转身走去要上牛车,可一扭头,那男童却跟在他身后。
    张和才蹙眉道:“跟着我干甚么?”
    男童憨憨笑道:“张神仙,耍个神通。”
    张和才不耐道:“耍甚么神通,神仙不用歇着的啊?走走走,你赶紧走。”
    话落他伸手粗鲁推开那小孩,上了牛车,赶起车来。
    牛车辘辘前行,张和才坐了两条街,在估衣街长巷转弯时余光一瞥,忽然发现那小孩竟还跟在他身后。
    “嘿——”
    拉住牛,张和才扭头朝后喊道:“叫你走远点儿听不懂啊?”
    男童一路跑来,微喘着气停下片刻,仍是仰脸笑道:“张神仙,我好久没见你了,张神仙,你耍个神通吧。”
    张和才伸手一把揪住他后颈,朝外提溜,边走边道:“耍甚么神通,你三爷没那个空!打哪儿来的赶紧给我回哪儿去,你再敢跟着三爷,小心三爷抽你丫的。”
    一路给他掼到巷口,张和才指着外间道:“滚!”
    “……”
    男童仰着的脸低下去,手摸着后颈,片刻却又抬了起来。
    张和才以为他会哭,隐在檐影中的李敛也以为他会哭。
    可他没有哭。
    他笑嘻嘻地道:“张神仙,那您赏一张太上老君的符吧,我娘病了,我知道她喝了就好。”
    “……”
    “……”
    沉默片刻,张和才瞪着眼看着他,忽然尖声道:“甚、甚么就赏你一张符?你当太上老君的符是谁想要就有的吗?等着!”
    话落他把大红的灯笼插在巷口青砖的缝隙中,就在这大红的灯笼下打开箱子,铺开包袱,当着这唯一的观者,使了一整场“登仙路”。
    待到这场大活使完,张和才从麻绳上下来,擦擦头上的汗,打怀中掏出一张黄符,递给男童。
    “喏。”
    男童欢喜接了符,还不等道谢,张和才手掌一展,又道:“给银子。”
    男童怔了怔,呐呐摇头道:“我……我没钱。”
    张和才道:“哦,没钱?没钱你叫我给你去求符?”
    男童窘迫地摸遍了全身的口袋,终于从内衣兜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糖稀,是糖人儿剩下的边角料融在一起化成的。
    他捏了捏那块糖,伸手递给张和才道:“我只有这个。”
    张和才接过来看了一眼,啧舌道:“你这个我找不开。”
    男童一愣,道:“啊?”
    张和才不耐道:“听不懂话?你这个我找不开,你还有别的没有?”
    男童道:“我……我只有这个糖。”
    “嗬,你瞧我今儿这个晦气。”
    翻了个白眼,张和才掏出钱袋子,打开口袋掏出一两雪花细丝的足银,递给他道:“呐,这是找头,回去拿给你妈,叫她抓点儿药,再给你买身儿衣服,切块儿猪脸吃。”
    男童呆呆接过银子,攥在手中,似有些疑惑,张和才突然猛赶两步,高声道:“还看甚么?还不赶紧走!那糖你可甭再想要回去!”
    小孩叫他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转身跑了。
    见他拐过转角奔逃而去了,张和才长吸口气,走去牛车边倚着,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歇了片刻,他把地上东西拾掇起来,走去巷口取下灯笼。
    回到牛车边,他举起灯笼,面目微抬,将手中那块糖对着光看了一会。
    不规则的糖块熔炼在一起,汇成一个晶莹剔透的琥珀,在灯笼映照下泛着铜金的光。
    看了片刻,张和才忽笑了一下。
    唇角拉上去,眼角弯下来,而细细褶皱藏于其间,在岑夜长巷唯一的一盏光下,他五官尽柔地舒展开来。
    笑容转瞬即逝。
    转身插好灯笼,张和才从车板上拉过水袋来冲洗干净,就着良夜,吃下了这块琥珀色的光。
    而李敛站在灯影里看着他,无声也无表情。
    那日过后,张和才许久没在府中见到李敛。
    自从前回知道夏棠挨打,张和才实在担心她身体,隔三差五便要找个由头,去外院她们练功夫那儿瞧瞧。
    去得勤,自然免不了撞见李敛,二人总要口角几句,可近来他虽常见夏棠,却少见李敛,这让张和才心中不安,不知道她又在憋甚么坏。
    见着必要吵,不见又忐忑,张和才实在恨煞了这个冤家。
    不过很快他便没空想这事儿了。
    王府的书库淹了。
    乌江府靠水,往常年年都下雨,今年打入夏以来却一场雨都没落,张和才心里还犯嘀咕着,聚了许久的水气便铺天盖地连下了两天,暴雨倾盆入黄土。
    王府书库的檐角不知道叫甚么给挖开了,暴雨一下,整间书库淹了个七零八落,张和才知道后都快心疼疯了,叫上全府的闲手连夜抢救,十册抢出来八册,总算是挽回了些局面。
    两日后天色放晴,他便敞了书库的大门,在门前空地列上青石晒书。